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姜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伸手掬起簌簌下落的雪花,仰头看着天空,下雪了,她这是回到了凡尘界吗?

“哎,前国主真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国主,只可惜禅位后,连唯一的血脉也没有了。”

“是啊,听说小帝姬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莫说了,到底是前朝的小帝姬,今年这场大雪也不知何时是尽头,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小洞府,这是幻境吗?”姜娰仰头看着陌生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店铺,远处的红墙琉璃瓦宫殿,原来这就是阿爹守护的大虞国,她竟然在死后才看到。

“阿肆,天帝城邑的力量很强大,可能是幻境也可能是真实的凡尘界,你要找出天帝城邑的考题,才能解题。”识海里,小洞府发出声音。

姜娰点了点头,还好有小洞府在,否则她会以为云梦十八洲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捡起路边丢弃的一柄油纸伞,踏进雪幕里,发现自己变成了16岁时的模样,往前走是她五岁之前生活的帝宫,往后走出城是她生活十年的行宫。

姜娰撑起伞,想也不想地走向了帝宫附近高高的摘星楼。

那座尖尖的观星高楼建于阿爹禅位那年,建于顾祈州第一次出现在大虞,成为大虞的国师。

雪越下越大,很快油纸伞上就落了厚厚一层雪,凌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冰寒入骨,姜娰取出百宝囊里的厚厚皮毛裹上,一路走到摘星楼。

摘星楼外的士兵似乎看不见她,她走进摘星楼,进入高耸入云的祭塔,地龙烧的祭塔温暖如春。

祭塔内,新任国主跪在厅内,诚惶诚恐地哭道:“求仙人指点,一月前大国寺金佛突然流泪,随后城内多地出现不祥预兆,邻国屯兵边境线,三国压境,试图吞下大虞,求仙人护佑我大虞。”

姜娰抬头,便看见了端坐在祭塔内的道宗弟子顾祈州,对方依旧青衣鹤纹,面容俊美冷漠,手持的拂尘却换成了一支桃花枝,那枝芽上赫然盛开着一朵粉色桃花。

姜娰气血翻滚,那是她心血浇灌而成的桃花枝,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顾祈州抬眼,隔空望来。

两人隔着那一段十年养育与利用,依恋与背叛,得道与献祭的岁月,在时空里遥遥对视,俱是一震。

顾祈州手里的桃花枝突然异动,盛开的越发娇艳欲滴,无情道君“咦”了一声。

*

顾祈州一进入天帝城邑就直接出现在凡尘界的大虞国,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栩栩如生,像是幻境更像是现实。

他掐指一算,山中十年,世上已千年,他在云梦十八洲五载,照理说凡尘界应该过去了五十年,然后这里一切还像是他刚离开时的模样,不,时间对的上,事情却对不上。

顾祈州没有理会跪在祭塔厅内的大虞国国主,静静地看向走进来的姜娰,她撑着一柄绘有梅花的油纸伞,伞上皆是落雪,雪白的襦裙衬得她犹如洛水神女,冰清玉骨,就连眼角的那颗血色小痣都是完美的模样,除了她不是自己养了十年的小帝姬。

阿肆喜欢下雪天,时常会坐在廊下看着絮絮扬扬的落雪,插梅,烹茶,然后偎着火炉看着收集来的民间话本子,而他也必会在初雪之日前去行宫,陪她烤火,温酒,说着大虞国乃至云梦十八洲的故事。

那时她的眼神明亮似山间月,总是充满憧憬地说道:“师父,等我病好了,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的小帝姬永远停留在了十六岁,再也不可能去看看凡尘界的一花一草,更不能看到云梦十八洲的锦绣山河。

顾祈州眉眼冷漠,冷冷说道:“形似神不似,你不是她。”

阿肆永远都是天真无邪,热情娇憨的,不似眼前这般冷若冰霜。

姜娰唇角勾起讥诮的笑容,原来她跟顾祈州是在同一个幻境里。天帝城邑果真神秘强大,竟然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

