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把口谕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翊坤宫蓦然静了下来。
董嬷嬷和文鸳、瑞珠她们听言,差些维持不住原本的恭谨,暗暗露出和梁总管一模一样的、牙酸的神色。
万岁爷……这是在和娘娘打情骂俏呢?
董嬷嬷复杂地想,您让梁九功传这话,真的好么?老奴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些啊万岁爷。
至于云琇,她愣了半晌,目光难以言喻,竟不知作何表情才好。
这是什么劳什子口谕?
自大梦一场后,皇上成日都在想些什么,她竟弄不明白了。
被宫人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饶是宜妃娘娘经历了大风大浪,脸皮早已锻炼得宠辱不惊,还是感觉到了不自在。
非常非常不自在!
这话的意思,好似她爱惨了他,从而打翻醋坛子,别扭起了良贵人;那么大一顶帽子,就这么给她扣上了,完全随心所欲,不讲道理。
她在心底把康熙骂了好几遍,而后动了动唇,耳廓染了些红,少见地卡了声音:“皇上……还有什么话说?”
梁九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犹如突破了心理防线一般,整个人都升华了。
他淡然不已,恢复了从前纵横宫廷的大总管的气度,笑眯眯地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就让传了这句,没别的了。对了,您可有什么话让奴才代为回禀?”
思及临行前,万岁爷那努力压下嘴角的希冀模样,梁九功无声地、幽幽地叹了口气,微微躬下身去,做好了当传声筒的觉悟。
他直直竖起两只耳朵,想要听见宜妃娘娘的“五星好评”
“有话的……”云琇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说,“皇上觉着,可臣妾不觉着。”
忍不下去了。
还想本宫感动?惯的你。
梁九功:“……”
受理了八阿哥失踪一事,紧接着惩罚了惠妃,康熙的心情原先算不上好。
后宫这些女人,在他面前一副面孔,在人后又是一副面孔。
原以为惠妃是个端庄贤淑、持家有道的,同宜妃一般,算得上表里如一;他也不吝赏赐夸赞,甚至夸她是个慈母,谁知没过多久就要收回这话,打得他脸疼。
都说君无戏言,惠妃这副做派与欺君又有什么差别?
就算胤禩的生母出身低,假使小八从小长在泥里,那也是他的儿子,大清尊贵的皇子,不是纳喇氏可以放纵刁奴、半点也不上心的理由!
先是皇贵妃如此,而后又是乌嫔、僖嫔、平嫔,再是惠妃……认清她们的为人之后,对于后宫无休无止的手段、算计,皇帝看得愈发明晰,也愈发厌烦了起来。
要么蠢,要么毒,要么持身不正,被人抓住了把柄。
还是多瞧瞧琹琹,多洗洗眼睛来得好!
想起云琇,他便想起了今晨慈宁宫的一幕幕。皇帝心头蓦然一动,脸色由阴转晴,低声嘱咐了梁九功一句话,随即嘴角翘了翘,眼里含了些许期待,心态平和地翻起了折子。
过了一个时辰,梁九功终于气喘吁吁地回了来,心间叫苦不迭,面上期期艾艾地道:“万岁爷,宜主子说……说她……不觉着。”
皇帝:“……”
不对啊。
康熙一愣,敲了敲桌案,阴晴不定地瞥他一眼:“可有乱传朕的口谕?”
梁九功哆嗦了下,飞快摇头:“奴才哪敢啊万岁爷。”
康熙沉思了起来,忽然间灵光一闪,脑海掠过丝丝恍然。
“你宜主子红了耳朵,或是红脸了没有?”他问。
梁九功恍惚地应了一声,该是有……的吧?
“有、有的。”梁九功心虚回答,给自己疯狂打补丁,“奴才只大略看了一眼,就不敢直视娘娘了。”
这话才对!
康熙转了转扳指,轻笑一声,“朕就知道,她这易害羞的个性从未变过,还有醋劲,真是大的很。若朕今晚不安抚一二,她还不知要怎么编排朕。”
少顷,皇帝满意地收回了视线,愉悦地看起了奏折,徒留梁九功立在原地,眼神放空,咽了咽口水。
宜妃娘娘害羞?醋劲大?
奴才怎么觉得正相反呢?
罢。您是天子,您说是就是吧……
惠妃失了养母身份并罚俸半年,八阿哥回到良贵人身边,母子俩迁居慈宁宫偏殿。
接踵而至的消息很快出了紫禁城,这对静心等待皇上召见的明珠来说,不亚于一个大噩耗。
他面色大变,眼神微微一凝,前些天还好好的,娘娘怎么就被责罚了?
罚俸倒没什么,就是禁足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没了八阿哥,娘娘的布置要如何展开下去,日后又如何为大阿哥铺路?
要知道,八阿哥生母出身低,生母同样在延禧宫住着,没有比他更好的助力人选了。兄弟亲缘自小就可以培养,太子与四阿哥、五阿哥再亲近,也比不得大阿哥同八阿哥的关系。
毕竟四五两位阿哥没有住进毓庆宫!
……
这事来得蹊跷,怎么偏偏是良贵人得了抚养之权?
