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语气,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先前还是一个“朕”字,随即换成了“我”,这话听在云琇耳朵里,让她的心微微颤了一颤,随即化为了平静。
桃花眼低垂着,几息之后,露出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她轻轻应了一声,快步而上,没有挣脱那只温热的手。
康熙短暂地一愣,微微翘了翘嘴角,神色更温和了些。
董嬷嬷看在眼里,与文鸢瑞珠对视了一眼,心下一松,面上有了丝丝喜色。
谢天谢地,娘娘终于脱离了不对劲,不再抗拒万岁爷了!
她们这些做奴才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有好的法子,只得暗暗着急,盼着娘娘有回心转意的一日……
现在倒好,终于盼到了。
梁九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一甩拂尘,眼尾笑出了深深的皱褶,瞧着比董嬷嬷还要高兴几分。
高兴的同时,梁大总管尽量不去注意主子们交握的手,生怕自己显露出牙酸的表情,然后又挨上冤枉的几板子。
上回挨了五大板,他整整在房里躺了三天才好!
唯有奶娘怀中的胤禟,紧紧闭着眼睛,呼吸沉沉,像是睡着了一样,实则独自生着闷气。
他还来不及付诸行动,譬如给龙袍画上一幅水墨画,老爷子就把额娘拐走了……
九阿哥到底还是一个刚满月的小娃娃,睡的多,醒的少,气着气着就模糊了意识,呼呼地陷入了梦乡。
再次睁眼,自己已经挪了个地儿,身处宽敞热闹的大殿里,面前凑上来了一颗,两颗,三颗放大的脑袋
三张好奇的面庞,一个成熟些,面带笑意,初显俊秀;其余两个纯稚天然,眼里充斥着满满的探究欲,不正是太子、四阿哥与五阿哥?
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乍然得见太子、老四和五哥,胤禟彻彻底底的僵住了。
他从没见过如此年幼的哥哥们!
激动、狂喜、委屈、憎厌……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竟有着恍若隔世之感。
不,不对,本来就是隔世。
爷可是重来了一回!
说实话,上辈子,胤禟与太子的交集着实不多,无冤无仇,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在。
太子排行第二,与他差的年岁太大,又极得老爷子疼爱,向来为众兄弟仰望嫉妒,胤禟也是一样的。
等他进了上书房读书,太子早已上朝参政,两人交集那就更少了。
真要说的话,太子的心胸实在宽阔。废太子那会儿,除了老大,老八也在身后暗搓搓地使力,太子心里门清,见了他还温和地笑。
等封了九贝子的时候,已然举步维艰的太子,还送上了一份诚意十足的贺礼,恰恰有他所需的战车图纸。
这份气度,胤秌着实拜服。
人生处处都是憾。一路顺风顺水的太子,落到了那样一个结局,比他又能好到哪儿去?
从他幼时被索额图裹挟,默认对明珠出手的时候,便身不由己,再也逃不掉了。
被老爷子二立二废,终生囚于郑家庄,还被老四撬了墙角,由皇家嫡脉沦落成旁枝宗室。
新帝登基,哪会加恩废太子一家?表面上礼遇有加,暗地里的忌惮、防备,都是免不了的。
……也不知他走后,弘皙大侄儿如何了。
还没唏嘘完,只听胤祺的大嗓门响起:“二哥,四哥!弟弟看着不丑了,额娘总算能放心了。”
稚嫩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一瞬间,胤禟忽略了他五哥话中的含义,差点热泪盈眶。
哥,我的亲哥哎。
不论是风光之时,还是落难之时,五哥全然不改态度,一直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他一根筋地跟着老八,结果混成了那副样儿,为他来回奔走求情的,也只有额娘和老实忠厚的亲哥了。
重生之前,做生意赚的银子,除了留给翊坤宫的孝敬钱,他全投给了八哥。
曾经他也问过五哥缺不缺银子,五哥好像拒绝了来着,他就抛到了脑后去。
现在回想,胤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蠢,真蠢!!
五哥有一大家子要养,又不似老四老八那般有官员孝敬,哪会不缺银子?
愧疚、激动一股脑地席卷心头,下一刻,胤禛带着迟疑的童声响起:“是不丑了……可九弟一直呆愣愣的,莫不是坏了脑子?”
