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永和宫中。

虽然夜已深了, 但是德妃依然装束整齐的端坐在正殿之中,目光遥望着不远处:一名从外头匆匆走来的小太监正紧张的同大宫女思莲说着话。

德妃心跳如雷,下意识的舔了舔干燥的唇瓣。

小宫女适时双手奉送上红木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白瓷浮纹小碗, 里面熬煮了数个时辰的安胎汤药浮着缕缕的热气。

她半蹲着身子, 高度恰好是最合适德妃取起的位置。

德妃伸手端起。

水汽氤氲之间, 鼻尖泛着微微的苦意, 她面不改色的喝了一口汤药, 声音柔和的开口:“承乾宫有消息了吗?”

回转身走至德妃身前的思莲垂眸竖手:“回禀主子,承乾宫皇贵妃醒了。”

德妃脸一沉。

她摩挲着白瓷小碗,半响也没有说话。

德妃的手微微颤抖着。

手中的白瓷小碗搁回托盘上时,也在咯咯地响着。

德妃目光一冷。

她凉凉的扫过小宫女,小宫女只觉得手软脚软。勉强站起身时她竟是打翻了小碗,小碗骨碌碌的落在地上, 在四分五裂的破碎声中, 剩下的汤药撒落一地。

小宫女面色煞白。

她顾不得地上的碎瓷片, 扑通跪倒在地:“奴婢, 奴婢……”

“本宫看着这么可怕?”

德妃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略带疑惑的看了眼小宫女, 声音轻柔细软。

“……主子,主子不可怕。”

小宫女颤巍巍的回答,只不过颤抖的声音让人一听便是口是心非。

德妃嗤笑了一声:“抬起头来。”

小宫女微微抬首。

这下子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就暴露在德妃的目光之下。小宫女巴掌大的小脸上苍白而无血色,眉带轻愁,黑眸里蓄着泪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端的是楚楚动人。

德妃心思微动, 面上却没有变化:“安嬷嬷。”

“奴婢在。”

“把她带下去好好教教规矩, 免得出了咱们永和宫被人耻笑。”

“是。”安嬷嬷应了声。

没等安嬷嬷发言, 两名嬷嬷动作粗鲁的将小宫女拖了下去——反正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升职到二等宫女。

没有机会离开永和宫的话。

她这辈子都是个洒扫洗马桶用的低等宫女,而就像德妃说得一样学不好规矩又怎么能出永和宫呢?

这宫里人多的是怨气。

而这种被主子厌弃丢到最底层的无疑是其他人的出气筒。

勉强发泄了心头的怒火。

德妃轻轻摩挲着白嫩无暇的手背,眉宇间的戾气略略消散了些:“想不到佟皇贵妃的命居然这么硬……”

所有人都当没听到这大不敬的话语。

安嬷嬷上前一步试探着询问:“主子。四阿哥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咱们要不要上去接触一下?”

翊坤宫有三个阿哥、钟粹宫和延禧宫都有一个阿哥,去掉年纪最轻的储秀宫妃赫舍里氏,永和宫排在最末,如今可是一个阿哥都没有。

德妃清丽平和的脸庞瞬间扭曲。

她的声音尖锐又刺耳:“他不是自傲于自己是佟皇贵妃的儿子吗?连本宫的祚儿都看不上!本宫为何要这般的蠢货!?”

她到现在还记得。

胤祚委委屈屈的从外头回来,拉着自己哭泣的嘟嚷着:“为何四哥和三哥五哥玩,却是连看他也不看一眼?明明他们才是兄弟不是吗?”

随着胤祚去世的时间越长,每一次回忆这些记忆都让她越发憎恨胤禛,越发憎恨佟皇贵妃。

那是因为四阿哥根本不知道啊……

安嬷嬷很想反驳。可是看着德妃怨恨的眸子她张了张嘴,又默默地合上。

“再说了。本宫这一胎太医说了定然是男胎。”德妃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志得意满。

只是这段时间皇上根本没来探望过自己也让德妃颇为心神不宁。她扯了扯帕子骤然开口发问:“刚才……那名小宫女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是镶黄旗包衣参领海宽之女,章佳氏。”

安嬷嬷不用思考就立刻回答,随即她眉心微跳:“主子的意思是……?”

“你好好安排人打磨打磨,等到过些日子就送上去。”德妃盯着自己的手背,淡淡的开口:“给她安排个汤药,万一怀了倒是惹人嫌。”

当年佟皇贵妃留着自己肚子是为了孩子,自己只要章佳氏拉点宠爱,孩子……还是省省吧。

“是。”安嬷嬷没有犹豫的应了声。

周遭皆是德妃的心腹也不免心多跳了几拍,得了皇宠却没有皇嗣,这宠爱没两三年也就没了。

看看宫里头多的是十几年还拿着常在答应份例的庶妃,先前还对章佳氏升起一丝欣羡的宫女们顿时化作了同情、怜悯以及对德妃深深的惧意。

德妃很满意的环视周遭。

想在永和宫踩在自己上位?做梦去吧!