明珠直觉惠妃是给人算计了。他沉着脸,在厅堂来回踱着步,吩咐亲信道:“你们去探听探听,惠妃娘娘到底因何受罚。来人,备轿,老夫需进宫一趟……”
他有要事求见皇上。
若能为娘娘求情最好,若不能,可千万得拉住大阿哥,让他不要冲动,不要贸然为额娘鸣不平,否则火上浇油,惹得万岁爷震怒,只会得不偿失。
方方面面都顾虑了一遍,明珠皱着眉,郑重地往宫里递了牌子。
还没等上多久,乾清宫就来了人,是梁九功的亲传徒弟小李子。小李子一见他便恭敬地道:“瞧瞧奴才,真是撞了大运!明相来得正好,万岁爷正要宣您觐见呢。”
万岁爷正要宣召于他?
见小李子如此态度,明珠眯起眼,心下有着诸多思量。
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趁人不备之时,他悄悄塞给了小李子一个红封:“李公公,奴才斗胆问一句,皇上圣体可否安康?”
这是变相地询问康熙是喜是怒,心情好还是不好。
小李子望了眼红封,神色不变地接过,依旧恭敬而亲切地笑:“中堂大人不必担忧,万岁爷龙体康泰,方才还召见了多位大人……您请。”
因着惠妃的事儿,明珠心里存了些许焦灼,只面上冷静得看不出什么来。
小李子说了话,又好似什么也没说。但,他既愿意接过红封,说明皇上暂且没有迁怒自己,如此便可以微微放下心了。
到了乾清宫,明珠拍拍衣袖跪了下去:“奴才明珠,叩见万岁爷。”
“来了?起来吧。”康熙瞥他一眼,继续执笔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道,“惠妃驭下不力,使得刁奴作祟,胤禩失踪,太皇太后震怒,谁的求情也没有效用。”
明珠一惊,起身的动作迟缓了几分,一是惊于皇上竟同他解释了,二是惊于皇上言语中的指向内容。
宫里头原是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怨不得,怨不得!
——求情的路被堵死,那就只好迂回着来了。
“惠妃娘娘之过,奴才不好妄下定论,”他脑筋飞快地转着,低低地道,“此乃皇家内务,奴才没有异议,更没有插手的资格!此番求见皇上,是为了漠北异动。自换了首领,准噶尔大肆贩马、牧羊,与诸部落来往频繁,且极为高调,奴才以为,准噶尔不日将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明珠身为武英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师,是内阁的领袖人物,康熙时不时地问策朝中诸事。上至平三藩,下至安抚黎民百姓,明珠确有非同寻常的见地。
听闻那句“奴才没有异议”,康熙面色缓和了些,除去弄权与排除异己,明珠比索额图识大体。
康熙搁下笔,沉声道:“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战。只是施琅领兵刚过不久,漠北又是与南方完全不同的气候地形,此战万不可儿戏!奴才以为,大清需休养生息,严阵以待,以便知己知彼。”明珠沉吟一瞬,缓缓道来,“先前平三藩之时,绿营大发光彩,我八旗将士也当不落人后。”
明珠说的很是中肯,与皇帝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君臣就练兵一事探讨了好些时候,一时间,康熙对惠妃的怒气也淡了些。
眼见着皇上满意,明珠心道时机来了,屏息拱手、趁热打铁,问了提名图岳的那封折子:“臣以为,郭络罗·图岳沉稳过人,当得大任……”
康熙一顿,紧接着露出了笑意,“瞧朕,都忘了这回事。”
“你若不来,朕也是要宣召的。杭艾同样上了折子,举荐图岳就任户部,许了他左侍郎一职,倒与你不谋而合了。”瞧见明珠惊愕的神色,皇帝笑容扩大了几分,轻飘飘地道,“未免你们争得红眼,朕思虑许久,只觉兵部是个好去处,适宜年轻人多加磨练。你觉得如何?”
兵部的几个重臣,都是康熙心腹中的心腹,与户部吏部这些大不相同。加上过不了几年,朝廷就要对西北用兵,图岳可以说是平步青云,完完全全地置身纳喇氏与赫舍里氏的斗争之外……可见皇上如何对他寄予厚望。
至于拉郭络罗氏下水的计策,再行不通了。
这局竟也能破?
索额图那老匹夫何时反应超群了?
撇开其他不谈,能让他与杭艾一块举荐,皇上就丝毫不怀疑郭络罗氏的居心?
明珠不可思议之下,暗道失策,回府后面沉如水,重重地摔了镇纸。
“砰”地一声响,猛然间他一拍脑袋,坏了,竟忘了大阿哥那头!
“乌嫔娘娘有急事相告,求万岁爷看在荣郡王的面上,前往永和宫一叙。”送走明珠后,没过多久,听闻了小太监的耳语,梁九功上前几步,小心地通报。
“乌嫔?”康熙扔了笔,淡声道,“她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梁九功赔笑着道:“乌嫔说,事态紧急……”
康熙皱起眉,还没回话,又有人来报说,大阿哥求见。
“皇阿玛。”胤禔跪在地砖上,初显英朗的面容满是委屈,“额娘照顾八弟向来尽心尽力,儿子都看在眼里。要么那几个刁奴欺上瞒下,蒙蔽了额娘,要么额娘是给人算计了!儿子求皇阿玛明察!”
康熙气笑了,兜头兜脸地扔过去一封奏折,骂道:“你看在眼里?好啊,朕倒想知道,你何时何地看在眼里了?你身在阿哥所,眼睛长在延禧宫的牌匾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