第91章 第八十九只爪爪

第八十九只爪爪

三年。

是36个月。

是1095天。

是20280个小时。

是1576800分钟。

——如果每分钟你的伤口都在火焰下被烧灼, 如果每分钟你的血都在烧焦的稻草上凝成一滩,那又是多久的时间呢?

薛谨不知道。

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可以依靠默数血滴的数量, 来计算时间。

1, 2,3, 4, 5。

这份折磨不会永无止境, 这份时间不会和多年前一样凝滞在结界里。

他心知肚明。

【杀了他!】

【杀了他!】

【烧死,烧死, 烧死, 烧死……】

【此为灾祸之主, 此为献祭崇高幸运之祭品……】

【……仪式结束之后, 将举行烟花典礼, 恭迎崇高的……】

【脏东西!脏东西!】

【杀了他!】

【哎, 妈妈, 什么时候能去看烟花啊,台子上那个玩意儿怎么还没死?】

【嘘,别急。献祭仪式越久越能向崇高的光明表达我们的敬意, 那可是特意被选中的灾祸之主,真正上台之前已经烧了一遍, 是近几年能坚持时间最久的祭品呢。】

【可是我想看烟花……今天明明是放烟花的日子,为什么又要来围观……】

【都烧了三年啦。那个怪物是烧不死的。】

……啊。

薛谨从点着火的稻草中抬起头,从灰败的薄鼠色里抬起头。

模模糊糊之中, 他找到了台下那个扎着小髻、代表孩童的影子。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

原来这就是他记不清自己生日的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模糊了具体活了多久的原因。

因为他早已……

呵。

以前那么漫长的时间,那么复杂的过去,薛谨一丁点都不想回忆。

他只是薛谨, 只是个平凡的社畜,只是个隐藏在阴云与雨水里的猎魔人。

他不想再成为……

“你没办法看到烟花了。”

薛谨对那个代表孩子的剪影说:“很喜欢烟花的话,我建议你离开这里,先去河堤边放小喷花玩玩。”

这是句他必须叮嘱的话,因为很多很多年前他也的确说了这么一句。

……薛谨已经想不起那时候的自己说这句话的心情了。

代表孩子的剪影一愣。

代表父亲与母亲的剪影纷纷扰扰地移动起来。

【那个东西说话了!】

【第一次开口,真晦气……】

【快让你们家孩子去净身!】

【不会是招惹到脏……】

【闭嘴!走开!不准说话!】

他冷眼看着那些黑影们杂乱的攒动,冷眼看着非常熟悉的窒息浪潮把他淹没。

很熟悉。

无论是恶意、指责、还是怨恨……都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东西。

因为是灾祸之主嘛。

长年累月,无时无刻地浸泡在这些里面,要维持自己原本的心愿格外困难。

所以用自律制订了一条又一条的规则。

所以用灵魂制作了一枚又一枚的刻章。

所以用私心分裂了……

火还在烧。

他垂下眼睛。

【现实,A国,回廊,廊檐下的阴影】

“还没有找到?”

这是个疑问句,但总有人拥有把它当成陈述句说出来,又隐含恐怖深意的天赋。

聆听疑问的仆人情不自禁抖了抖。

“总教长大人已经展开了第十二波搜寻工作……”

又是陈述:“第十二波。”

仆人:“……请息怒,大人。”

呵。

不愧是他。

手里破碎的那几缕红绳转了转,静止的袍角依旧垂在水面之上。

良久,他开口。

“无妨。失去薛谨的庇护和扫尾,沈凌再如何谨慎也无法隐藏更长的时间。公会那边如何?”

他是清楚沈凌的,没谁比他更清楚沈凌,那一无所知莽莽撞撞任性妄为的性子,都是他一手养成的。

沈凌能藏了三年,无非是消耗薛谨之前给她埋下的重重资源。

……看来,薛谨在猎魔公会那也经营得不错。

可惜了。

“监事会主席已经前往施压,迫于之前在E国签订的战时协定,公会决定妥协。”

他微微点头,仆人辨不出他神情的喜怒。

“献祭仪式已经完成了一半,我们还差最后到场的嘉宾……”

最重要的祭品已经准备好,那嘉宾迟来一会儿也没关系。

“我并没有责骂你们的意思。”

话里转了个弯,仆人激动地直起身子,聆听这位的教诲:“只是那是薛谨……迟则生变的道理,你们都懂。沈凌最好尽快回到教团主持献祭仪式,她是祭司。”

“是。”

“下去吧。”

