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佟国维说起太子的时候,眼神微微闪烁,而后叹了一口气。

现如今,太子圣眷实在优渥。明珠在朝时,大阿哥尚且不能与太子相提并论,在他看来,那般的针锋相对,不过小打小闹而已,更何况明珠已然革去官职,明党树倒猴狲散了?

每每想来,佟国维都有些心惊。像是有了高人指点,这些年,太子与索额图是愈发疏远了,也不与赫舍里氏的拥趸来往,一心一意读书明理,孝顺两位太后与皇上,看着很是势弱于人。

这样的“势弱”,那可真真是弱到了皇上的心坎里,半点猜忌也没有生出。

明珠一党找不着攻讦的缘由,党争竟波及不到毓庆宫那头,皇上对太子越发爱重起来,恨不得亲自操办毓庆宫的一应事务。

瞧瞧预备从事詹事府的官员,无一不是才干过人,单独拎出来组个小朝廷都够了,可皇上尤嫌不足,要把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儒塞进去,直至太子推辞不受,这才作罢。

佟国维拿不准日后有没有变数,至少目前,皇上绝不容许储君的位置动摇。

明珠罢官,真是因为纵容手下卖官鬻爵,贪污银两?

非也。是他行事逐渐张狂,觊觎储位的心思昭然若揭,皇上着实忍不下去了。

纳喇氏最鼎盛的时候,被重重打落了下来,依附之臣革的革降的降,谁敢料到,谁能料到?

这就是大权在握的君王,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

眼见朝局骤变,佟家圣眷大不如前,便是想要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也不能如此了。

一步错,步步错。一想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躺在冰冷的地底,一个青灯古佛常伴,佟国维手指一颤,露出深深的痛色。

“太子……太子……”他喃喃着,“我佟佳氏也要留条后路啊。”

隆科多微微垂眼,平静地应了一声,遮住眼底那一丝破土而出的野心,只觉熊熊烈火焚遍全身。

太子对他素来陌生,若是正统继位,日后哪还有他隆科多站的地方?

还有太子极为尊敬的宜贵妃,皇上最为宠爱之人。

姐姐未被贬时,身为皇贵妃,体面却不如郭络罗氏,妒了她一辈子。还有茹玥……茹玥前往御花园之时,唯有宜贵妃伴在皇上身侧!

隆科多不信其他,只信宜贵妃张扬跋扈的话。若是没有她,皇上如何会狠心对待姐姐与茹玥?

凉意一闪而过,隆科多似是默认了佟国维的话,问他:“阿玛,太子妃的人选,可有风声透出?”

他日日随侍御前,皇上却未同他提过。

“你不知晓,阿玛又怎知?”佟国维怅然道,“总归不是赫舍里氏,佟佳氏与纳喇氏之人。”

实在是适龄贵女之中,家世上乘的不知凡几,若说皇上挑花了眼,他们何尝不是?

“按照惯例,太子妃进府之前,皇上会指侧福晋或几个格格伺候太子。”他眯起眼来,缓缓道,“大婚,越晚越好。如若我们筹谋得当,让佟氏女生下长子……太子长子,那可真是比大阿哥都尊贵。”

他们无法谋求当今的皇后之位,那么,下任呢?

……

隆科多觉得佟国维想的很美。

但即便皇上不允,试试又何妨?

他强忍着劝阻的欲望,不欲泼阿玛冷水,只拱手道:“儿子明白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慢着!”佟国维忽然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叫住他:“听你额娘说,你十天半月才去媳妇屋里一回?”

隆科多脚步一停,顿了片刻,不答反问地冷声道:“是赫舍里氏告的状?”

“告状?她是怎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深知二子的脾性,佟国维长叹一声,连骂都懒得骂了,闻言一甩袖子,硬邦邦地道,“对你媳妇好些,我佟家容不下宠妾灭妻之人。”

隆科多扯了扯嘴角,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眸光沉沉,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样木偶的妻子,额娘喜欢,他看一眼都觉厌恶!

听闻佟妃之事,索额图呵呵笑着与心腹道:“这位娘娘早就该去了,坚持到如今,倒也命长。”

如今明珠赋闲在家,索额图彻底没了掣肘。人逢喜事精神爽,索相日日红光满面,连太子不欲与赫舍里氏往来的焦躁郁闷都淡了些。

更有好消息传来,太子大婚即将提上日程,索额图又喜又忧。喜的是太子爷参政之日近在眼前,从此跻身决策中枢,离帝位更近了一步;忧的是太子妃的人选,到底是上三旗中哪支的贵女,其族可与赫舍里氏亲近?

总之还是喜大于忧。

位居下首的心腹,其中之一便是索伦。索额图起复后,他的官职更进一阶,闻言笑眯眯地道:“中堂说得很是,这是佟妃的福气。可佟家却是愁云惨雾,见天儿没个人声,学生以为,他们许在偷偷地烧纸钱……”

索额图哈哈大笑,没过多久,他似想起了什么,眉间染上了阴霾。

“佟氏女竟也觊觎太子侧福晋之位,”他冷哼道,“老夫就算拼了这命,也不能让佟国维得逞了。”

索伦微微摇头,道:“中堂且放宽心,大婚之前,皇上至多指位格格进毓庆宫,侧福晋却是万万不能。佟家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太子侧福晋虽有个“侧”字,也是上了玉牒的皇家人,其品阶堪比皇子嫡福晋,同样要与太子爷拜堂的。

若人先一步进府,将太子妃的颜面置于何地?

