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山南来说,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超乎了他最疯狂、最大胆、最不可思议的想像。
当然,对于他来说, 自从点头答应和清原雪叶一起假死离开新选组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很超乎想像了。但是,从那一夜在那栋奇怪的高楼里,被她命令着去碰触那个看似普通的细瓷花瓶开始,他整个人好像就陷入了一场奇幻的际遇。
想起来,就像梦境一样。
他那一夜被她半是命令半是催促地去碰触那个花瓶,下一瞬间他就感觉下腹部一疼,像是有人用一个钩子在那里勾起他整个身躯抛到半空一样,在云层中穿行, 狂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当他终于落到地面的时候, 他虽然身躯绷紧、时刻保持着警惕, 但这种突如其来的降落方式还是让他的双膝受到了过度的冲击力而向前一屈, 假如不是他及时反应过来,闪电般地用手中的刀往下一戳、支撑住了身体重心的话, 他毫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狼狈不堪地摔一跤。
当然, 他下一刻就十分庆幸自己这种对肢体绝佳的控制力,让他在陆续降落的那些——呃, 叫什么?“付丧神”?——面前,维持了他身为新选组总长的尊严。
那些小少年模样的付丧神多数都摔了一跤。虽然他们摔跤的样子也很可爱——这是山南根据自己从前哄壬生屯所驻地周围的孩子们得出的经验来评判的——然而他们自己却好像不能原谅自己的失态,飞快地弹起身来站直,一边掸着身上的土, 一边抿着嘴唇涨红了脸。
在那些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没有喝下变若水变成怪物的日子里,山南也曾经是壬生屯所驻地周边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他的温和与礼貌, 他流露出的才学以及并不因此而高高在上的态度, 都吸引着周围那些小孩子们的喜爱, 与小少女们的仰慕。他自然知晓如何妥善地照顾这些小孩子们过高的自尊心。因此他只是站在一旁,默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就转而凝视着虚空中他们刚刚出现的方向——他还期待着清原雪叶会和他们一样,最终在那里突兀地出现,再一头降落下来砸向地面。
他很期待她的降落方式——是足够帅气、从容自如的呢,还是有点措手不及、狼狈得可爱的呢?
……可是,最后,他并没有等到她从虚空中,以任何一种方式降落下来。
她是那一天稍晚之后,直接出现在那座本丸的传送阵中的。
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位面容有点憔悴、眼里却绽放着异样光芒的年轻姑娘。
她说,那个姑娘,名叫“瞳”。
那个时候,山南已经被当作“主君重要的客人”,被那几位陆续回归的付丧神客客气气地请到本丸的大厅里,然后见识了另外几位俊美度简直能够与土方匹敌的——付丧神。
根据山南的观察,那几位付丧神很显然在这座人满为患的本丸里处于隐形的领导地位。他差一点怀疑清原雪叶从这些刀剑付丧神里选择委以重任的人选的时候,是全凭长相来决定的了——
他不动声色地在谈话里了解到了一些信息,知道了这座本丸里生活着一些历史上很有名的刀剑化身而成的付丧神——然而,并不是每一位都在这种主君缺席的情形之下出面接待重要的客人;比如足以称为“天下五剑”的那些刀剑们,就没有一个人露面。
那位自称名叫“烛台切光忠”的、一只眼睛上遮着黑色眼罩,风度翩翩的男人含笑为他解释道,他们今日都有事出阵去了——毕竟这座本丸暂时没有主君统领的话,日常的任务也必须正常进行呢;还有人在进行马当番和畑当番……
山南其实并不太关心这些自刀剑之中化身出来的神明大人们为什么还会去喂马与种田。他勉强按捺着胸中涌起的不耐与焦躁情绪,尽量静下心来,表现出从容不迫的风度,与那几位出面接待他的付丧神们周旋。
但其实他一点也不想跟他们聊什么天气风物,什么战斗心得,什么历史回忆。
他只想知道——那个把他独自从历史中带出来的姑娘,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够回到他的面前?
