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九弟在胤禟听来,幽幽的,轻轻的,恍若大白天见了鬼。
正在攀爬的十阿哥动作一顿,霎那间汗毛倒竖,四肢并用滑了下来,小心翼翼扭头望去;早早登上假山之巅的九阿哥唬了一大跳,当即一个后空翻,哐哐哐哐哐……
小狗子扑了过去,凄厉的喊叫声划破天际:“我的爷啊!”
胤禟哀叹一声,暗道失策,闭着眼摔进了草丛里头。
原以为要被抬进太医院了,谁知屁股底下垫了个软软的东西,伸手一摸,还是温热的。
“爷,”小狗子半条命都要去了,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他虚弱地道,“别、别占奴才便宜……”
胤禟低头一看,自己的小嫩爪正搭在这狗奴才的屁股上,当即面色一青,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思及狗奴才的救命之恩,他好悬压住了脱口而出的“来人,拖下去”,掏啊掏,从衣襟里头掏出一瓶膏药放在地上,转而化作了熊熊怒气,落在了不远处的罪魁祸首身上。
看清了来人之后,胤禟的包子脸一僵,满腔怒火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大,大嫂。”
都说长嫂如母,不论是第几世,对于大福晋,他们这些做弟弟的,总有敬意在里头。
论起爷们的贤内助,浮现的头一个人选便是太子妃,再然后,就是大福晋了。
二嫂么,待人接物无可指摘,处处彰显一个“贤”字,可要说她助二哥良多,恕他看不出来。夫妻两个,顶多也就是相敬如宾,扯起来真如一本烂账。
大嫂就不一样了,帮着大哥处理了多少烂摊子?
老大横冲直撞,她在后面收拾,还可劲为他生孩子。为了延续香火生下弘昱,最后坏了身子,连命都搭上了。
胤禟依旧记得,大哥刚被老爷子圈禁没多久,大嫂就去了,那日,直郡王府的哭声让人听了心酸。
连八哥都说,老爷子替大哥选了个好福晋。
夫妻相合,可惜结局至此,谁不唏嘘?
哪像自家福晋董鄂氏,那倒霉婆娘!
……打住,打住。
想到此处,九阿哥回过神来,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是弟弟的错,没吓着大嫂与小侄女吧?”
眼睁睁地见胤禟滚落下来,周围的太监宫女魂飞魄散,大福晋同样失了声,差些软倒在了地上。
没注意那句“小侄女”,见他好端端的站着,大福晋颤抖着手,扯过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半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是嫂子的不是,嫂子不该出声的……可爬假山太过了些,要让宜贵妃娘娘知道,还不知怎么心疼!”
胤俄赶忙跑过来,朝他九哥投去一记白眼,什么小侄女,你露馅了!
“大嫂,九哥皮糙肉厚,抗摔得很。”他嘿嘿笑着,圆脸蛋上的肉肉都笑了出来,“还有,宜额娘才不会心疼……”
眼瞧着老底就要被揭穿,胤禟重重踩了他一脚,只听“嗷”的一声,胤俄张嘴不说话了。
“十弟也是,此等危险行径,怎么就不听劝呢?”两个六岁的孩子睁着无辜的眼,一个赛一个的白嫩可爱,大福晋思及感动过后的惊吓,抑制不住苦口婆心,“嫂子这就遣人送你们回宫,今日之事,也得同两位贵母妃说上一声。”
“大嫂,不用……”
“什么不用?福晋,你在这儿赏什么花?”远远传来大阿哥中气十足的问话声。
单看胤禔的样貌,英挺不凡,身材高大,着实是个美男子。
大福晋停了一停,刚想露出温婉的情态,又想起今晨惠妃同她说的话,轻轻一叹,在心底冷笑了声。
谁知九弟和十弟竟齐刷刷地翻起了白眼!
真真说出了她的心声。
对于胤禟胤俄,大福晋越发喜爱起来,心想,还是两位贵母妃会养孩子。扭过头,她微微笑着轻声细语:“爷,我在同九弟十弟一块赏菊呢。”
大阿哥原先笑容满面,听言面色一沉,霎那间铁青铁青的,活似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这两魔星,真是生来与他作对的。总会‘不经意’地蹭到他的院里,顺走他好不容易挑来的小马驹,这也罢了,还溜进书房偷过他的策论,惹得皇阿玛训斥于他!
更过分的是成亲闹新房,人都走完了,他俩竟蹲在角落戳了个洞!要不是膳房送吃的来,恰恰发现了,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偏偏两个都是贵妃所出,打不得骂不得,告状也没有证据,胤禔别提多咬牙切齿了。
胤礽这黑心肝的,骑射比不过他,就派帮手前来骚扰。想到此处,大阿哥瞥了眼及他腿的弟弟们,皮笑肉不笑:“福晋,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万一受了冲撞,有人赔不起这罪……至于这花,爷陪你赏。”
大福晋吃了一惊,而后没了笑,“爷,你在说些什么?”