就是德妃没想到的是。

自己说的这番话经过一夜就送到了太皇太后的案头。

正在严查胤禌案的太皇太后脸色发青。

幸好皇帝将人手都摆放在哀家这里……否则只怕又要大发雷霆。

她登时想起自己前几日还在埋怨佟皇贵妃不懂事。呵呵!原来是五十步比一百步,真要是凑上德妃这么个额娘,四阿哥的日子可越发苦了。

太皇太后眉梢一挑。

她将这一份密信合上,冷冷地对苏麻喇说道:“不过是个包衣罢了,皇上捧着她到妃位还不够?还嫌弃胤禛?传话到承乾宫,胤禛日后不用去永和宫请安,照旧就行了。”

“还有这个章佳氏……”

太皇太后虽然看不上眼包衣,但也不允许德妃擅作主张:“使人安排下,这汤药可不能让她喝进去了!还有……查一查到底是哪个太医敢做出这等勾当!”

避孕药,落胎药都是宫里的大忌讳!

苏麻喇恭恭敬敬的应了声:“奴婢遵旨。”

她悄然退下的同时也忍不住感叹一声章佳氏的好运道。

若是真能怀孕。

还真是老天爷给她的福分!

承乾宫里收到消息的佟皇贵妃和胤禛齐齐松了口气。前者心里多多少少担心胤禛会亲近生母忘了自己,而后者想到陌生的德妃就十分变扭,就如乌龟一般得过且过,想着能迟些日子见面也好。

母子两人聚在一起细细说着话。

佟皇贵妃看着双眼亮晶晶的胤禛温言细语:“你可要好好谢谢你九弟,多照顾照顾他,别老和他打架!”

“……哦。”

胤禛不情不愿的应了声。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嘀咕:“其他兄弟我也不想打,这胤禟……就是欠揍嘛!您不知道他昨天吵着闹着要把儿臣哭的事情宣告天下……”

“落井下石者众,雪中送炭者寡。”

佟皇贵妃伸手弹了弹胤禛的额头:“其他不说你九弟和宜母妃有必要跟着你过来吗?有必要昨天把你带去翊坤宫吗?只怕看见你的人远不止他一个,而做出来的却只有他一人而已……”

“额娘以前听闻九阿哥为八阿哥出头的事还有些不信……没想到。”佟皇贵妃想起之前的传闻,眉眼间皆是感叹:“和这般人来往,定然是光明磊落而无居心叵测,对你是一件好事。”

胤禛想了想。

他不得不承认额娘的话没有错,乖乖的点头:“儿臣会向九弟道谢的。”

被母子两人提及的胤禟正嘴翘鼻子高的立在东暖阁的御案前。他眯着眼睛盯着喋喋不休的汗阿玛,心里面是充斥着怀疑。

自打今日到上书房起康熙就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交上去的作业总有几个不满意的地方打回去重写。

胤禟:……(个_个)

康熙有些不自在:“你瞅着朕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些拿回去再写一遍?”

“汗阿玛是不是故意为难儿臣?”

胤禟孤疑的上下扫视着康熙,发现他脸色一僵之后登时恍然大悟:“昨天被儿臣拆穿的缘故对不对?汗阿玛你这叫做……知法犯法!!!”

康熙:……

康熙气急败坏:“朕哪里是这种人。”

“汗阿玛敢不敢和儿臣一起去寻乌库玛嬷评评理?”胤禟看着康熙理亏的模样越发是趾高气昂,大声嚷嚷着:“明明儿臣今天认真写完作业,您还要这样忽悠儿臣,儿臣要叛逆!儿臣要学坏!儿臣要逃课!”

康熙脑门上蹦出三根青筋。

从外头走进来的胤礽噗嗤一声笑。他忙捂住嘴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同于康熙一张脸青青白白的。

胤禟撒开腿像是小炮弹一样冲入胤礽的怀中:“二哥您看看!”

这作业还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胤礽目光幽幽的看向康熙,眼眸里的谴责两个字冒着金光。康熙心虚不已,忙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赫舍里纶布,还不上前给太子请安?”

“是。”随着声音落下,一名陌生少年从角落阴影里走出。这少年的年纪与胤礽相仿,身量修长,眉眼端正,气质不俗,让胤礽心生惊讶之意。

赫舍里……纶布?

