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偏殿。
戴佳庶妃手一抖,霎时,茶水四溅而出,泼在了干干爽爽的衣袖上。
她却顾不得这些,双眸微微睁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说什么?!”
大宫女墨芜替她收拾好了茶盏,面上掩不住的喜色,连珠炮似的重复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皇上方才下了口谕,封您为成嫔,赐居咸福宫,册封圣旨想来就在路上了。从今往后,您就是真正的一宫主位,七阿哥也能日日与额娘见面了!”
成嫔怔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里慢慢绽放出光亮,颤声说:“……此话为真?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她身处偏殿,身边伺候的也不是消息灵通之人,故而有此一问。
——不赖成嫔小心谨慎至此。
她的家世只能算中等,早年入宫时便被成了庶妃,却并不如何受宠。等其余小主一个个的被册为常在,贵人,甚至嫔位……她依旧是一个庶妃。
偶然之下,得天之幸怀了身孕,戴佳氏简直喜极而泣。若能生下小阿哥,她定能摆脱庶妃的头衔,便是嫔位,也能去争上一争的。
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等怀胎十月生下了皇子,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产婆就颤抖着跪在地上,说,七阿哥左脚畸形……天生有着足疾。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打碎了戴佳氏希冀的梦。
足疾……怎么会是足疾?!
皇家的孩子,若有残缺,生来便是大不详。更别提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严人律人,若是见了她,还不知会如何震怒!
事实果真如她料想的一样,康熙面色沉沉,只看了她一眼便拂袖离去。
恰逢三藩之战打得如火如荼,新生的七阿哥却带了足疾,人人都会说,这是万岁爷遭了天谴,大清遭了天谴。
想到这层,戴佳氏抱着儿子泪流满面,又是绝望又是悲恸,哭了整整一晚。
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是彻底地失宠了,小七却不然。
就在第二日,皇上给七阿哥赐名胤祐,向天下人表明了态度——七阿哥即使天生有疾,仍旧是朕的皇阿哥,朕护着他。
有了赐名,加之皇上对胤祐的关怀,胤祐平平安安地长到现在,吃住都是一样的,与兄弟们相比也不差什么。
戴佳氏感恩极了,即便没了宠,要一直待在庶妃的位置上,她也无半分怨言。
这么多年了,戴佳庶妃居于永和宫偏殿,成日吃斋念佛为小七祈福,性子愈发沉静了下来。
因着无宠无地位,生怕拖累了胤祐,戴佳氏平日里再小心谨慎不过,对于一宫主位德妃,向来捧着敬着,从不敢有半分怠慢。
如今,皇上竟突兀地封她为嫔,一点儿征兆都没有。惊喜过后,怎能不让人怀疑?
“乾清宫梁大总管亲自派人告诉奴婢的,这还有假?”墨芜越发高兴了起来,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略略压低了嗓音:“传话的小李子说,您能封嫔,全赖宜妃娘娘的提议。皇上当即在翊坤宫宣了口谕,不仅仅是您,还有赫舍里庶妃……一道封了平嫔。”
梁九功派人传的话,哪能有假?
封嫔一事,想必已成定局。成嫔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七八年来的委屈、担惊受怕全部呼了出来,双唇止不住地抖着,眼角闪烁着点点泪花。
成为一宫主位,不需再小心逢迎,卑躬屈膝,她总算熬出头了!
感慨的念头不过一瞬间,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成嫔心中愕然,轻声念道:“宜妃?”
梁九功让人传话,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他能提起宜妃,想必是得了皇上的默许,专门说给她听的。
其中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宜妃缘何送了她这样一个大礼?
她与宜妃交集极少。一个宠冠后宫,一个默默无闻,除了请安之时,平日里要见都难,更别提她居于永和宫偏殿……与德妃来往颇多。
听说,两位娘娘很有几分龃龉,想必宜妃见了她,定然不会欢喜。
更令人惊诧的是,宜妃刚刚生了九阿哥,坐月子正是虚弱之极的时候,无缘无故的,怎会突然提议晋封?
皇上竟也听了进去,想必他爱重极了宜妃!