指尖绕了绕,破碎的红绳重新收回袖中。

又剩下他独自注视着阳光下的水面,一遍遍在心里斟酌这精密布局里可能有疏漏的成分。

薛谨死了,这毋庸置疑。

首先用E国魔物动乱诱他中毒,而中毒的薛谨不会坐以待毙,绝对会削断残肢部分,造成力量的大幅度削减。

其次用沈凌昏迷的事件干扰他疗伤的过程,在争斗中逼出他保守剩余的那些力量——这是最大的削弱,比计划中削弱得还狠,薛谨救回沈凌所付出的代价已经超出了他计划里的预期,没想到一向精打细算的家伙会不计代价……当然,这是好事。

最后是黎敬学的抹杀……完全状态的薛谨他杀不死,但已经被削弱到路都走不动的薛谨,杀死轻轻松松。

想到这里,他歪歪头,回忆了一番黎敬学参加祭司甄选时对那个少年所做的事。

……嗯,薛谨的尸体应当也变成了碎片,不存在薛谨依靠尸体保存力量,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有动力有闲心还有病,能持之以恒把薛谨虐成碎片的,果然也只有黎敬学那个畜生吧。

薛谨死之后他费心藏匿的沈凌会暴露,区别只是时间的早晚……而他绝不缺乏耐心。

计划还可能出现什么漏洞吗?

薛谨死之前还可能采取什么措施吗?

他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只隐约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灵魂刻章。

从一切无妄之地通往现实世界的标记点,可以拉回死去的灵魂,复苏消耗的生命,是应当被保存在最信赖最珍贵最强大之地的碎片,因为它代表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是个老方法了,只有活了不知多久的老怪物才知道——因为灵魂刻章在某方面很鸡肋,寻常人给出一枚灵魂刻章基本也就死了一次,根本就是“为了复活机会把自己直接搞死”的无语道具。

但他清楚薛谨拥有多次创造刻章的能力。

只不过,再如何,创造灵魂刻章对血液、力量、灵魂的消耗也是空前巨大的……薛谨死之前身处危机四伏的L市,绝无可能消耗灵魂去专门创造刻章……这从哪推算都是不符合规则的冲动行为,薛谨不可能选择……

廊下的阴影想了又想,终于稍稍放下心。

袖袍依旧静止垂在水面上。

“凡事……必须准备万全。”

【C国,夜晚,郊外公寓】

今天也是规律认真度过的一天。

结束了所有的事情后,沈凌解下睡袍,打着哈欠上床,用棉被把自己裹好。

好冷啊。

这几天一直在下小雨,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有台风,估计是暴风雨。

要把雨衣和雨鞋找出来了……雨衣放在哪里来着?

沈凌闭着眼睛在床上想了好久,想半天没想起来,最终还是睁开眼睛。

她咕噜噜转转薄荷色的大眼睛,眼神里出现了小糖球般跳跃的东西。

除了早晨的追着二哈跑出三公里之外事件,这是今天第一次,她的眼睛跳跃起了明媚可爱的东西。

怕冷的猫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呼出一口气,放下抱在被子里的热水袋,裹着棉被,像毛毛虫那样,一点点挪到了床头柜的位置,拱着脑袋把摆在上面的手提式古董收音机蹭下来。

成功弄到手后,用把脸低下去滚了滚,在不用伸爪子被冷气冻的情况下,成功按下了收音机上的第一个被涂成金色的按钮。

【按下这个就能和我通话,凌凌,无论何时我都会回复你的。】

“阿谨阿谨阿谨!晚上好!”

收音机“嘶啦嘶啦”响了一阵,因为需要连接的地方是充斥着死亡的无妄之地,所以信号不太好。

但是,从死去的灵魂那里传来的回复,依旧很快。

“晚上好。”

丈夫温声说,平和地看着周围烧灼自己的薄鼠色火焰:“凌凌,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赶跑了一只哈士奇!把它一直追到三公里外,只能汪汪叫!”

“凌凌,这并不友……”

“它冲我翘后腿,当着我的面划地盘!”

“……干得好。非常不错。通知他主人做绝育了吗?”

“绝育是什么,阿谨?”

“……没什么。我回来时再去通知好了。”

“嗯嗯!阿谨,今天的通话也只能有五分钟吗?”

