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出乾清宫之时,堪称失魂落魄。
即便万岁爷没有明说,他也很是清楚。曹家的鼎盛如过眼云烟,而他,父亲一辈子引以为荣的儿子,再也做不成江宁织造了。
曹寅的眼眶有些湿润,阖族竟是败在他的手里,李家……也受了牵连。
“朕将王氏贬为贱妾,倒真没料到,你有那么大的胆子去宠。”康熙的冷言犹在耳边,“李氏纵有万错,绝不休妻,也是你的选择。而今又如何了?曹寅,你真是天下第一糊涂蛋!”
万岁爷容不下有二心的臣子,更何况臣子如此糊涂。曹寅听得出康熙话间的恨铁不成钢之意,回过神来苦笑一声,脚步有如千钧重。
天地会把手伸进了他的后院,甚至伸向他的枕边人,他却从未设防;皇上停驾热河休养,京城这段时日极不太平,其中便有江南总部潜入的反贼。
若不是九城兵马司奉了皇命暗中盯梢,一场大乱将至,他万死难辞其咎!
头上的顶戴花翎,他亦受之有愧。
曹寅越想,眼眶越是发红。辜负了万岁爷的恩宠与厚望,不论是罢官,拘禁或是流放,都是他应得的……
浑浑噩噩走出长长的宫道,忽然间脚步一停,曹寅望见太子身边的内侍何柱儿笑眯眯地候在小门处,身后两个嬷嬷押着浑身发颤、形容狼狈的夫人李氏。
“太子妃有孕乃是喜事,为积福报,太子爷便免了惩戒,只让奴才捎上一句话给大人您。俗话说得好,贪心不足蛇吞象,万般皆是曹大人之过,可话说回来,也有将功补过之理。”何柱儿的笑容深了深,“国库不丰,太子爷为此忧心着呢。”
曹寅听言,脸庞愈发没有血色。半晌,他拱了拱手,哑着声音道:“寅受教,有劳公公了。”
——
整整一晌午召见臣工,御书房环绕着低气压,康熙的脸色,与得知太子妃有孕的欣然形成了天壤之别。
梁九功缩着脖子暗叹,万岁爷待曹大人从来都是不同的!也就是曹大人作死,否则凭着幼时情谊,曹家深受帝王信任,足以屹立不倒。
“敕左都御史马齐为钦差,手持朕之令节,往江宁织造府走一遭,迁曹氏族属入京,革除女眷诰命。”康熙揉了揉眉心,思虑再三,终是下了谕令,“传九门提督,派人围住曹寅京邸,将王氏押入天牢,交由刑部与大理寺提审,择日问斩。”
梁九功躬身,小声应了是,心下唏嘘,这回真是拘禁了。
等他出了御书房一趟,又匆匆赶了回来,就见万岁爷的捏着朱笔的右手有些发抖。
“万岁爷,都说病去如抽丝,您大病初愈,可要顾惜龙体。”梁九功急急地下拜道,“批折子是件精细活,不比其它,要让皇贵妃娘娘知道了,还不劈了奴才!”
若是放在从前,谅梁九功有一百个胆也不敢这么对主子说话,可现在他悟了。
只需抬出皇贵妃,皇上便能虚心纳谏,这招百试百灵,让他越发如鱼得水,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也越发重了。
每每听着手下人的奉承,梁九功都有些得意,心道这是咱家的必胜法宝,想要同他争御前第一人的位置,做梦还快些!
因着手抖,康熙批着批着便有了倦怠,听闻“皇贵妃”三个字,眉目浮起一丝温柔。
他顺水推舟地搁下笔,起身道:“摆驾翊坤宫。”
说着神色一顿,“遣人去毓庆宫一趟,唤太子前来御书房,这些交由他初阅,朕作最终决断。朝事一日不碰便会生疏,他年纪不小,也该学着理政了。”
召太子前来,梁九功没意见。
只太子妃刚刚诊出了喜脉,太子爷初为人父,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若改成明日?拖上一拖也无妨嘛。
他满面堆笑,壮着胆子试探了一句,就见康熙挑起眉梢,不容置疑地道:“说起来,皇贵妃的月份更大些。朕将为人父,高兴还来不及,太子定能体谅于朕,你说是不是?”
“……”梁九功一呆,机械地应了,“是,是,奴才这就去请太子爷。”
——
临近晚膳时辰,鼻尖传来阵阵白饭清香,云琇眼睫颤了颤,缓缓睁了开来。
朦胧间只觉床边守了一道人影,云琇定定地看去,原是康熙坐在她的榻前。
她的声音有些哑,亦有些柔软:“皇上?”
“是朕。”康熙温声应道,轻柔地扶她起身半倚在榻上,接过宫人手中的温水,小心递到了云琇唇边。
云琇眨眨眼,望着他。
“怎么,皇贵妃娘娘不要朕来伺候?”康熙故作不悦。
“臣妾哪敢。”云琇笑了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而后压低声音道,“皇上伺候的,竟比瑞珠还要贴心一些。”
瑞珠正指挥着宫女摆膳,对皇上不经意间望来的眼神浑然不觉,只觉脖颈凉飕飕的,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脚步。
等云琇梳洗完毕,膳桌已然摆好。
“往日这个时候,胤祺他们都会前来请安,今儿却没个人影。”云琇轻轻叹了口气,此番回宫,她有好些体己话想同儿子说。
小十一向来粘她,小九又遭逢如此“大难”,想必心里头怨气冲天了,她得安抚安抚。上进是好事,皇上这是在磨胤禟的性子呢。
这般想着,就听康熙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云琇抬眸一瞧,狐疑道:“皇上赶他们出去了?”