“大虞动荡不安,国师大人打算如何处理?”姜娰没有理会他的话,看向跪在厅内的新任国主魏钊。

阿爹在位时,为人宽厚仁和,魏家常年镇守边境,位高权重,也不知道哪一年起了谋逆之心,联合了北方庆国,西方鲁国,东方的楚国,兵临城下。

大虞国弱,又是要塞之地,常年在虎口艰难存活,魏钊谋事已久,阿爹不忍百姓经历战争之苦,内忧外患之下禅位与魏钊,逼他立下誓约,守住大虞的百姓,莫要让他们成为亡国奴。

后来为表仁厚,魏钊也装了几年的贤德,依旧收她为养女,以帝姬的身份养在行宫,衣食无忧,却在半年后逼死阿爹,并且常年监视她的生活。

那时候的国师顾祈州无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有预世之能,又能替他监视自己。只是魏钊万万想不到,顾祈州是修道之人,

这些都是姜娰死后得知的事情。

“这些又与我何干?修士不能干预凡尘界之事。不过是弹丸之国,今日不灭,他日也会灭亡。”无情道君冷漠开口,余光都未扫一眼魏钊。

魏钊浑身发颤,痛哭哀求。

姜娰收起油纸伞,在廊下抖落上面的落雪,置于一边,冷淡说道:“原来你取我性命时说为我庇护大虞百年,不过是虚妄。”

无情道君皱眉,看向眼前的姜娰,依旧是十六岁时的模样,她骨相生的极好,命格又好,自带龙气,若是生在云梦十八洲也必是天之娇女,只是可惜生为了凡人。

姜娰是他破四境斩道的关键,没有想到天帝城邑会幻化出几可乱真的人来动他道心。

顾祈州冷漠说道:“魏钊窃国,夺你姜家皇位,害你阿爹阿娘性命,更是让我常年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这样的人你也要庇护吗?”

魏钊闻言如遭雷劈,猛然抬眼,这一见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死去的姜娰回来了?是来找他索命的吗?

“神女恕罪,我不知您跟国师大人都是天上仙人,求神女开恩,我愿意将大虞还给你们姜家。”魏钊吓得连连磕头,磕得满头都是血,丝毫不敢停。

“好大的一股妖气。”小洞府突然出声。

姜娰和顾祈州抬眼看向外面的天空,只见黑压压的乌鸦铺天盖地地飞过来,遮住天光,栖息在树上屋檐下,血色瞳孔阴沉地盯着下面的凡人,好似在等着他们死去尸体化为腐肉,就一冲而上,分而食之。

“国主大人,庆国、楚国和鲁国攻破了边境城池,带着妖物直奔皇城了。”

“乌鸦,好多乌鸦,乌鸦出现的地方就会有腐尸,大虞要亡了。”

魏钊吓得两眼一翻,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姜娰,凡尘界变了,这里各国蓄养妖物,天地浑浊不堪,世道要变,长此下去,这方世界会沦为妖物的聚集窝,很快就会堕入妖魔界。”小洞府一脸凝重地说道。

姜娰心口揪住,这是阿爹以死守护的大虞国民,决不能沦为妖魔的口中食。

无数的乌鸦黑压压地落在屋檐下,树枝上,猩红的眼睛盯着凡人,发出叫声。

“国主弃城跑了,国主弃城跑了……”

“大虞要亡了,要亡了……”

外面传来震天的哭喊声,天下大乱。

姜娰顾不上顾祈州,急急地登上高高的尖塔,看向铺天盖地而来的妖物以及混乱的都城,刚才的盛世太平犹如镜花水月般破碎。

“青鸾,玄龟,出来!”姜娰厉声喊道,“我知道你们在。”

一只青色玄鸟从屋檐壁画上飞出来,振翅飞翔,露出华丽绚烂的尾羽,口吐人言:“小帝姬,你唤我们何事?”

“这里不是幻境?”

青鸾鸟拍翅的动作微微一滞,点头说道:“没错,天帝城邑有逆转时空之能,发生的一切都为真实,你确实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凡尘界。天道之女被斩杀,断了天道传承,这里将变成妖物的天下。”

姜娰呼吸一窒,世间皆有因果,顾祈州入凡尘界,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而她也在几十年后,穿梭到死后的那一年,来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这就是天帝城邑的考验吗?”姜娰面色冰冷,“拿一方世界的生灵来考验?”

