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容歆离开时, 注意到康熙亲自弯下腰, 极珍惜地捡起落在地上的画,脚步一顿, 才又快步退出懋勤殿内。

乾清宫的宫墙遮挡了落日,只有一丝丝晚霞的余韵。

容歆站在懋勤殿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今日是故意而来没错, 但其实除了不赞同康熙对太子和大阿哥的培养方式,对这个帝王还是心存敬意的。

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父母双亡, 死了两任妻子和十几个孩子……

若易地而处,容歆亲眼看着康熙长大,便是心疼太子, 必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刺他的心。

说一千道一万, 不过是立场问题。

若是个暴虐昏庸、嗜杀成性的帝王, 她也不敢当面刚,为了她在意的人, 咬咬牙毒死也就算了。

可康熙晚年逐渐荒唐也掩盖不了他漫长在位时间的功绩, 而且他是太子和大阿哥敬爱的皇父, 她完全不能起这样的念头。

想必康熙对她容忍, 也有这样的原因在。

“呼——”容歆又长出一口气, 抬脚欲离开乾清宫。

“嘎吱。”

身后响起开门声, 容歆回头, 便见梁九功哈着腰倒退出门, 又恭敬地合上门。

“梁公公?您怎么出来了?”

梁九功忙打躬作揖, 求饶道:“容女官,您是姑奶奶,我可不敢受您的敬称,叫我‘小梁子’也成。”

小梁子可还行?

容歆是叫不出口的,宫里这些个大太监哪一个不是人精似的,记仇得很,她今日若是真的叫了,指不定记她到什么时候呢。

遂容歆无奈道:“我与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何必拿话调理我?”

“交情不假,可我对容女官的敬佩也是真真的。”梁九功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一遭短命十年。”

他这唱念做打的,容歆摇摇头,又问了一遍:“您怎么未在殿内伺候?”

“皇上将我赶出来了。”

容歆一听,歉道:“可是因为我?方才若非您,恐怕我此刻便在慎刑司了。”

“便是我未拖延片刻,皇上也不会让慎刑司对容女官用刑。”

但康熙在气头上,慎刑司半日游是免不了的,所以容歆还是道:“还是谢谢您,我记在心里了。”

梁九功在日精门前停下,诚心诚意地劝道:“日后容女官还是三思,不是每一次,都会有惊无险。”

容歆冲他微微躬身,“谢公公提醒,我省得了。”

而临要分别前,容歆对梁九功道:“待我回毓庆宫,便请太子殿下来乾清宫与皇上说说心里话,提前知会您一声。”

梁九功一怔,随即叹道:“容女官既然心中有数,我便也不再多言。”

容歆又向他道谢,随后便回到毓庆宫中。

宫中消息传得再快也有限,毓庆宫中的太子并不知道此事,因此当他听容歆一说,满目震惊:“姑、姑姑,您不怕皇阿玛真的……”

“皇上极喜欢您那幅画。”

容歆并未与太子说,她见过康熙许多模样,从年少到年富力强,从夫妻相携到独掌江山……

人越是孤独便越是念旧,因为有对讷敏共同的记忆,她也算是“旧”中人。

“太子,您去乾清宫向皇上请安吧,和他说您想作甚么,问他希望您做到什么样子。”容歆摸摸他的头,道,“皇上对您,总归是与旁的皇子不一样。”

太子去了,半个时辰后便命人回来告知容歆:他今日留宿乾清宫,和皇阿玛抵足而眠。

便是太子幼时极受皇上疼爱,日日相伴,也未曾这般父子亲近过,想必太子心中是极开心的。

容歆微微一笑,对诸宫侍道:“如此,便早些关门落灯,明日浅缃带人去乾清宫服侍太子殿下。”

康熙和太子心无芥蒂,估计也是不甚愿意见到她的,容歆有自知之明。

而此时满宫上下皆知她惹怒了康熙,然后又安然无恙地回到毓庆宫,不管各方如何揣测,齐嬷嬷只又担忧又气她:“你这一回来就去惹皇上,你是不要命了吗?”

容歆撸起袖子,亲自为齐嬷嬷兑洗脚水,回道:“我们这样的身份,说是护佑太子殿下,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实际能做多少呢?”

她是生是死,不过是康熙一句话的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太子包括这满朝文武,也是如此。

“我自己来便是。”齐嬷嬷制止容歆要为她洗脚的动作,“哪能让你做这样的事?”