“赫舍里庶妃,不,平嫔就在当场,会不会……与平嫔有关?”墨芜小声道。
“或许是有的,但仅仅是猜测罢了。”成嫔微微摇头,心间漫上丝丝缕缕的感恩之情,转而郑重地道:“不论如何,宜妃娘娘与我有恩,且有大恩,是不争的事实!你记住了,我也得牢牢地记在心里。等过了洗三,备厚礼,咱们上翊坤宫谢恩……”
正说着,忽然间,外头有人来报说,德妃娘娘来了。
成嫔的话头顿时卡在了喉咙里,顿了一顿,来不及收回笑容:“……去请娘娘进来。”
德妃扶着吴嬷嬷的手,一手覆在高耸的肚皮上,唇边含着温婉的弧度。
“恭喜妹妹,贺喜妹妹,得了皇上恩典,晋位成嫔,得封一宫主位,也算是熬出头了!”德妃怀孕九月,面上扑了较厚的脂粉,内里的神色看得不甚真切,柔声道:“偏殿怕是委屈了你。回头迁宫之时,我当第一个送上贺礼……”
闭口不谈翊坤宫的事,笑吟吟的,好似全心全意为着成嫔高兴。
成嫔在她手下“讨生活”了这么多年,大致摸清了德妃的脾性,同样露出惊喜的笑容,忙道:“当不得,当不得。这些年,若不是娘娘对我们母子俩的照拂,嫔妾哪会有今日?”
德妃待她好不好?
比起其余的宫殿,还有被打压的小主,自然是好的。
姐妹相称,从未扣过她的份例,面子情做得足足的,待胤祐也是心慈……
林林总总的,谁能不说一声好?那些个小答应、小常在都说,德妃娘娘真是菩萨心肠,羡慕她能安安稳稳地待在永和宫,恨不得与她换上一换才好。
笑话。后宫女子哪有真正的菩萨心肠?
德妃待她,不过表面工夫罢了。
成嫔小心翼翼地捧着敬着,本分至极,谨慎至极,这才换来数年的相安无事。
同样,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从前皇上得了空,还会隔三岔五地瞧一瞧胤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全被德妃以六阿哥胤祚为由截胡了去。
譬如此类,还有许多许多!
……好容易苦尽甘来,老是计较这些也没甚意思。
成嫔抽出零散的思绪,与德妃你一言我一语,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些话,一个关切一个谦逊,又围绕着孩子谈了许久,等到太阳落山之时,德妃方提出了告辞。
待出了偏殿,她的笑容就落了下来,眼眸发沉,面上的亲切温婉随即消失不见。
戴佳氏无宠,膝下却有七阿哥胤祐,七阿哥左足微跛,从出生起,就没了与众阿哥争夺的权利,乃是众人的共识。
无宠有子,子有足疾,这是多好的助力?
为了能让从前的戴佳庶妃居于永和宫,德妃使了好一番心思,运作得当,才终能如愿。
天长日久,她与戴佳氏渐渐地亲密起来,同时,胤祚也与胤祐玩在了一块去。胤祚听了她的叮嘱,待胤祐亲如手足,且两人之间做主的是小六……
德妃很是欣慰。
可现下,郭络罗氏的一番搅和,直接打乱了她的谋划,如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成嫔当了主位,即将搬离永和宫自立门户,竟是宜妃帮了她。
戴佳氏不会不知晓她与宜妃的龃龉,现在倒好,她的心,是要彻彻底底的偏了!
从庶妃一跃而成嫔位,这是多大的人情,多大的恩泽?仅仅为了不落人口舌,成嫔也不会再同她亲近。
成嫔不是笨人,甚至还会阻挠小七与小六玩在一处……
好一出挑拨离间,好一出光明正大的阳谋!
几年的精心布置,全都付之东流了。
德妃捂着肚子,深吸了一口气,心底满是不甘。
皇上,宜妃如此张狂,如此逾矩,您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她,就凭那张狐狸精似的脸吗?!
她也怀着孩子,却被宜妃夺去了全部的光芒。
九阿哥出生不过三日,皇上都快把翊坤宫当做自个的家了,谁还记得即将临盆的她?
德妃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咽下了满腔恨意。
翊坤宫。
胤禟与康熙大眼瞪小眼,已持续了半刻钟之久。
一个双眼皮,一个丹凤眼,一个大,一个小,一个看人模模糊糊,一个看人明晰不已,自然而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红色的襁褓包裹着九阿哥分外有力的手脚,很好地遏制了他踢人的冲动。
胤禟嘴一撇,率先认了输,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像是在对云琇控诉老爷子欺负人的行为,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哭得好不凄惨。
该!老爷子被额娘赶了出来,非但不自我反省,竟转移了目标,改为折腾爷了!
瞧把你惯的!
很快,云琇含怒的声音从里间传来:“皇上,小九怎么哭了?”
康熙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扬声道:“他是在和朕玩儿呢。”
随即低下头,轻柔地抱起胤禟,笑道:“小九,你说是不是?”
回应万岁爷的,是一泡滚烫滚烫的童子尿,直直地浇在了龙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