更何况,太子妃是当今千挑万选的正经儿媳,皇上总要为她考虑几分。

他这么一分析,索额图若有所思,而后脸色稍霁:“是这个理。”

几人又说了会话,索伦压低声音:“中堂,轻车都尉舒尔德库递了信来。学生见过他那女儿,长了一副好颜色……中堂可有心思?”

舒尔德库往日用心钻营,企图依附赫舍里氏,却因官职低了些,称不上索额图的心腹。

话音落下,索额图眼睛一眯,沉吟了起来。

舒尔德库的长女李佳氏够不着侧福晋的身份,顶多当个格格,可就在太子妃人选未明、其家族立场未明的情形下,一个格格,也足以成为赫舍里氏的助力了。

他正愁无法与太子爷联络!

“再等等。”索额图捋了捋短须,低声回道,“端看皇上定了谁当太子妃罢。”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末,久居畅春园的太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说她久卧在床,想念青春可人的姑娘家,召了三等伯石文炳嫡长女,年方十五的瓜尔佳氏入园相陪。

几乎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太子妃的人选已定,她的宝贝重孙即将娶媳妇了。成亲之前,总要未来夫妻俩见上一面不是?

紧接着,皇太后亲自安排了轿辇,意欲前往伯府接人,以示重视。

懿旨一下,前朝后宫都震动了。

——实在是出乎意料!

并不是抨击小姑娘的身份不够,家族不盛。她这一脉的祖先,出身满洲八大姓之一的瓜尔佳氏,明朝时期改汉姓石,归附后又改回了原姓,是随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

祖父石华善乃是和硕额驸,父亲石文炳承袭了伯爵之位,族人多数扎根军中,极受当今皇上看重。

瓜尔佳氏的出身堪称显贵,远胜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只是……她是汉军正白旗人。

非是满八旗中的上三旗!

当今圣上的两位皇后,一位出自满洲正黄旗,一位出自满洲镶黄旗,身份贵重自不必说,怎么轮到皇太子,未来国母的人选,却挑了瓜尔佳氏?

且石文炳非是天子近臣。之前驻防杭州,擢升为正白旗汉军都统,如今远在南方任职福州将军,连六部尚书都没有挨到边儿!

前朝之上,唯有少数官员窥见其中真意;后宫之中,云琇笑着道了句果然。

……

如今叱咤朝堂的赫舍里一族,还有佟家一族,也是全然没料到。

太皇太后的懿旨一出,索额图的心情霎时多云转阴。

石华善的孙女!

出身汉军旗就不说了,当年,赫舍里氏曾与瓜尔佳氏起过龃龉。石华善仗着额驸的身份,狠狠揍过他一回,虽被先帝爷罚了俸,对于石家却是不痛不痒。

多年过去了,赫舍里氏步入鼎盛,石华善甚至亲自上门致歉,两家冰释前嫌,共同撇下往日旧怨。

可事实上,就在今年年初,远调石文炳前去福州……也有索额图出的一份力。

这样一位太子妃,能与赫舍里氏亲近吗?!

“皇上为了安抚汉臣,竟要委屈太子爷,弃礼法与不顾……”他猛然焦躁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踱着步。

太子殿下的婚事不成,不成啊。

这样的妻族,能有什么助力?

半晌,他道:“让舒尔德库过来见我。他那长女,也一并带来见见。”

就有仆从应了是,索额图顿了顿,接着问:“皇上可召石文炳回京了?”

“宫中未有风声,不过,按理说,太子妃的阿玛,无论如何也要调进京城的。”索伦低低地回,“皇上已命内务府重定大婚规制,毕竟太子爷成亲,还是立国以来头一遭。”

“……那就拖住他。”索额图眼中有着摄人的精光,而后缓缓道,“不论是生了大病,还是赶路疲累,都好。”

石文炳一死,瓜尔佳氏必要守孝三年,到那时,太子爷的后院,就不由她说了算了!

许是想要见到太子成婚,逐渐变为了执念,康熙亲口告知太子妃的人选之后,太皇太后的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未来太子妃入园的前一日,翊坤宫。

不愿嫁人,已然自梳的瑞珠姑娘成了瑞珠姑姑。她附耳过去,小声同净手的云琇道:“今儿惠妃摔了一个碗。”

云琇挑眉,瞥了眼榻上读书的皇帝,压低声音道:“她这又是怎么了?”

“娘娘,奴婢着实不知。”瑞珠说。

云琇也不在意。仔仔细细地净完手,她侧过脸,温声道:“皇上,赐给石将军的太医可启程了?”

“朕知你心善,自是早早催促他们离京。”康熙放下书籍,笑道,“要让保成知道,宜额娘对他岳父如此上心,定然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