容歆抬头,不在意地笑道:“您是长辈,我侍奉您并无不可规矩之处,您不必介怀。”

她说着,又伸手探了一下水温,托着齐嬷嬷的脚入水。

齐嬷嬷慈爱地看着容歆,“我这一生无子无女,却从未遗憾过。容歆,你便如我亲女一般。”

容歆看着手中这一双干瘦无力的脚,因为病痛,齐嬷嬷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走路,几乎就是荣养在毓庆宫中,说不上什么时候,这间屋子就会剩下她一个人。

“嬷嬷,我偶有不容于世俗的想法,如今却过得这般好,皆是因娘娘、太子和您的包容。”容歆眼圈泛红,嘴角却带着笑,“我也常感恩于上天对我的眷顾。”

齐嬷嬷摸着容歆的头发,许久之后,道:“容歆,不要相信皇上对娘娘的情分。”

容歆抬头。

齐嬷嬷叹道:“娘娘是早早去了,所以在皇上心中都是好念想,若她还在世,面对如今的朝堂后宫,无论是全了与皇上的情分,还是顾全赫舍里家和太子,两难……”

若是讷敏还在,眼见着赫舍里家衰落,皇上对太子严苛,必定是痛苦万分的。她又是那般顾全大局的人,最后难受的永远是她自己。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

所以,与其讷敏亲眼看着她和皇上渐行渐远,恐怕消逝在最美好的年纪,也是一件好事。

齐嬷嬷对容歆偏激的行事并不赞同,但又不忍苛责她,便只对她好言相劝道:“太子轻易不会有差池,你也为自己考虑考虑,从来直谏之人,撞得头破血流,难得善终。”

从未有人直白地教她为自己考虑,容歆轻轻将头搁在齐嬷嬷膝盖上,点头道:“是,我答应嬷嬷,日后再不会这般触怒皇上了。”

“你的话,我信。”

容歆倒了水,脱衣服躺到炕上时,还在转着佛珠自省。

她活到这个岁数,依然教齐嬷嬷担心,属实是有些不长进,而那些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人,往往才是能笑到最后的。

她今日,确实有错。

容歆并不羞于承认自己的错误,遂第二日,待太子回来,她直接与太子道:“我昨日确实有些想当然,若是结果并不在我预料之内,恐怕会伤及您。”

太子眉眼间尽是笑意,并不责怪于她:“姑姑,您也是为我好。”

容歆认真道:“我想了许久,想与您说,我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是对的,也会做不合时宜的事,您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往后若是认为我哪里不妥当,直接与我分说,我听得进去。”

“姑姑……”太子轻松道,“您如此说,我便应下,不过这一次,我真的不怪您,相反,我满心欢喜。”

太子是因为与父亲亲近吧?

容歆心疼他这般容易满足,面上却笑着问:“只在乾清宫留宿一夜,先前的烦恼便全散了?”

太子含笑点头,“我和皇阿玛说了许多话,皇阿玛还极耐心地与我说清楚由山西而在朝中引发的一系列影响,他说他仍然不赞同我的行为,但是心里是为我骄傲的。”

容歆好笑,“真就这般欢喜?”

太子又重重地点头,轻轻靠在容歆肩头,这是自他渐渐长大,便再没有对她做过的亲密动作。

“姑姑,您知道吗?我躺在皇阿玛身边时,心情奇妙到根本入不了眠,我以为只有我这般,皇阿玛却说他也睡不着……”太子新奇不已地问,“皇阿玛竟也会如此,我从未想过。”

容歆拍拍他的头,“你皇额娘私下与我说过,你皇阿玛年幼时,也曾和裕亲王满宫上蹿下跳,还教太皇太后罚过。”

“真的吗?!”太子睁大双眼,十分吃惊,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一个皇阿玛。

不止太子,可能在所有皇子女眼中,康熙都是个完美无缺的形象,所以生怕他会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失望。

讷敏和康熙那时感情极好,几乎是无话不谈的,容歆也是从她口中听得一二。

既然太子感兴趣,便说与他听,然容歆知道的也有限,也不能教他尽兴。

但即便如此,太子也很知足了,弯着眼道:“忽而得知皇阿玛有过如此事迹,竟是一下子更亲近了许多。”

“皇上幼时不甚受先皇宠爱,每日里读书习武极刻苦也难得半分夸奖,皇上对您严格,许是并非不满,而是期望甚高。”

容歆倒不是为康熙找补,只是因为太子听到她此言极开心,她心里便也跟着舒畅。

而太子听到她此言,顿时极为心疼父亲,握拳道:“我自幼有皇阿玛疼爱,皇阿玛在父子亲情上却多有不足,我日后定要好好孝顺皇阿玛,也要更努力不教皇阿玛失望。”

“……”

容歆的本意并非如此,但仔细想想,太子如此想法,似乎也没什么坏处,便笑道:“为人子女,孝顺是应该的。”

太子颔首,忽地动作一顿,“姑姑,皇阿玛说我将皇额娘画丑了。”

“胡说!”

容歆下意识反驳,见太子讶然,又讪笑道,“我是说,不必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