面对六岁的幼弟,他何时变得这么刻薄了?
入宫之前,她便隐约听说过延禧宫与翊坤宫不和的传闻。可这“不和”,如何能够沿袭到下一辈身上?
她还是头一次与九弟十弟这般近距离相处。
……
呵呵,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好丑,做给谁看呢?
胤禟隐晦地与胤俄对视一眼,齐刷刷地蓄了泪,又齐刷刷地伸出小手,扯了扯大福晋的衣袖。
十阿哥怯怯地喊了声:“大嫂。”
九阿哥难过地垂下头:“大哥厌恶我们,我就不给大嫂添麻烦了……”
在大阿哥几欲喷火的注视下,大福晋压了压嘴角,态度冷淡道:“不赏了,还请爷自便罢!”
半个时辰之后。
胤禟踮着脚,正准备鬼鬼祟祟溜进翊坤宫,忽然间,一道干净悠远的嗓音响起:“站住。”
太子身穿杏黄色朝袍,已然不复幼年时的稚嫩。年方十六,身姿挺拔,端得是面如冠玉、如斯俊秀,就这么盯着他。
“衣衫不整,草屑遍布。”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太子温和地道,“说吧,和小十又去哪儿闯祸了?”
“……”这个“又”字用的好。
胤禟不说话,望天望地装哑巴,太子也不逼他,只微微一笑:“四弟刚练完一卷字帖,近来得了空……”
“二哥,弟弟去教训大哥给二哥出气了!”不等太子说完,胤禟脸色骤变,赶忙火烧屁股似的坦白,压低了小奶音,“大嫂横眉冷对,啧啧啧,他的面子里子都没了。”
说到最后,胤禟再也没了心虚之感,只觉通体舒泰,美美地等待二哥的夸奖。
一边偷偷溜走,还能甩开大嫂派来的婢女,也只有爷有如此聪明的脑袋瓜能够想出来了。
闻言,太子沉默了好半晌,问他:“随孤去给宜额娘请安?”
“都要进学的人了,怎么可以天天粘着额娘?”胤禟嘴上道理一套一套的,脚尖转了个弯儿,转身欲逃,“我回阿哥所看书去。”
太子瞥见他的小动作,挑了挑眉,终究仁慈地放了他一马:“去吧。”
何柱儿张了张嘴,三番两次欲言又止。
太子轻飘飘地睨他一眼,眼神传达出一句话来:“要你多嘴?”
何柱儿违逆不得,只能从心底为九阿哥默哀。
今儿乃是上书房的休沐日,太子爷早早拜托了四阿哥,督促他这惫懒的九弟习字。
想必一回院子,九爷就会发现惊喜……吧?
“给宜额娘请安。胤禌还未起身?”雷打不动的请安过后,太子总要问起幼弟十一阿哥。
“时辰还早,本宫由着他多睡会儿。”云琇一笑,扶着董嬷嬷的手落座,“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便是你皇阿玛也舍不得唤他。”
贵妃说着,笑意盈然,时光好似没在那张芙蓉面上留下半点雕琢的痕迹。远山眉,桃花眼,明眸皓齿,艳色如初,比起从前,反倒多了丝丝韵致。
“宜额娘,孤方才撞见了小九……”
云琇一顿,秀眉微微上挑,眼眸含了凌厉的味道:“又闯什么祸了?”
“闯祸倒是没有,陪大嫂赏了会花。”太子轻轻一咳,含笑道,“现下转道阿哥所,用功读书去了。”
用功读书去了?
太子这般讲,云琇即使怀疑万分,却没有刨根问底下去。
只是,胤禟那混世魔王竟也能有静心赏花的时候,还是同双身子的大福晋?!
她怎么就不信呢?
还没等她问询,只听太子幽幽道:“宜额娘,孤想成亲了。”
膳桌上,云琇持筷的手一抖,汤汤水水霎时溅落了出来。
因着宜贵妃着人来请,晌午时候,康熙便驾临了翊坤宫。
梁九功麻利地指挥宫人搬运奏折,这套流程,现如今,他已然掌握得颇为熟练。
轿辇之上,威严日重的皇帝摸了摸下颔的小须,问他:“你说贵妃寻朕,所谓何事?”
千锤百炼的梁总管面不改色地回答:“奴才不知,贵妃娘娘应是想您了。”
康熙嗯了一声,抑住嘴角上翘的弧度。
谁知迎面而来的,非是诉诸于口的思念,而是兜头兜脸、直截了当的问话:“太子妃的遴选,不知皇上何时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