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吗……”她的声音一直低下去, 低下去。
“因为,我可是恶神呀……是任性妄为的……不被爱的恶神。”
血沫涌上了她的喉间,好像凝结成一个巨大的硬块, 梗在她的喉咙里,让她难以呼吸;她十分费力地才把那个硬块重新咽了下去。
“小松先生……对这个世界……一定比我有用。所以……所以……”
小松托着她的手臂好像在发抖。他的嘴唇也在发抖,她还是能够看得清楚的。
“……我不需要你替我去死!!”他脱口喊道,嗓音已经完全沙哑了,像是钝刀在青石上磨过的声音。
恶神姑娘慢慢弯起了眼眉。
“……晚了。”她轻声说道。
她看到一颗可疑的水珠从他脸上的镜片下悄然滑过, 沿着他的脸颊, 在中途坠落下来, 落在了她的身上。
或许,正是因为意志变软弱, 所以这种茫然的怨怼和徒劳的悲伤, 这种仿佛要吞噬掉理智与意志的痛苦,才会突然变得如此深刻吧。
恶神姑娘这么想着。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变得愈来愈轻了。好像要往上浮起来, 一直漂浮到半空中去, 而且,好像还变透明了,开始从身体表面发出星星点点的明亮光点。
这是固有的设定吗?神要消失的时候……是不是都会如此呢。
“不……朝云,请坚持住!别在这里……别现在就……”
呵, 那把清亮好听, 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显得清明睿智的声线, 好像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呢。
……好吧, 至少在她死的时候,听见了那个人这样难过地挽留她的声音呢。
……也许, 在她消逝之后, 他也是会感伤的吧。
这就算是……马上就要成功了吗?
可是啊, 这个讨厌的世界……对待神祇,果然都不够好呢。
作为八叶,是不会为一个神子以外的女人感伤太久的。作为萨摩的家老,也不会为一个世人眼中的恶神悲伤多少时间。
她勉强勾起唇角,虚弱地笑了笑。
胸口处传来撕绞心肺一般的疼痛。身体已经变得很轻了,仿佛马上就要挣脱他扶着她的双手,漂浮到半空中去。
……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所以就不要再说些没用的话了。
“这就是我的选择……没什么好后悔的……”她的视线最后一次停留在他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眼眶骤然湿润了。眼泪从那里滑下来,划过眼角,流进她鬓边的长发里。
“可以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吗?——请努力活到很老的时候……再离开吧,小松先生。”
并没有去等待他的回复——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等他慢慢想通了吧——她就眨了眨眼睛,表情里好像含着满满的悲伤,又仿佛还有一丝坦率的释然那般,微微笑了。
“……永别了。”她说。
最后的那几个似乎还带着深深叹息的音节刚刚逸出她的口中,她的身体就变得完全透明了;然后,从她的身体里爆出猛烈而明亮不可直视的白光。
那阵白光慢慢消散之后,小松的臂弯里已经空无一物。
……朝云就这么完全消失了。
只有一枚御守,静静地躺在她刚才躺过的地上。
小松慢慢伸出手,捡起了那枚御守。
居然是一枚下鸭神社的御守。
御守的正面,绣着著名的“连理之贤木”的图样。他打开那个小小的口袋,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条。
他原本以为那张纸上会写着什么表白一样的句子,甚至已经做好了看到类似于向着“连理之贤木”许愿的言语时的心理准备。然而当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展开那张纸条时,却只看到上面写着一行古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凝视着这行汉诗,一段简短的对白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
某个夜晚,夜空晴朗高阔,有着美丽的月色;那些对白,是当那个夜晚他们并肩坐在萨摩藩邸的屋顶上,仰望着那样的月色时,说过的话。
【诶~说起来,高杉先生擅长三味线,大家好像都知道……那么,您擅长什么呢,小松先生?】
【谈不上擅长……不过我会琵琶。】
【琵琶?!……好像弹起来要比三味线好听啊。哎,这句话请千万不要告诉高杉先生啊。】
【……那么你会什么乐器呢,朝云君。】
【我吗?……我好像以前会弹古琴,但是现在……好像都忘记了啊。】
【真遗憾,还以为下次能够听到你的弹奏呢。】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说道。
那个时候呢?她说了什么?