“我很抱歉,凌凌,这边信号实在不是很好。但需要提醒你,另外十五分钟是你的睡前故事时间。”

“哦……那我抓紧时间!阿谨阿谨,家里的雨衣和雨鞋在哪里?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台风哎。”

“雨衣放在玄关鞋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雨鞋在衣帽间最里侧架子的第三格上。”

“哦哦!阿谨你那里在忙吗?每次我打电话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有点吵。”

被烧焦的稻草黏在翻卷的皮肉上,血液被火焰蒸发,萎缩发黑的伤口结痂脱落,又重新被划开。

噼噼啪啪的,是火舌舔着骨头的声音。

可薛谨没再关注,他抬起眼睛,注视那些密密匝匝剪影之外,隐约闪过的彩色光芒。

“是烟花声。”

他弯弯眼睛,“我现在所待的地方很喜欢放烟花,每天的祭典都会在桥上燃放烟花,掉落的焰火会降在水面上。还有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间小小的八角亭,坐在上面既能看见烟花,也能看见月亮。”

“唉……”

妻子羡慕地吸了口气:“听上去真漂亮。”

“白天的祭典也很漂亮,八角亭上会挂满五颜六色的铃铛。铃铛的材质不算好,颜色都是小孩用浆果和树叶乱涂的,所以一下雨就会掉色。但是这里的雨一向很和缓,成线的雨只会一点点把颜料晕开,再融在每一粒雨珠里滴下来。这个时候可以藏在桥洞里仰头去看河堤上的八角亭,你会看到一粒粒彩虹糖一样坠进水面的小雨滴。雨势急的时候,铃铛还会响,铃铛下滴落的色彩就流淌成一股股的,用阳光一照,和故事里的星河也差不多。”

沈凌的眼皮慢慢变沉。

“我也想看。”

“回来带你看。”

“我现在就想看嘛。”

“那待会儿我去梦里给你看。”

哼。

沈凌稍稍满意了一点,撑着打架的眼皮咕哝:“你作弊,阿谨,这个不能算睡前故事。”

“嗯,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很快。”

“每天晚上你都说很快,骗子。”

“……这次是真的很快,凌凌。”

他顿了顿,沈凌觉得背景里那噼里啪啦的烟花响的更甚。

“你那里马上就要到冬至了吧?我应该可以赶回来给你包饺子吃。想吃什么馅的?”

“芹菜猪肉……素三鲜……虾仁鸡蛋……还有韭菜猪肉,一定要有韭菜猪肉……”

“好好,我知道了,都做都做。”

“呼……快点回来……你快点回来啦,我要吃饺子……今天早上还看见卖牛肉面的小摊……”

“好。凌凌注意保暖。”

“……要快点回来哦。阿谨答应我要回来。”

“是,会回来。”

每天每天,一遍一遍。

她抱着收音机,慢慢蜷成了一团。

“……今天在梦里我还是不看那个景色啦,阿谨,你再抱抱我吧。”

薛谨迟疑了一下。

他仅仅只能传递给她声音,可没办法在梦里抱她。

但迟疑片刻后,那边响起的吐息已经平缓,是沈凌睡着了。

“……好的,如果今天梦里没有的话,我回来再补给你。凌凌晚安。”

通话挂断。

说到底也只能坚持五分钟而已。

三年。

是36个月。

是1095天。

是20280个小时。

是1576800分钟。

而那时因为担心她在收音机上刻意留下的灵魂刻章,再多也只能维持每天五分钟的通话。

一刀,一刀,又一刀。

用血液、力量、灵魂在一台古董收音机上流下的数枚刻章。

当时这么做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太过荒谬、失智、不可理喻,力量明明应该保存在更有用的地方。非要准备后手的话,留一枚刻章就足够唤回自己了。

可是……

如果我出了意外,不能和凌凌见面、交谈怎么办?

那是不行的。

说好随时联系,就必须是随时联系。

即便无法见面,也一定要维持和她的……

【光!妈妈!光!金色的光!】

好吵。

被烧灼的灵魂终于把注意力投回这片充满怨恨的无妄之地,面无表情地等待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

很多很多年之前就发生的事情。

【天呐……献祭成功了!我们的献祭成功了!】

【崇高的光明……崇高的黄金……此世的纯洁与此世的幸运……请赐予我们……赐予我们福泽……】

【福泽……福泽……请赐予福泽……】

【快下跪!快下跪!】

哦。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吗?

身为灾祸之主的强大祭品,烧灼着候鸟羽毛的永不会停息的薄鼠色火焰,枯萎的稻草,以及整整三年的干旱。

以此为代价,曾经奇迹般成功的那场献祭。

薛谨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仰头,注视头顶那抹即将被召唤而来、停在这片土地上的金色。

时间终于到了,雨会降临……

冬至,除了饺子以外,再做点酒酿,和水果馅的汤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