……最后,当他听到院子里突然传来喧闹声的时候,他几乎是丧失风度一般地立即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压根没有与待客的那几位付丧神打一声招呼,就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
他刚一来到门外的缘侧——也就是檐廊——之上,还没有重新穿上放在檐廊下方的鞋子,就听到了她清朗的声音。
“诸位,我把瞳小姐为你们带回来了。”
很奇怪地,当她说出这句话之后,院子里的嘈杂声为之一滞。一种奇特的、窒息一般的沉默慢慢升了上来,淹没了挤在院子里的人群。
山南就站在檐廊上,隔着一点距离,他在这个高度与角度,正好能够看到站在人群正中的清原雪叶。
和在那座奇怪的高楼中战斗着的凛然身姿完全一样,她依然左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微微昂着头;虽然经过了一夜的恶战以及他所不知道的那些冒险,她现在看上去依然精神很好,身姿挺直地站在那里,甚至比站在她身旁、据信就是那位“瞳小姐”、却腰背略微有些垮下的年轻姑娘看上去要好得多。
“瞳小姐当初并没有死,也没有退职,而是因为做了英勇的事情,被时之政府软禁起来了……现在,瞳小姐的冤屈与名誉都得到了洗清。时之政府对历史的管辖权,也即将由新的机构来接手。我受新上司的委托,将瞳小姐带回来还给大家——”
山南听着她一字一顿的语声,仿佛像是八木邸庭院里夜间从惊鹿中滴落到池中的水滴声,铮琮作响,极为清亮,能够让人瞬间精神一振,忍不住就要凝神静气地追随她的声音,细听她讲。
可是,此时此刻,这座原本应当是无比热闹喧嚣的本丸里却只有一片寂静。庭院正中盛开的万叶樱随着一阵微风轻轻摇动,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
突然,从檐廊的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奔跑,咚咚咚地踩过木质的地板。
“……瞳!”
山南微微有点诧异,沿着声音的来处望去,是一位穿着白色和服、衣袖被绑起,半长的头发也是雪白色,看起来面容十分俊朗的年轻男人,就那么径直从檐廊上一跃而下,穿过人群冲到那位刚刚才因为极度震惊而挺直了背脊的“瞳小姐”的面前,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就猛地拥抱在了一起。
山南觉得这一幕爱情剧有点出人意料。他忍不住又下意识用右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以掩去自己乍然目睹这一幕现实中的爱情戏而产生的淡淡尴尬感。
身旁传来了一声轻咳。是那位英俊潇洒、穿着合身又笔挺的西式洋服,举止活脱脱一副足以吸引八岁到八十岁的所有女士眼神的迷人绅士形貌的付丧神,烛台切光忠。
他好像也有点不太自然,咳嗽了一声,站在山南身旁,善尽为客人解惑的职责,解释道:“……那位是鹤丸国永。他曾经和瞳小姐是——”
啊,山南明白了。
想明白之后,他不觉有点诧异。
……刀剑付丧神,归根结底是神明,是从刀剑之中召唤出的幻影;而所谓的“审神者”,即使名义上是他们的统领,也是凡人之躯,如何与神明长长久久在一起?
在他看来,这简直比他想要与清原雪叶永远在一起,还要不可思议一百倍。
他现在已经有点明白了,清原雪叶并非真的是生活在文久年间的少女。她经由一些不知名的奇妙手段来到他生活的时代,做过那样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最终又回到了她所真正属于的那个时代;至于他们后来的那一次重逢,则是这个时代所赋予她的某项任务偶然的产物——是最不可思议、最奇妙的天意,或许,也是冥冥之中,对他所经受过的那些磨折、艰难与黑暗,所能够得到的,最甜美的补偿。
他们是不同时代的人。但在这个时代的奇特法则之下,他得以来到这里。他们都是凡人,拥有着几乎相同长度的生命,一起生活,一起成长,一起变老——
他这么想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檐廊上的一根廊柱旁,望着在不远处的人群正中演绎着的那一幕感人的久别重逢。但是他的脑海里所浮现的,却是她昨夜在那栋高楼的走廊里,对他绽开的笑容,说过的话语。
她说:山南先生,你看,每一次道别,并非都是永别。
是的,是的。
你说得对。
你说得都对。
他再也不想每一次都只能和她永别。不想再重复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命运——
为此,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可以走向她,也可以安静地站在这里等待她走向他。
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可以去到她那里了。
可是这一刻他心里清楚,应当让她自己选择是不是走向自己。因为他或许已经采用手段勉强了她九十九步,甚至让她为了维护他而怒气冲冲地险些和那个他们都不太熟悉的“土方君”起了冲突——
但是,最后的一步,他必须让给她来抉择。否则的话,迟早有一天她会再度从他身旁振翅飞走,就像从前他所目睹过的那样。