他分明记得在索额图口中几个表弟均是不出挑的中庸之辈……索额图之子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就够蠢了,其他人居然比他们还要糟糕?久而久之胤礽是兴趣缺缺,对表兄弟们再也没有了兴趣。

可是眼前的赫舍里纶布。

光从外表上来说,若说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可以打六十分,那眼前的赫舍里纶布足以打个八十分。

“奴才赫舍里纶布给太子殿下请安。”赫舍里纶布恭谨有礼,即使竭力控制他眉宇间依然带着隐隐的兴奋之色。

明明自己的阿玛常泰和叔父常海才是仁孝皇后的嫡亲兄弟,自己和太子才是嫡亲的表兄弟,偏偏这些年来都从未见过。

问赫舍里纶布心甘吗?

他当然不愿意。因此这如何给太子请安,如何给太子一个好印象可是赫舍里常泰与常海两人细细琢磨许久后准备的。

“从今天起,赫舍里纶布就是胤礽你的伴读了。”康熙深知赫舍里纶布的小动作,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给他们这个机会。

胤礽对赫舍里纶布很是好奇。

胤禟挺眼热的,他伸手拉拉康熙的袍角:“汗阿玛,那儿臣什么时候能有伴读啊?”

“等你要去上书房了,朕就给你准备。”康熙心情不错,见胤禟忘记之前的事儿更是松了口气,借着让赫舍里纶布与胤礽相处,就把三人一起轰出乾清宫。

接着就是要处理索额图。

康熙心里所有的不满都倾泻在索额图身上。要不是他,胤禛就不会知道这件事;要不是胤禛知道这件事,就不会害佟皇贵妃伤心……

说来说去反正罪魁祸首就是索额图。

索额图:……

他觉得头顶肩膀身上被压上无数黑锅,更别提那蜂拥而至的各种任务——通通都是最为细碎繁杂的,让人根本无法走开的。

索额图忙得几欲吐血。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甚至没时间进宫和胤礽谈谈心。

这个时间差。

恰好让赫舍里纶布在毓庆宫稳稳立住脚跟。

赫舍里纶布很是明白皇上的心意。

在毓庆宫中他从不与太子谈及政事朝务,表现得宽和温润。在胤礽偶尔提及宫妃兄弟时,更是劝慰胤礽应该以兄友弟恭的准则为首,更是句句让胤礽满意。

虽然他文治武功算不上惊才绝艳却也是上等,但是加上这性格上的加分,倒是让胤礽对他颇为另眼相看,觉得赫舍里纶布有些握瑾怀瑜之意来着。

胤礽乐得多了个说话人。

平日下课后两人便捻棋对战,关系一日千里进展迅速。

说句不合时宜的话。

胤礽觉得自从没了索额图,天空蓝了花儿红了,就连调皮捣蛋的胤禟都要比过去更可爱了三五分。

胤禟:……???

在乾清宫偏殿里的他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又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杂书上。

今天是二十六了。

还有四天便是新春佳节,康熙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就开始埋头写福字:给朝臣的、给宗室的、给后宫各处的,洋洋洒洒数百个福字写完,这事情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说是放假可是谁让年前出了这么多事。

佟皇贵妃重病卧床,原本针对佟佳氏的动作只能停一停。

至于赫舍里氏……

有了赫舍里纶布成为伴读这件事后,常泰常海果然如自己预测的一般,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手上的资源挪到了儿子身上。

等索额图回过神局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有意想要族里出面,但架不住常泰常海还是嫡支,而纶布更是在太子身边站稳了脚跟,族里并没有打算插入的意思。

索额图一时间竟是进退两难。

醒过神来的他登时明白是自己跳得太欢引起皇上瞩目。与其跑到太子面前诉苦,他念头一转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全神贯注于康熙下发的任务之中。

康熙的心情不错。

若是佟皇贵妃的身体能好一些就更好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一扭头就询问梁九功:“九阿哥人还在偏殿里?”

梁九功笑着应声:“奴才刚刚去看过,九阿哥在认认真真读书呢!”

“嘶——这小子转了性了?”

康熙疑惑不解:“朕记得朕昨儿个起就和他说可以放假了吧?”

“是的,皇上。”

“嘿!还真是奇了。”康熙摩挲着下巴。

自打从将胤禟提到太和殿溜达之后,胤禟这小子来乾清宫读书可谓是认认真真,读书完了也没有直接开溜,而是闲心逸致的翻阅起其他杂书。

“许是九阿哥长大懂事了呢?”梁九功很是乐观的猜测。

“……”

康熙觉得一干猜测里,梁九功说的这个最不实际。他摇摇头:“走——朕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