“小帝姬,这方世界气数已尽,这道题需要你来破。青鸾和玄龟只是看客而已,能做的有限。”青鸾鸟拍着翅膀,看向御剑上来的无情道君,“或许道君能救世。”

“我修无情道。”顾祈州冷冷说道,“原来你就是此城的守护者。”

顾祈州岿然不动,他修无情道,他道之坚可斩日月,怎么会为了一个气数已尽的世界违背自己的道,妖魔也罢,凡人也罢,谁都别想动摇他的道心。

青鸾鸟笑而不语,重新化为高塔之上的青鸾浮雕。

“阿肆,怎么办?你想到破题的方法了吗?”小洞府急急问道。天地动荡,妖物横行,此题不破,阿肆会被永远困在天帝城邑,成为镇守的一员。

“我既未死,天道就没有断传承,小府灵,托住我!”姜娰取出百宝囊里的美人扇,拉出三根琴弦,就从高高的白色尖塔上一跃而下。

少女雪白的襦裙在风中如花瓣般散开,素手拉出琴弦,弹出第一个镇魔之音,无上佛音降世,似金光普照大地,落在邪物身上,无数的妖物乌鸦被佛音打上烙印,痛的振翅飞起,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顾祈州瞳孔猛然一缩,看着她从摘星楼上一跃而下,错过他,如同孤勇的蝴蝶坠向那浑浊不堪的凡尘俗世。

那一刻,天之骄子的道君心头浮上一丝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似从这一刻起,那个被拘禁在行宫一生,不见天地的小帝姬终于彻底死去了,他失去了那个在雪夜捧着梨花酒,双眼闪闪发光的少女。

姜娰急速地下降着,风声从耳边刺耳地刮过,无数的邪物飞起,将她重重围住,她指尖勾住琴弦,急速而流畅地弹出第二个音,第三个音,第四个音,无数佛音降世,将皇城内乌压压的邪物尽数镇压。

在坠地的瞬间,识海里,小洞府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短暂地冲破山海印的控制,化为一支雪白泛着金光的神笔,拖着长长的金光尾巴将姜娰托住。

妖物发出最后凄惨的叫声,烟消云散于天地间。那一日无数的大虞国民仰头,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神女脚踩金光神笔,弹奏琴音,镇压天地妖物。

“我乃前帝女姜娰,吾民可愿与我一起镇守大虞?”少女铿锵有力的声音远远传开。

百姓欢呼,痛哭道:“天佑大虞,我等愿意。”

三国派出的妖物尽数被除,国主魏钊弃城而逃,然而前帝女姜娰却犹如神女一般从天而降,瞬间就传遍了诸国。

庆鲁楚三国大惊,再派妖物潜进大虞国度,然而无论去多少妖物,没有一只活着回来,大虞帝女乃是神女的传言也愈演愈烈。

姜娰很忙,每天忙着处理各种潜入的妖物,她满身功德金光,妖物不敢近身,但是可以在皇城里肆虐,为害百姓。

好在她的洞府里有各种五品的灵花灵草,她将除邪祟的芨芨草用小药鼎提炼出精粹液,倒入都城上游的河流内,又将五叶花的粉末日日撒在大街小巷,城中居民每日都取水,更有勤快地讨要了五叶花和芨芨草的种子,开始家家户户种植。

一时之间,三国的妖物连城门都进不去,庆鲁楚三国大惊,连忙灰溜溜地打道回府,并且派出使臣前来和谈。

“此题依旧未破吗?”

“未破。”识海里,小洞府这些天见小帝姬大杀四方妖物,冷静地处理大虞的诸多事务,又深受国民拥戴,十分的兴奋,不愧是天生的女帝命格,只要给小阿肆发挥的空间,那必是名流千古。

姜娰眯眼,淡淡说道:“难道有什么地方被我们忽视了吗?顾祈州还在摘星楼里?”

“没错,他的题好解,只要坚守本心无情到底,应该就能破题。只是我们难道要等三国使臣到来,签署和谈事宜,扫清天下妖物,这才能破题?”小洞府深思道。

姜娰点头:“既然此题未破,那我们继续耐心等下去。”

两月后,三国使臣来访,顺便还逮住了弃城潜逃的魏钊,将他绑着前来请功了。

庆国鲁国楚国前来的都是皇子和国主,神女的传言四海皆知,三国此次来不仅是奔着和谈,还是奔着联姻来的。大虞本就是要塞,既然啃不下来,不如联姻,如此也算是达到目的。

姜娰在帝宫设下宴席。

当晚冰肌玉骨、美若神女的帝女一出现,庆国鲁国和楚国就惊住了,不说她镇魔除妖的本事,就是这身份地位以及倾世容貌也足以令人心动,只是晚宴上,大虞的国师也前来赴宴,周身仙气更是震得三国连丁点的心思都不敢有。

