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
案桌之上,惠妃揉揉酸痛的手腕,面沉如水,半晌之后,微微闭目,让莺儿替自己按揉着太阳穴。
“娘娘,您已经写得足够多了,剩下的,就让奴婢来吧?”莺儿蹙眉望了眼高高堆积的纸张,轻声道,“这般,皇上不会仔细查阅的……”
“皇上让本宫看着办,本宫又能如何?造假糊弄他不成?”惠妃知道莺儿这是心疼她,故而面色缓和了许多,出神片刻,疲累地摆摆手,“到了这样的地步……若是发现了你的手笔,延禧宫上上下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步错,步步错,她已错了那么多回,以往四妃之首的风光不再。为了胤禔,也为了朝中的堂兄,她不能再错下去了。
现如今,惠妃不敢想象自己在皇帝心间的地位还有多少,一旦去想,心间便翻江倒海,心头恨得滴血!
怪她粗心大意,失了警惕之心,让明珠拉拢郭络罗家的盘算落了空,使得贵妃与卫氏那个贱人联手设计了她……又在刘钦身上翻了跟头,着了佟佳氏的道,彻底得罪了宜妃与郭络罗氏,还连累了胤禔。
只盼着皇上顾念旧情,看在她足不出户诚心请罪、抄写厚厚一沓佛经的份上,揭过此页不再计较。
定了定神,惠妃再次执起笔来,刚巧蘸了墨,帘外就传来“大阿哥求见”的通报之声。
“额娘。”胤禔洪亮的嗓音飘进惠妃的耳朵里,“您还没抄完佛经呢?”
又顿了顿,嘟囔道:“皇阿玛什么时候下了这道命令,儿子竟不知晓。”
惠妃知道现下是写不成了,立即搁下笔来,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怎么,今儿上书房的先生休沐了?有空到额娘这来。”
近日也不知怎么了,皇上对胤禔越发挑剔起来,又是罚跪又是斥骂,相比宠爱更胜一筹的太子,惠妃惶然过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她眼中,胤禔当然是最好的,胤礽除却元后嫡子的身份,还剩下什么?
这样的不得劲一直持续了许久。
直到抄写佛经的时候,惠妃沉下心来,这才想明白了些。若胤禔不惹他皇阿玛生怒,皇上就算有气也没地儿撒,说到底,还是胤禔的所作所为有把柄可言!
想通了之后,惠妃见到儿子,基本没个好脸色。
呵呵,佛经!
瞧瞧,谁人能像他这样急躁匆忙,上来就戳人痛处的?
另一边,听惠妃提起上书房的事儿,胤禔来不及疑惑她的态度,初显英俊的面庞便皱到了一处去:“前头发生了什么,额娘尚不清楚?五弟在上书房睡了过去,还打起小呼噜,皇阿玛叫儿子去了乾清宫……”
说着说着,语调有些不可思议起来,“额娘让我多多关照五弟,我看用不着。皇阿玛本想责罚胤礽,可宜妃娘娘恰恰求见,皇阿玛哪还顾得上!哼,让他逃过了一劫……”
惠妃听着听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被灌输了一耳朵宜妃与康熙的相处日常,惠妃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渐渐抽痛起来,低声打断了他:“胤禔。”
再给惠妃十个胆子,她也无法想象,宜妃与皇上竟是这般相处的。
胤禷吃惊,她又何尝不吃惊?
就算仁孝皇后在世,也不敢同皇上这样说话!
一时间,惠妃的认知被冲得七零八碎,她闭了闭眼,抑制住心底的酸涩与震撼,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从前,僖嫔平嫔那些人状告宜妃独宠,她不过看热闹般地嗤笑一声,可没曾想,皇上竟包容她到了这般地步。
这样的相处,比独宠更为可怖。
伺候主子的莺儿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大阿哥见此顿了一顿,霎时反应过来,自家额娘也是皇阿玛的妃子……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这不是往她的心上戳么!
他讪讪一笑,略过了那段日常,随即皱起来眉,说出心底的担忧:“宜妃受宠果真不是虚言,可儿子看来,皇阿玛宠爱于她,得力的可是胤礽。额娘,有翊坤宫那位在,舅舅的谋划如何能够成功?”
过了不知多久,惠妃淡淡道:“再受宠又如何?她依旧屈居额娘之下,不能左右朝中格局,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接近太子。”
既是宠妃,若有越俎代庖的逾矩举动,只需都察院上奏弹劾即可。
事实上,若后宫不稳,朝臣确有劝谏帝王之职。
明朝万历年间,郑贵妃极为受宠,所生的福王威胁到了太子的地位,造成了国本之争,纵观朝堂,弹劾贵妃的清流重臣比比皆是!
刑不上士大夫,万历皇帝只得压下弹劾,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如此一来,郑贵妃妖妃的名号越传越广,她却无可奈何,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即便时移世易,当今圣上大权在握,容不得臣子质疑,他们也不敢对着皇上指手画脚……但有明珠在,朝中出现一个不懂规矩、贸贸然弹劾后妃的低阶官员,岂不是轻而易举?
