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说笑了。”德妃不过僵硬了一瞬间,重新扬起无可指摘的笑容,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上去。
她十分真诚地夸奖道:“……这副头面唯有姐姐能够撑得起,颜色与衣裳很是相配……”
声音很是温和,好似芥蒂消融,两人从未产生过龃龉一般。
目光轻轻扫过德妃,云琇一笑,蓦然来了兴致。
昨晚皇上拂袖离开永和宫,给了德妃好大一个没脸,后宫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如今看去,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情绪半分不显。
被戳到了衣衫的痛处,也只是神色微变,还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切。
这份心性,够能忍的!
心里头,她怕是恨死了自己吧?
云琇才不管德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又会忍到何时。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乌雅氏态度和善,她自然以礼相待,万万不会做出落人把柄的蠢事来。
论演戏,谁不会呢?
“贺礼都堆在了偏殿,眼花缭乱的,极难挑选。本宫让人准备了礼单,一项项地唱名,这样方便许多,你看如何?”云琇收敛了凌人盛气,用商量的口吻缓缓道。
这才是她熟悉的郭络罗氏。
浑身的张扬劲儿虽极为碍眼,可好歹收敛了些!
德妃微松了一口气,柔柔道:“全凭姐姐做主,妹妹不过协理罢了。”
云琇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这语气,是来求和的,还是示弱的?
能屈能伸,倒有了从前乌雅贵人的影子。
到了偏殿,让人搬来两个绣墩,云琇示意小太监念一张长长的礼单。
“承乾宫皇贵妃处,吴道子名画松涛一幅……永寿宫贵妃处,祥云端砚一块……延禧宫惠妃处,大阿哥贺诗一首……”
都是贵重或精巧的东西。
云琇懒洋洋地咬了口酥饼。
惠妃倒是别出心裁,用大阿哥去讨皇上的欢心,说不定就被她夺得了头筹。
德妃持着温婉的笑意,听闻大阿哥三个字,面色微变。
惠妃为了儿子,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永和宫德妃处,鱼纹粉瓷一对……”
念了半天,除了一宫主位,唯有储秀宫赫舍里庶妃的献礼颇为出彩。楠木屏风一件,上有她亲手绣成的千里江山图。
云琇命人抬出屏风,观赏了许久,赞叹道:“好绣工,好针法。她费心了。”
德妃一哂,何止是费心?
赫舍里氏入宫一年,不怎么得宠,虽享嫔位份例,可还是个庶妃。空有太子姨母之名,太子却从不和她亲近,这不就急了么?
谁的争宠之心迫切,德妃大致有了数。
待礼单宣读完毕,她侧头一笑:“不知姐姐备了什么贺礼?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德妃认定云琇准备了好东西,藏着掖着,只等寿宴之时一鸣惊人,就先存了三分不悦,抑制住下垂的嘴角。
这话只是试探,谁知云琇盈盈一笑,大大方方道:“开什么眼界?不过本宫手抄的几卷佛经罢了。你没见过?”
说罢,诧异地望向德妃。
潋滟的桃花眼里是全然的疑惑,让德妃噎了一噎,暗暗恼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佛经,太过寻常了!
中规中矩,毫不出彩,与她料想的大不相同。
“是我想岔了……”德妃垂下眼帘,轻声细语道。
文鸳和瑞珠低下了头,一边憋住笑,一边在心里无奈叹气。
娘娘哪有亲自誊写?
不过随意地抄了几段,让她们几个心腹模仿字迹,说,务必要在三日内完成,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就算涨了好多月钱,得了好多赏赐,她们仍然止不住地提心吊胆。
若万岁爷知道了,那还得了?
又是不敬圣上,又是欺君之罪……文鸳内心凄凄惨惨戚戚。
董嬷嬷差点跳脚,也劝不动娘娘收回成命。愁!
——
除却德妃时不时地被气上一气,光看翊坤宫的气氛,称得上和乐融融。
皇贵妃派人紧紧地盯着永和宫那头,德妃一动身,承乾宫就得到了消息。
前往翊坤宫……皇贵妃眸光一亮,神色亢奋了起来。
甄嬷嬷心里忧虑,却无法诉之于口。
娘娘的状态明显不对!
