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师问罪”的话一出,梁九功差些一个踉跄,心里大喊祖宗。
宜主子就算再受宠,也没说过这样的话!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董嬷嬷变了脸色,文鸳瑞珠她们放轻了呼吸,心里七上八下的,面上皆是惶恐。
出人意料的是,康熙微愣过后,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笑意更深,反问道:“朕怎么就兴师问罪了?”
惊艳未去,新奇之感涌上心头,放眼后宫,也只有宜妃敢这样与他说话了。
“今儿臣妾与德妃起了争执,起因就是这衣裳。”
云琇丝毫不在意自个“揭丑”,待到了膳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康熙总算放手的时候,大松了一口气,眼波流转,颇有些随性道:“听说永和宫请了太医……皇上可是怪我?”
既然皇上没有替德妃出头的意思,那便先声夺人,绝了永和宫告状的路。
临近傍晚,里间昏暗,宫人早早地点亮了烛火。小厨房做了好些精致的菜肴,逐一铺陈在膳桌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比不得烛光下的美人。
“朕若是怪你,何必劳心劳力,又是赏赐又是用膳?”康熙心头一动,睨了她一眼,眼里含笑,“你这嘴皮子,就是不饶人,还扯出什么兴师问罪来。”
说罢,摆摆手让侍膳的小太监退下,夹了块老鸭肉到云琇的碗里,隐隐有了宠溺的味道:“先用膳。多吃点儿,可别饿着朕的小阿哥。”
“皇上说的是。”轻轻一笑,云琇捧起盛饭的玉碗,专心致志地进食,只觉身心舒畅,胃口都好了几分。
果然,抛下诸多顾虑,不再担忧失宠,就不会有如履薄冰之感。
除此之外,云琇生了些许疑惑,怎么态度随意了起来,皇上非但不发怒,还很是高兴的模样?
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
紫禁城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安安静静地用完膳,董嬷嬷和梁九功看着欢喜,主子们吃得都比平日多了些,不论是皇上,还是宜妃娘娘。
因着忙于收复台湾,万岁爷这些日子清减许多,后宫也不常去了。
梁九功瞅了眼皇上与宜妃并肩散步的背影,暗自感叹,将翊坤宫的地位拔得更高。
“伊尔哈背诗背得流利,偏偏胤祺还比不上姐姐。”一提起孩子,云琇眼角眉梢都带了满足,语调温柔,一时有着岁月静好之感。
康熙就笑:“你教孩子,朕总是放心的。”
“昨儿没睡好,怎么不请太医?”消食过后,皇帝半搂着云琇坐在榻边,伸出手摸了摸她微鼓的小腹,“也不派人禀报一声,朕担忧的很。”
瞧,就是这样的甜言蜜语,谁招架得住?
云琇手指蜷了蜷,垂下眼帘,强忍住挪开龙爪的冲动,“半夜惊醒乃是常事,哪用得着兴师动众?睡一觉就大好了。”
说着,抬头望向康熙,眨了眨眼:“至于禀报皇上,臣妾哪敢?若真如此……满宫的眼刀子扎来,万一变成真刀子,我受不住,小阿哥更受不住。”
要是从前,云琇自然不敢在面圣之时,提及后妃的勾心斗角。
至于现在,想怎么说怎么说,句句尽是大实话,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活得自在么?
康熙搁在云琇腹上的手一顿,而后深深望进她的眼底。
桃花眼一片澄澈,满是坦然。
“稀罕。咱们宜妃娘娘天不怕地不怕,还有受不住的东西?”康熙忍着笑,胸腔震动,被云琇狠狠地瞪了眼。
他以为爱妃这是打情骂俏,威严的面庞更软和了些,“琇琇尽管来乾清宫寻朕……”
“琇琇”两字一出,云琇一噎,差些咳出了声。
她实在受不了地埋进康熙颈间,顾不得心底的排斥了。
感情最温存的时候,或是床笫之间,皇上最多唤她一声云琇,什么时候喊过琇琇?!
这待遇,是她以往梦寐以求的,当下却猝不及防地出现,着实是……天意弄人。
云琇闭着眼,脑中翻江倒海,回忆起梦境的凄惨下场,不知道是讽刺居多,还是酸涩居多。
深吸一口气,她扯了扯嘴角,“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妾焉敢不从命?”
梁九功他们守在帘外,旁边站着文鸳与瑞珠。
过了小半个时辰,康熙大步出了里间,唇边带笑,任谁都能瞧出好心情。
恭送皇上起驾之后,两个大宫女对视一眼,笑着掀了帘,“娘娘,可还要消食?奴婢泡了花茶来,是您最爱的口味……”
——
圣驾行在长长的宫道上,梁九功亦步亦趋地跟着。
“梁九功。”康熙忽然道,“有没有察觉,你宜主子变了?”
梁九功“呃”了一声,万岁爷这话问的,该怎么回?
哪里变了?穿了素衣裳,这算不算变化?
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他实在没个头绪,颇为小心道:“奴才愚钝,瞧不出来。奴才只知,宜妃娘娘日复一日的光彩照人,容色非凡……”
“停。”康熙剐他一眼,梁九功瞬间闭了嘴,嘿嘿一笑。
“谅你也察觉不出。”康熙往后一靠,微阖双目,声音放轻,“变得更真了。”
从头至尾,他宠爱的不就是这份真么?
