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愣了片刻。
他因为她意料之外的直言不讳而震惊了片刻, 然后才意识到,她所说出的到底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是在暗示八叶内部对待她的不同态度令人困扰?还是在嘲讽他在女性之中游刃有余的处事作风?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人陡然感到了一阵头痛。
他擅长与各种女性周旋, 自然也懂得如何赢得她们的喜欢。作为新选组副长,他天然就自带英豪光环, 有的是崇拜他这位年轻有为又英俊潇洒的“武士大人”的女人。他要赢取她们的爱慕眼神似乎一点也不费劲。
可是,面前的这个年轻姑娘似乎并非如此。
她站在他的面前,眼神中含着一点笑意,左手却依然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这个动作无意中显示出了她的警觉,以及——
某种长期以来随时准备拔刀投入战斗的锐利感。
这种感觉并不会经常出现在一位漂亮女性的身上。事实上, 他所见过的女人之中, 只有那位神子随身携带一柄细剑——总司说那叫“西洋剑”——但是, 神子并不会像她一样,好像随时随地都能飞快地拔出刀来投入战斗。
她给他以一种错觉, 就好像即使她站在他的面前, 说着想要像他一样讨人喜欢的话, 她其实也并非想要获得他的喜爱。
她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刀剑一样凛然又锋锐。可是, 一般的男人是不会喜欢像刀剑一样坚不可折的女性的。那样的女人太冷冽, 太强大, 会让他们感觉难以控制于掌心。
土方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那要取决于你想要去做什么样的事情。”他简单地回答道。
这句话反而让她有一瞬的惊讶和恍惚。她脸上浮现了错愕的神情, 顿了一下才说道:“……真没想到土方先生会得出这样的推断。”
他笑了笑, 静等着她的下文。
她却显得似乎十分难以开口似的, 静默了很久,才慢吞吞地答道:“……可能, 算是一种犯罪吧……?”
他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犯罪?!”
然后他似乎就明白了一点什么, 低下头, 慢慢地笑了开来。
“哈……哈哈哈……”
她好像表情里含着一丝抱歉似的, 睁大眼睛盯着他,却并没有再开口解释自己的行为和动机。
“啊啊,我明白了。”他续道,狭长的眸子紧盯着她。
“我也稍微听说了一点围绕着龙神的小公主周围的那些人……的事情。”他选择着措辞,然后注意到她的脸上一瞬间就浮现了一丝带着尴尬羞窘之意的晕红。
似乎,他没有猜错?
“原本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群里,出现了另一位抢夺小公主风头的外来者……天真可爱的小公主,却毫无危机意识,还以为来的是可亲又值得依靠的大姐姐……”他继续说道。
然后,他看到她的长睫抖动了几下,垂了下去。
“……可是,小公主不知道,这位亲切的大姐姐,或许有着别的想法——”他拖长了尾音,眼角微微上挑,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就连他也听说过,最近神子总是和八叶的其他人一起行动。那位萨摩的年轻家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是脱队独自行动,但为了保护他不受阳炎的袭击,神子所信赖的这位“亲切的大姐姐”同样跟随萨摩的家老大人同出同进,因为这位大姐姐也拥有着可以消灭阳炎的神奇能力——
总司说起来的时候,只是单纯地在好奇和思考她的那种神奇能力究竟是怎样实现的。但是新选组副长可不一样啊。作为在女性之中拥趸众多、游刃有余的美男子,他当然能够品味得出这其中浮动着的微妙气氛。
虽然他莫名地讨厌那位萨摩的年轻家老,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有着吸引年轻无知小女孩的资本。他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在街头巡逻的时候,看到那些年轻姑娘们都疯了一样地涌向小松带刀出行时所带的队伍,追捧那位高傲的家老大人,引发一阵秩序的混乱。
……面前的这位美丽凛然的女性,难道也和那些天真无知的小女孩们一样吗?!
“小公主手下的那些人里,什么人最近是需要您时刻跟从保护他的安全的?……大概,只有萨摩的家老大人吧。”
他平静地补上了最后一击,看着她的脸渐渐因为窘迫不安而涨得通红,心头突然浮现了一丝微妙的异样。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你并无意于萨摩的家老?”他笑着问她,然后看到她的眼神闪烁起来。
最后,他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知道您在说什么。……我也知道在这个时代里,与信念、忠诚、仁义或国家未来的方向相比,感情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她慢慢说道,然后,语气逐渐平静而坚定起来。
“不过,我的人生,不希望成为任何人的筹码。”
“即使出发点是善意,即使可以满足我的奢望……也是一样。”
“我一再重复着残酷的人生……但即使这样,这人生也不可能让人拿出去作为交换。”
“我想要作出,让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后悔的选择。”
“不想要那种,只能仰赖他人的施舍或恩惠才能建立的未来。”
她说完了。而有那么几分钟时间,他只是站在那里,吃惊地盯着她。
然后,他脸上的神情慢慢松动了,逐渐浮现出一个真正的笑意。那笑意慢慢扩大,最后使得他那张总是莫名有种凛冽之色的脸孔都柔和了下来。
“真让人印象深刻啊,姬君。”
他含笑说道,那种吊儿郎当的表情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激赏,开玩笑似的说道:“那么,想不想和我来一场成人的交往呢,姬君?”