她说:【总有机会的。】
可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将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萨摩的年轻家老凝视着手中的那张小小的、写着字的纸。
他应该算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笔迹,意外地很有几分风骨,像是练习过多时,很有功底。
对于他们来说,唐诗这一类的汉学,也是必须要修习的课程之一。所以纸上写着的这句诗的出处全诗,几乎是一瞬间就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的视线下移,脑海里也浮现了接下来的诗句。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她竟然还是一位通晓汉诗的博学女子吗?那些汉诗是她在凡世学习到的,还是在身为恶神的时候,在漫长的黑暗里一点点学到的呢。
……而且,即使他感觉自己对她的了解在一点点不断加深,然而一直到了最后,这个女人还是做了一件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在屋顶上,在谈及那些乐器之前,自己那有点死板的声音,以及她带着笑回答的声音。
那时候,为什么要说起那样的话题呢。
……是因为,他自己的内心深处,也不想让那场谈话就此结束,是吧?
【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他慢慢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门外。
因为刚才惨烈的战斗,一整排障子门已经完全倒下来损坏了。庭院里的阳光可以直接穿过走廊照进室内。
那首汉诗接下来的诗句,是什么?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他放眼望去,今天天朗气清,阳光灿烂。在那些浑身缭绕着不祥黑气的怪物们都被肃清之后,天空中云开雾散,世界一片平和澄明,重新晴朗起来。
可是,这样的日光,这样的世界……有一个人,却再也见不着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夜月色皎洁,清辉洒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身影轮廓都映照得近乎透明起来。
……那样的她,哪里像是什么恶神呢。硬要说起来,倒像是传说中的辉夜姬,沐浴着月色的清辉,要回到他遥不可及的另外一个天人的世界中去。
【您觉得呢,小松大人?】
她在他的记忆里这样微微偏着头,含笑望着他问道。
小松蠕动嘴唇,从完全沙哑的喉间费力地挤出一个一个孤立的音节,回答那位仍然在他记忆之中狡黠而可恶地微笑着,等待着他的答案的辉夜姬。
“……因为月亮……很美?”
啊啊,或许就是这样啊。
神子是白龙所选中的,天女一般的人物。白龙出现的时候,身上披着灿烂的光芒。那光芒照射向周围,笼罩了他一切的视野,明亮眩目。
在那样夺目的光辉之下,谁会注意到月亮是什么样的呢。
在天女的温柔照耀之下,谁还会去注意恶神的喜乐与悲哀呢。
可是,假如能够真正跳脱出龙神所带来的、照耀世界的雪亮光芒的话,就能够看清一件事了吧——
或者说,能够看清一个问题的答案——
月亮很美。
假如这就是你想要我找到的答案的话,那么你赢了。
明明……他以前不会喜欢这种过度顽固的、不听话的孩子的。
那么,与某个人相遇,会使自己产生改变吗?现在的自己,与当初在鹰司邸外面对着大火的那位威势赫赫、内心冰冷的萨摩的家老,已经有所不同了吗?……
这样的念头茫然地浮了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慢慢重新叠好那张纸条放回去,又是怎么把那枚御守恢复原状的。
那枚御守的织袋表面沾满了血迹。他把那个织袋放在掌心,然后慢慢地合拢五指,用力地将织袋紧紧攥住,像是要永远把它紧锁在自己手中一样。
与此同时,他一直避免去想的——一直避免记起的,那首汉诗的最后两句,终于浮现在他的心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是笨蛋吗。”他低低地在喉间用气音一般的声息低语道。
随着他的手指一点一滴用力握紧,仿佛心头有一道沉重的锁链,原本束缚着他的心脏,但是现在却摇晃着震荡着发出吱嘎的响声,逐渐布满裂痕,最终发出一声清脆的爆响之后,轰然断裂成几个部分,然后化作飞灰一般,从他的心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