后宫女子都戴了面具似的,对他小意温柔,细心讨好,从不敢放肆;唯独宜妃不同,笑怒嗔痴,如同风景,人前人后,始终如一。
他感受的到,她的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
没想为家族谋利,也没有想着升位,最是单纯不过,这样的女子,谁能不宠?
方才,琇琇的改变更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康熙心下遗憾,若不是于理不合,怕招了议论,他定是要宿在翊坤宫的。
离就寝的时候还早,临近乾清宫之时,梁九功眼尖地看见了敬事房的小太监探头探脑,于是叫了声万岁爷:“今夜可要翻牌?”
储秀宫的赫舍里庶妃入宫没多久,需要示下恩宠。康熙原本决定翻她的牌子,可见过云琇之后,变得意兴阑珊,没了兴致。
康熙摆摆手,沉声道:“撤了。”
天香国色入眼,哪还容得下其他?
语罢,他似想起了什么,吩咐梁九功道:“盯紧翊坤宫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禀报,如昨夜宜妃惊醒之事。”
梁九功一愣,连忙应了:“嗻!”
……
德妃今早被云琇气得面色铁青,而后皇贵妃又下达了协理宜妃的命令,几番刺激之下,动了胎气。
只不过这胎养的好,腹痛的症状很是轻微,乘轿回了永和宫便觉大好。
思来想去,她遣人请了太医,只盼着乾清宫那头得到消息。正逢皇上退朝,到那时……
可她没等来康熙,只等来孤零零的一柄玉如意,并几匹布料,护送赏赐的,只是乾清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
德妃含着笑,轻声细语地谢恩,回了内殿便沉了脸,眸里浮现失望之色。
没过多久,宜妃得了红珊瑚,还有蓝宝石头面的消息传遍后宫,德妃惊怒之余摔了茶盏,再也绷不住神色:“凭什么?!”
明明是宜妃咄咄逼人,骄纵放肆,皇上怎会赏她?
红珊瑚、蓝宝石头面,无一不是珍品中的珍品。和她中规中矩的玉如意相比,谁都能看出皇上的敷衍来!
凭什么?这等毫不讲理的偏心……
德妃闭了闭眼,心里火辣辣的难堪,方才装得腹痛,现在变成了真的腹痛。
她捂着肚子,一个踉跄。
在旁侍奉的吴嬷嬷大惊失色,绿芜绿萍赶忙搀扶起主子,吓得不轻:“娘娘!”
搀扶之后,就要重新延请太医。
“……无妨,煮碗安胎药便好。”德妃大喘一口气。
这个时候,太医决不能再请。
请安动了胎气,那是事出有因,还能博得怜惜;现下请太医,谁都知道她是被红珊瑚气出个好歹,皇上会怎么想她?嫔妃会怎么看她?
皇贵妃就能揪住这把柄不放了。
腹痛传来,德妃反而清醒了几分。
冷静下来后,理智回归,她仔细回想今早的撞衫事件,捂着额头,清丽温婉的面容上显出些许懊悔。
她咽不下一口气,以至失了涵养,白白吃了大亏。
不管怎么说,是她先提的请萨满。或许,皇上就因为此事,借赏赐之名,作了小小的告诫……
失策了。
想明白之后,腹痛渐渐减缓。大宫女绿芜绿萍监督煎药去了,守在旁边的唯有心腹吴嬷嬷。
德妃抿着唇,忽然道:“嬷嬷,自封妃以来,本宫竟大不如前。”
吴嬷嬷给她按着额角,担忧之余便是一惊,“娘娘,这话怎么说?”
“初封贵人之时,本宫再小心不过,唯恐行差踏错。”德妃陷入回忆,“得幸封嫔,也是偶然之事。皇上看我失了胤禛……”
提起四阿哥胤禛,德妃话语一顿,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都说她的宠爱只比宜妃少一线,可这等宠爱,是她千般算计,万般艰辛换来的!
胤禛……被皇贵妃教得,几乎姓了佟佳氏。
因为他,她生的小格格早夭……
也罢,她就当没了这个儿子。
扯了扯唇,就算这般,她还是比不过郭络罗氏那狐狸精。
一张芙蓉面摆在那儿,就惹得皇上失了心神,何其讽刺?
平复心情之后,她继续道:“……当年,我膝下空虚,比不得惠嫔她们,于是越发谨慎起来。而后有了胤祚,继而封妃,却渐渐失了立身之本,气性大了许多。”
皇上青睐于她的温顺谨慎,而不是其它。是她错了。
说罢,德妃笑了笑,“嬷嬷你说,是不是大不如前?这柄玉如意,倒是警醒了我。”
吴嬷嬷越听越难受,低低道:“娘娘……”
主子出身包衣,没有惠妃、宜妃那般的家世,甚至比不过荣妃员外郎的阿玛,一路晋升的艰难,她都看在眼里。
一步步走来,娘娘多累啊!连任性的权利都没有。
越想越是心酸,吴嬷嬷差点落下泪来,只听德妃嗤笑一声:“皇贵妃要我助宜妃遴选贺礼。佟佳氏打的什么主意,本宫能不知晓?”
皇贵妃恨极了她,要她翻不了身,这才是最大的威胁。
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咽下了满腔不甘与恨意,缓缓道:“现在不是和郭络罗氏对上的时候。让她一步又何妨?本宫会好好地‘协理’……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