他看到她的眼珠一瞬间睁得圆圆的,不免觉得有点好笑。可是她很快就摆脱了那种让她显得有点笨拙的可爱神情,整个人都冷静下来,轻轻地嗤笑了一下,答道:“……这么光荣的机会,我想我还是让给其他江户或京都的美丽女性吧。”
“哎,江户的女人啊,都很无趣呢。”他咂了咂嘴,半开玩笑似的盯着她,“愈是棘手的女人才愈让人迷恋呢。……姬君,你说是不是呢?”
她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对于这种事情没有研究。您为何不找个真正懂得这些事情的姑娘来讨论呢?”
这死板的语气中和了她回击的措辞中的犀利之感,这种微妙的矛盾感使得土方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真遗憾哪,您的心不会属于我~”他轻飘飘地说道,语气仿佛有丝轻佻,但却意外地并不让人感到不敬或被冒犯——归根结底,这里的这一位副长,在女子的面前,是知情识趣的,是游刃有余的,和她所熟悉的那一位一点也不相似;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啊。
柳泉伫立在街头,望着新选组副长用右手勾住外套的一角,潇洒地将外套往肩上一甩,然后就保持着那个动作,回身慢慢地走远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将另一只手背在脑后,向着她悠悠一挥——姿态真的帅气到了十足。
柳泉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时间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不再在意是否会受到阳炎的袭击;在她的视野里,那个人渐渐走远了,转过街角,身影彻底在她的视线中消失了。
她在原地伫立了足够久,久到系统菌都浮上来了。
【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在这里,你们只是陌生人吧。】系统菌的声音虽然冰冷,但听上去并没有多少指责的成分,语调里更多的是好奇与不解。
【就因为他顶着那个名字与头衔吗?】
柳泉:“……”
她沉默良久,才转过身去慢慢向着反方向走了起来,并且问出一句好像完全不相干的话来。
[……山南先生,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系统菌一滞。
【你应该没有忘记执行任务时的准则吧?】它警告似的说道。
【随意询问起任何关于现世的状况——包括身在现世之人——是禁止的。你应当专注于眼前的目标——】
柳泉打断了它。
[我当然知道。]她轻轻答道。
[我只是想要知道山南先生最近在做什么,是不是适应了那里的生活……毕竟,什么都不说就立刻把我一个人扔出来做任务,是不是也有点不够人道呢——要知道我们当初达成的协议可是……]
【够了!够了!】系统菌好像突然不耐烦起来。
【山南敬助适应得很好!简直好到让人怀疑这个人的心计有多深!有这样的能力和智慧,当初又怎么会把自己陷于那种困境当中!】
听着系统菌抱怨似的回答,柳泉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因为,他本来就是故意的啊。]她笑着回答道。
像献祭自己一般……认为武士最重要的是剑术,认为自己只有头脑能够贡献出来是不够的……自虐一般地苛责着自己,自我厌恶着,将自己与大家隔离开来,拒绝大家的关怀,生活得犹如隐身于黑暗里苦修的僧人,渴望着阳光,畏惧着阳光,最后怀着那些还没能完成的希望与信念,就那么灰飞烟灭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轻声笑了。
[最近,我偶尔也会想起一些……特别特别久以前的事。]
系统菌:“……”
它好像对她的感慨一点也不感兴趣。不过没关系,柳泉本来也没有想要勉强它对此感兴趣。
她只是有一些话,想要对谁倾诉,可是最后却发现这个世界里自己是孤立一人的,并没有任何可以放心倾诉的对象。
这种感受有点陌生。实际上,无论是在从前的哪一个世界里,即使是她独自一人前往的世界,她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在最初的新手村里,虽然她措手不及地被丢到了那里,必须一边解谜一边扮演一个乖戾又难以相处的女神经病,但是很快她就遇见了那个世界里的绝对男主角——迹部大爷那种“一遇到网球相关的事情就绝对要当作自己的事管上一管”的性格,很快就让她来不及为了自己是否孤独的这种小事担忧;他用各种各样和网球有关的话题、事件、要求、目标与追忆,好像很快就填满了她的日常生活与全部心思。
后来,手冢也出现了,并且为她带来了那个著名的训练计划“绕着一切地方跑十圈”。
所以,她忙着训练,忙着恢复,忙着一点点变强大,压根就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地去想自己在那个世界里有多孤立,自己所扮演的信雅君在亲缘方面有多糟糕——
然后,又是那个神奇的七王体制,德累斯顿石板主宰下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第一次彻底舒展开自己的双翼,得以从一开始就像个真正的女主角那样发出光芒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不管踏入怎样的世界,她都毫无迷茫,毫无忐忑,因为她有了能力,有了朋友,有了强大的内心——
可是现在,走在京都的街头,这一路上的风景她差不多都很熟悉,不需要别人指引也能找到正确的方向与道路;然而她走在热闹的街上,觉得内心渐渐浮起了一丝孤独感。
[……是因为我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归属感吧。]她自我剖析道。
除了依靠设定而对她释放友谊的神子之外,似乎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对她怀有单纯的美好善意的。八叶待她客气而疏远,天海对她别有目的,即使是她攻略的对象——萨摩的年轻家老,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是复杂的,有戒备,有疑惑,有着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然而那些情绪里,仿佛并没有深刻的好感存在。他对她和颜悦色,送给她昂贵的礼物,唯一的理由似乎都是因为她是恶神的转生——
这种恶劣的心情,一直到晚饭后她攀爬上了萨摩藩邸的屋顶,然后呆在上面赏月的时候,好像也仍然没有消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