娘娘恨极了德妃,在这方面失了冷静,恨不得乌雅氏立马跌个跟头。
想要宜妃与德妃掐起来,殊不知凡事有个例外。万一没有顺着娘娘的心意发展……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一会儿,甄嬷嬷的担忧成了真。
原以为宜妃与德妃互不对盘,谁知两人竟相处得不错,遴选贺礼的差事也顺顺利利完成了。
翊坤宫差人递了条子来,说是请皇贵妃娘娘过目;甄嬷嬷眼尖,发现了其中有永和宫的小太监!
皇贵妃大失所望,心气不顺,当即摔了茶盏,想起了不久前的红珊瑚赏赐,连带着把云琇一道恨上了。
“宜妃!没用的东西。”皇贵妃紧紧抓着座椅,眼中冷光乍现,思虑了片刻,终于道:“去,把袁常在叫来,本宫有事寻她……”
——
贺礼总算筛选完毕,林林总总的,花费了两个多时辰。
时间虽长,云琇却没有觉得疲累。
不时地喝一口雪梨汁,与德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就解决了皇贵妃下派的任务。
虽然旁边的人不讨喜,但总能逗个趣不是?
眼见‘协理’的差事完成,心知宜妃不会留自己用膳,德妃扶着腰慢慢起身,露出一抹笑,就要辞别:“临近晌午,时辰不早了……”
话还没说完,外头的通报声响起,梁九功抱着拂尘,急匆匆地进了偏殿。
“奴才给宜妃娘娘请安……”笑眯眯的,态度很是殷切,隐隐透着一丝谄媚。
云琇摸了摸肚子,不知怎么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上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见德妃也在这儿,梁九功一愣,迅速收敛了神色,恢复了威风八面的大总管的模样,“……给德妃娘娘请安。”
待行了礼,梁九功颇有些懊恼。
下朝之后,万岁爷召大臣于乾清宫议事,谈的是机要中的机要,不论谁求见都给挡了,故而德妃来了翊坤宫,他却毫不知情。
出现这等意外,是他的过错!
幸而咱家反应得快……
德妃哪会察觉不到梁九功语气的变化?
好一个见风使舵的大总管。
忆起昨夜康熙拂袖而去的情景,她的心像戳了无数窟窿似的,四处漏风,灌着寒凉。
皇上……又要赏赐郭络罗氏?
德妃仍旧笑着,站在原地不动,只眼神晦涩了许多:“免礼。梁总管这是?”
云琇一挑眉,露出看好戏的神情,心情骤然舒畅了起来。
罢了,幺蛾子就幺蛾子吧。
……
梁九功看了眼德妃,犹疑一瞬,按理说,德主子应当回避的。
只是德妃没有半点离去的意思,他一个伺候人的奴才,也不敢得罪不是?
……皇上召宜妃娘娘伴驾的口谕一出,德妃哪会高兴?
到时候被迁怒的,还不是他梁九功!
德妃从前可不是这样没眼色的。
梁九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巴,罢,既然德妃娘娘想听,那便一道告诉了吧。
“万岁爷请宜主子前去伴驾,还说,若娘娘尚未传膳,一道在乾清宫用了……”梁九功躬着身子,重新露出笑眯眯的神色,“万岁爷等着娘娘呢。”
不提德妃的内心如何翻江倒海、又嫉又妒,单说云琇,微微睁大了眼眸,暗暗把康熙骂了个狗血喷头。
乾清宫伴驾!她还真不想要这个殊荣。
皇上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翊坤宫安安分分地养胎,从未邀宠,恨不得避着他走,结果呢?
莫名其妙的,又是赏赐又是伴驾,若再来几回,满宫的仇恨都要被她吸走了。
宜妃娘娘深呼吸,从喉间蹦出几个字:“谢……皇上隆恩。”
——
康熙乍见云琇,便放下奏折,微微笑了起来。
眉心的褶皱舒展,冲淡了威严之感;等望见她发间的蓝宝石头面,惊艳过后,心间涌上淡淡的欣喜与满足。
整一个早晨,康熙的心情称不上好。
议事之时,他面无表情沉着脸庞,惹得臣子们战战兢兢,差些行了五体投地的跪拜大礼。
可现下,完全不同了。
湛清宝石剔透耀目,鸢尾金丝若隐若现……略显沉闷的气氛一变,霎那间满室光辉。
康熙朝她伸出了手,因暴怒产生的不愉逐渐被抹平。
琇琇为了见朕,不惜盛装打扮,穿的,戴的,都是朕赏赐的东西。
“平日里,琇琇已经够美了。”康熙翘了翘唇角,夸赞了一句,而后温声道,“随意地见朕便好,千万别累着自己。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