说着,在奶娘和宫人的看护下,他小心地戳了戳小娃娃手上的软坑坑。
小四的语调很奶很呆萌,却把发呆的九爷给气坏了。
“咿呀——”
你才坏了脑子,你全家都坏了脑子!
一见到胤禛那张脸,尽管只是六岁的、毫无威严的包子脸,胤禟还是觉得心口疼。
新仇旧恨齐齐上涌,胤禟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想,老四啊老四,今生爷不整得你哭爹喊娘,爷就去和额娘姓。
……
胤禛才不知道胤禟的心理活动这么危险,这么丰富多彩。
今日满月宴上,熟睡的九阿哥率先露面,惹来了好一番夸赞,随后躺进了后殿的摇车里,被“偷溜”进来的三人组发现了。
说是偷溜,实则康熙都看在眼里,颇为纵容地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因着皇贵妃的出席,四阿哥的心情上佳,少见地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一时间,乌嫔在毓庆宫歇斯底里的模样在脑海中渐渐淡化,六弟中毒带给他的阴霾也渐渐淡去。
他的额娘出来了……
此时此刻,胤禛心心念念的皇贵妃,坐在皇帝下首处,面色稍稍有些苍白。
她用帕子捂嘴,低低地咳了一咳,转而又是完美无缺的端庄笑容。
与众位嫔妃大不相同的是,皇贵妃看向云琇的眼神丝毫不见异样,平静无澜,再也没有了恶意,几乎像变了一个人。
要知道,因着遮挡与角度问题,康熙牵着云琇入殿之时,别人没有瞧见的小动作,却被有心的嫔妃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中。
说是满月礼,礼成之后,实则就是宴席。
贵妃已然九个月了,太皇太后特许她静养安胎,故而没有出席。乌嫔还在禁足之中,皇贵妃之下便是惠妃,再是荣妃,而后是六嫔,贵人小主……
云琇一身浅绛色吉服,红宝石头面镶嵌点翠珠钗,眉眼盈盈含笑,似春日水波荡漾开来。
生产、坐月子,好似半点也没有削减她的容色,反倒增添了几分柔意,几分风情。
乍见宜妃,众人便吃了一惊。
宜妃娘娘的美貌更甚以往,福晋夫人们在内心感叹。至于有着别样期待的妃嫔小主,怔愣过后,心慢慢地落到了谷底去。
原本她们便盼望宜妃坐月子之后大变一个样,不说身子臃肿,长斑、憔悴总要有吧?
可没有,并没有。
皇上的目光还是牢牢投在她的身上,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宜妃怀孕之时,即便未能承宠,满宫圣眷谁也比不上;如今她已出了月子,容色又丝毫未减。这般下去,哪还有她们的活路?!
不出几息,紧盯着云琇的平嫔神情骤变,荣妃揉紧了帕子,就连全心全意扑在儿子身上的惠妃也微变了脸色。
皇上与宜妃的衣袖……?
即使进殿之后,康熙轻轻放开了交握的手,还是不能阻止她们的震撼,还有一颗不断跌落下沉的心。
唯有皇贵妃平静地笑着,不时扭头看看内殿那边,眼底泛着关切,透着慈和。
在座的宗室勋贵、夫人福晋,隐晦的眼神不时地往她身上投去。
谁人不知道?皇贵妃失了宫权,失了威信,听说身子也败了。如今的她,除了后宫第一人的头衔,再也不剩什么了。
像四阿哥,他只是皇贵妃的养子。四阿哥的玉牒还记在乌嫔名下,人家正经的额娘可是乌嫔娘娘!
这些隐晦眼神不带恶意,甚至有着同情,就是这些同情,叫皇贵妃觉得难堪,觉得如芒在背。
小腹、腿根处传来阵阵痛意与寒意,让她的脸颊愈发苍白,只是妆容遮掩,看不出什么来。
表哥对宜妃的爱重,让她早已麻木的心又颤了一颤,恨意席卷而来,朝永和宫正在禁足的那位,还有宫外的赫舍里一族袭去。
她淡淡的眼神扫过平嫔赫舍里氏,而后飞快地垂了垂眼,不能再让胤禛与太子亲厚下去了。
阿玛何时才会传消息来?
索额图!太子胤礽!
她得好好地筹谋,绝不能再有半分疏漏。
她要胤禛成为她的孩子,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她就算撑不下去了,也得熬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