顾祈州是来看姜娰处置魏钊的。

他被困在天帝城邑的考验中数月,跟着姜娰一起经历凡尘界的事情,见证了这个不懂道术,却凭着一曲琴音和满身金光的少女一步步将大虞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更是将支离破碎的国都一点点地缝合了起来。

事到如今,顾祈州不得不说天帝城邑的考验是他见过最严峻的考验,这个幻化出来的少女姜娰几乎无懈可击,他找不到任何的破绽,就连她眼角的那颗血色小痣都分毫不差。

只是阿肆早就魂飞魄散,他也破了四境,炼出了本命法器,她绝不可能活着,这一切都是天帝城邑对他的考验,只要找到这个帝女的破绽,他就能破题,回到云梦十八洲。

无情道君无法想象,若是姜娰没死,那一切该是如何的糟糕,他的道,他的法器,他的飞升之路似乎都会瞬间崩塌!

“帝女,此人乃是大虞的叛徒,我们将他绑来,请帝女处置,以表和谈之心。”开玩笑,一个邪物无法近身的帝女不够,还有一个满身仙气的国师,这大虞国如今谁还敢碰?

魏钊狼狈地被押了上来,看见高高坐在帝位上的姜娰,疯癫大笑,想起江珧禅位那年,小帝姬才五岁,长得粉妆玉琢,犹如粉嫩可爱的小团子,他十分的喜欢这个孩子,想着日后养在宫里也好掌控,只是国师却给了预世之言:“此女是女帝命格。她不死,大虞永远不可能姓魏,我带她离开,于她十六岁那日斩她命格。”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我才是帝王命格,姜娰,你早就死了,死了,我亲眼看见了你的尸体,就在行宫的冰雪玉棺里,假的。”魏钊疯癫大笑。

众人面无表情,自古帝位让多少人疯癫,这大虞终究是姜家的天下。

“帝女,此獠要如何处置?”大虞的人对魏钊恨之入骨,当年前国主是何等的仁厚,大虞国泰民安,要不是魏钊勾结外人反叛,国主怎么会禅位,又怎么会死,就连小帝姬都险些死掉了。

三国兵临城下之日,他不顾国人弃城而逃,这十年将大虞祸害的千疮百孔,杀一百遍都不够。

姜娰看着疯疯癫癫的魏钊,她确实死了,终究会离开凡尘界,只是魏钊欠她姜家欠大虞的,该还。如此天道才公!世间秩序才可行。

“明日押他去大国寺,给我阿爹阿娘磕头,然后斩于午门,念你魏家镇守边境多年,祸不及家人,流放出大虞,三世不得回。”姜娰冷淡地说道。

三国使臣见她处理的如此游刃有余,暗自点头,既不心狠,又不过分仁慈,力道竟然掌握的极好,难怪短短数月,大虞焕然一新。

魏钊被押解下去,只见天上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声,青鸾鸟拖着华丽的尾羽飞进大殿,口吐人言:“帝女,此界妖物如何解决?”

青鸾鸟见她丝毫不懂道术,竟然能凭着聪明智慧将这乌烟瘴气的凡尘界打理得井井有条,早就惊叹不已,再见她斩杀魏钊,破了第二关,终于忍不住出现。还有两关,若是她都能解决,那么她的终极考验将完美通过。

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能将天帝城邑的考验解答得如此完美,既符合天道,又符合人道。

众人见天上飞来神鸟,口吐人言,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彻底地相信了那些传言。

姜娰取出数包种子,让人分发于各国,淡淡说道:“此乃仙界的灵花灵草种子,诸公可以带回去种植,蓄养妖物并非正道,修仙才是正道,希望诸公日后也能如我一般飞升上界。”

诸国时辰大喜,修仙?天呐,他们蓄养妖物也只是为了得到力量,只是妖物喜欢反噬,若是能修仙,谁还想成妖?

于是众人纷纷点头,当场就斩杀了自己带来的妖物,并且写下了四国盟约,永不蓄养妖物,互不侵犯国土……

一时之间天地正道之光浩荡,妖物竟然无处藏身。

顾祈州幽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仙界虚无缥缈,她倒是敢吹牛,只是这些凡人又懂什么,此关也被她完美解答了。

还有最后一关!

最后一关的题目姜娰早就知道是什么。只是这一关急不得,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