储君乃是国本,太子外家乃是赫舍里氏。宜妃出身郭络罗氏,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亲近储君便是动摇国本,此居心何在!
到那时,皇上越是护着,反对声浪就越是庞大。索额图能眼睁睁地让人摘了果实吗?
想到此处,惠妃心念一动。
因受纳喇一族精心培养,明史她也有几分熟悉。若宜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太子,坏了纳喇氏的谋划,何不仿照万历年间的妖书案,出个话本,指桑骂愧地骂上几句,抹黑了她的名声?
不过,这法子太过阴损,她与宜妃尚未有深仇大恨……
惠妃闭了闭眼,犹豫再三,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富察家的富庆做了五阿哥的伴读,一连两个中立的家族,着实让人眼馋。前些日子,明珠再一次谋算着拉拢郭络罗家,她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抹黑得太狠,可就真结仇了。
“若把宜妃亲近太子的事儿捅到了朝臣面前,定会有人忍不住弹劾。”她抚平了衣襟的褶皱,看向胤禔,缓声道,“不必担忧太多,这就是额娘的后手。回阿哥所去吧,骑射练习了没有?”
大阿哥微微兴奋,忍不住想着,还是额娘足智多谋。他拱了拱手,朗声笑道:“额娘莫催,儿子这就回去!”
惠妃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声,眼里却是带笑的。
翌日,慈宁宫。
“来来,坐这儿,也不知你同小五说了些什么,没等奶嬷嬷叫唤,他便早早地起身了。”太后朝云琇招了招手,乐呵呵地道,“奶嬷嬷前来回禀的时候,哀家怎么也不敢相信,老祖宗也不信他!”
云琇福了福身,而后在左下首落了坐,眸光盈盈,笑而不语。
不再赖在床上,自然是得到了足够的教训,足够胤祺痛改前非,好好地学他的《三字经》了。心里这么想,云琇终究没有把教训的过程说出来,以免两位太后说她这做额娘的心狠。
天知道,望子成龙的心,当娘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
半个时辰之前,苏麻喇姑前来求见的时候,云琇来不及放好万寿节的贺礼——做到一半的常服,忙请了她进来。
眼尖地瞥见宜妃指上的红痕,苏麻喇姑顿时有了些许猜测,笑容更加柔和了:“……老祖宗请娘娘过去一叙。”
云琇有些摸不准,只不过现下后宫风平浪静的,没有作妖的妃嫔,思来想去,太皇太后许是为了胤祺的事儿寻她。
如今甫一入殿,太后就提起了小五,云琇心下一定。待太后说完了话,她笑道:“臣妾也没做什么,只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若你不怕辜负皇玛嬷和老祖宗的期望,也不怕被皇阿玛打板子,尽管偷懒便好。他一听,脸红得和猴屁股似的,连连说我错了,我不敢了……”
云琇形容得太惟妙惟肖,活似场景重现,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太皇太后也忍不住了,笑眯眯地指了指她:“还是你有法子治那个泼猴。”
“哀家唤你来,是要宣布一件大喜事。”笑够了,太皇太后和蔼道,“皇帝同哀家说了,要晋你为贵妃,先颁下旨意,待南巡后再行册封礼。不知你意下如何?”
……贵妃?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云琇直直愣了神,半晌才道:“这,老祖宗……”
毫无预兆的,她怎么就晋升了?
梦里的她,为了贵妃之位殚精竭虑了一辈子,连个边缘都摸不着,于是今生没再想着升位的事儿。
用不着皇上,等太子登基之后,随手一个加恩,贵太妃还不是手到擒来?
宜妃娘娘盘算得好好的,哪能想到康熙不按常理出牌!
喜是喜,惊也惊,更多的是懵然,一瞬间百感交集,云琇罕见地结巴了。
欣赏够了她茫然的神色,太皇太后继续笑眯眯:“盼了许久,如今总算心愿得偿,皇帝可等不及了。他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可哀家不依,赶忙抢在他的前头召了你来。”
话里遍布打趣的味道,云琇回过神,面颊“唰”地一下烧红了起来。
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她抿着笑容,利落地伏下身去:“臣妾谢老祖宗隆恩,谢太后隆恩!”
“好孩子,快起来。”太后最是喜欢云琇,得见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欢欣,“哀家就说嘛,你资历够,子嗣够,当得贵妃之位。另外,哀家知晓你和贵妃的关系好……皇上说了,当给钮钴禄贵妃赐一个封号,嗯,排序在你之上……”
“这是自然的,”云琇早就料到了此事,笑吟吟地道,“臣妾不耐烦宫务,若没有贵妃姐姐顶在前头,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太后好笑地点点头,又要说话,太皇太后给她使了一个眼神,风马牛不相及地提起另一个话题。
“不瞒你说,哀家最放不下的就是保成……”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推心置腹。她轻轻一叹,慈和地问:“若把他托付给你,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