“哪能用‘赶’这个字。”康熙好声解释,“舟车劳顿,休憩最是要紧,给额娘请安也不急于一时。”
云琇微微侧头,瞥见梁九功在一旁憋笑,当即一阵无言。
那厢,康熙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太子妃诊出了喜脉,朕让他们过去瞧瞧,几个孩子也都高兴的很。”
梁九功:不错,唯有太子爷是最难过的那一个。
“静初有喜了?”云琇闻言一惊,转而绽出真切的笑容,“皇上合该赐下赏赐,不拘是嫡皇孙还是嫡皇孙女,都是顶顶尊贵的孩子。既如此,她怕是不能协理宫务了,养胎最为要紧……”
一口气说了好些,她又道:“胤礽初为人父,更当相伴相陪,若是怠慢了静初,本宫可不饶他。”
康熙像是忘了方才下达的、召太子前去御书房批折子的口谕,恍然未觉地附和:“琇琇说的是。”
说着,不顾梁九功骤然抽搐的脸庞,给云琇夹了一筷子爱吃的菜肴,微微翘起嘴角,柔声说:“就如朕这般相伴相陪,白头偕老,才是正理。”
至于保成身上的担子,重些也无妨。
停了一停,他倾过身去,悄悄附耳道:“朕的玉颜膏不剩多少了。不若琇琇匀我一些?”
云琇嗔他一眼,白玉似的面颊飞起一抹红霞。
老不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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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已至,远征准噶尔的数十万大军凯旋回京,于颁金节这日午门献俘,受恩封赏。
皇帝携太子亲自出城相迎,犒劳浴血奋战的将士兵卒,见前、中、右三路大军军纪严明,气势震天,当即龙心大悦,开怀不已。
“皇阿玛。”大阿哥翻身下马,拱手间,话语有些更咽。
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朝胤礽行礼道:“太子爷。”
大阿哥裸露在外的肌肤黑了几个度,身躯却精壮了许多。久经沙场磨练,像洗尽铅华一般,浮躁之气尽去,多了康熙乐见的坚毅与担当。
太子朝他展露了笑容,沉声道:“大哥英勇无双,孤敬佩于你。”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可依然叫胤禔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少时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上涌,太子每回称赞他,全是不怀好意。
可如今他得罪不起胤礽。胤礽从传教士手中寻来治疟疾的神药,且不顾安危以身试药,孝心天下皆知,皇阿玛就算眼瘸了,也不会让他登基的!
于是大阿哥小心道:“不敢,不敢。”
在太子身上打量了一圈,他努力寻着话题寒暄:“太子二弟……怎么瘦了许多?”
听言,太子的笑容一僵,夸赞的真心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阿玛见天同宜额娘腻歪,繁琐的折子都交由他批阅,能不瘦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转眼笑了起来,俊颜真挚非常:“大哥瞧着也黑了许多,午间宫宴,大嫂怕是认不得了。”
胤禔:“……”
活捉噶尔丹,大阿哥乃是首功,图岳与福禄父子俩亦是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福禄随在大阿哥的左后方,身高猛然上窜了一截。
沙场见血,福禄的神采依旧飞扬。远征的这些时日,他不仅得了大阿哥看重,被提到了先锋军中,瞧着众人的面色,对他都很是服气。
见大阿哥神色郁闷,他笑眯眯地凑过身去,悄悄道:“大福晋不会嫌您的,这才叫男子气概呢。”
大阿哥一瞬间就被安抚了,突然有些感慨,这小子讨人喜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心下很是受用,表面轻斥一声:“油嘴滑舌。”
福禄突然也有些感慨。
这爱新觉罗家的,乃是一脉相承的心口不一,也就皇帝姑父诚实一些,喜欢姑姑就喜欢姑姑,不说些有的没的!
——
翌日,阿哥所。
“大哥。”三阿哥面上的纱布拆了,只眼尾留了一道小疤。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切地扯住大阿哥的衣袖,“惠额娘还有额娘……”
听闻噩耗之后,荣宪姐姐以泪洗面,再三前往乾清宫求见皇阿玛。也不知皇阿玛同姐姐说了些什么,她搂着他痛哭了一晚,转而擦干了眼泪,更咽道:“胤祉,额娘要我们好好的。等你娶福晋了,姐姐再嫁往草原,这些日子,姐姐照顾你。”
这怎么能行?!
额娘与惠额娘犯了同样的错,大哥定有办法求情!
大阿哥回过头,见三阿哥面上满是掩不住的慌乱,停下脚步默然许久,低声道:“皇阿玛……已经手下留情了,大哥实在没法子。”
这是谋反,不是普通的罪名。
闭了闭眼,他又说:“三弟,男子汉大丈夫,离了额娘不是不能活。我们依旧是嫔位娘娘所生……依旧留了体面……”
大阿哥深吸一口气,捂了捂通红的眼眶,“你说是不是?”
三阿哥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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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萧瑟,渐渐被冬日严寒所替代,转瞬到了腊月二十五这日的傍晚。
云琇有些艰难地扶着肚子,轻声问董嬷嬷:“送往各宫的腊八粥都备好了?”
“都用小火温着呢,过了子时便能出炉。”董嬷嬷赶忙答道。
云琇一笑,刚想说声好,小腹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以及无穷无尽的坠落之感——
“扶……本宫去产房……”她猛然抽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出声,下一瞬,落入泛着淡淡龙涎香的怀抱。
康熙大步冲了进来,眼角眉梢满是慌乱,“太医呢?产婆呢?热水还有剪子备好了没有?来人,快来人!”
瞧着一副接生的架势,吓坏了翊坤宫上上下下的宫人。
“万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