因此,他站在檐廊上,耐心地等待着人群中的她完成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然后他看见她往旁边平移了一步,好像想要闪开那对离别已久才最终重逢的恋人似的;她脸上的表情宛如带着一层平静得近似木然的面具,语气也变得平静得近乎漠然。
“……根据新上司的安排,我将于今日将这座本丸的统率权正式交还给瞳小姐。”
“过去一段时间承蒙各位的各种好意,我心中无比感谢。”
“无论我将来去到哪里,各位所施予我的好意和善意,我都会作为宝贵的回忆,好好放在心底永远珍惜。”
“诸君,再会。”
她的话音落下,在骤然变成一片死寂、气氛几近窒息的庭院内,即使站在山南身边的烛台切光忠似乎都微微绷紧了身躯,惊异似的低声倒吸了一口气。
只有站在檐廊上、半倚着一根廊柱的山南,肩膀微微一用力,借势缓缓站直了身躯。他抱着双臂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穿过仿佛被这个冲击性宣言震撼到茫然了的人群,径直向着他的方向走来,停在阶下,微微仰起头望着他。
然后,他慢慢弯起眉眼。
……其实,假如她想要留在这座本丸的话,多少还是应该可以有一点办法的吧?他想。
因为她可是能够将他随意带回异时代的人呢,必定在这里也有着一定的地位和背后的支持,才能够这样肆意地把他从那种必死的命运、那个远去的时代里带出来,让他来到这不可思议的未来——是吧?
能够做到这种不可思议之事的人,却无法保留自己手中的一座本丸——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方便长期留在这种所谓的“本丸”中和她呆在一起,因此在他与本丸之间,她最终选择了他——是吧?是吧?!
山南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阶下的清原雪叶。然后,他一步跨下高高的檐廊,足袋直接踩到了廊外的草坪上。
“现在,命运已经不能左右我们了,是吗,雪叶君?”他含笑问道。
而清原雪叶,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朝晨的温柔阳光从她身后的天空中斜斜投过来,烘托出她经过了一夜战斗而些微有点凌乱的鬓发、她弧线优美的面容,勾勒出她身躯的线条。
她看起来似乎有点疲惫了,然而双眼还是那么明亮有神,仿佛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意,那是无论他去看多少次都不会消失的,生命的活力与希望。
他听见她回答说:“是的,就是这样,山南先生。”
他凝视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敬助。”
她好像微微吃了一惊,双眼睁大了一点。
“……诶?!”
山南又叹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他说,仿佛觉得这个话题有点有趣似的,他的语气里微微带上了一点真切的好笑感。
“……我可不想一辈子就听你活像个陌生人或者下属一样,生疏得不得了地叫我‘山南先生’啊。”
清原雪叶:!!!
她好像受了很大的震撼,双眼睁得圆圆的,就连嘴唇都微微张开了一点;她足足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正在讨论的究竟是什么问题,脸上的惊愕慢慢淡去,因为震惊而浅浅地抽息了数次之后,她最终笑了。
“呃……”她刚刚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脸颊在朝阳的映照下仿佛就浮起了一层薄红。
“……敬、敬先生?”
山南的目光轻轻一闪,很好地把那丝讶异掩盖了过去。
……很好。雪叶。他想。
适应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很多——他本以为她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坚持叫他“山南先生”一段时间呢。
不过,在这种细节的地方绝妙地作出别出心裁的反应,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之一吧。
他向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雪叶。”他语气异常柔和地说道。
“刚才,你说得很好——再说一遍,如何呢?”
他眼看着自己的话音刚落,她脸上的那层薄红就猛然加深了好几倍。她死死盯着他伸向自己的那只手,脸颊好像都快要气得鼓了起来。
然后,她的目光就斜斜飘向右上方,不再看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气哼哼地说道:“……我今天还要回去述职,我一整天应该都会忙得很啊我为什么现在要站在这里跟您扯这些称呼的事情明明以后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来解决这种事的不是吗!”
山南微微一挑眉,伸出的手没有移动半分。
然后他看到她不耐似的鼓起腮长长呼出一口气,呼出的气息吹动了她额角一缕垂下来的碎发。
“好啦好啦您赶快把鞋子穿好跟我一起回去述职吧今天不把将来的事情都确定下来的话今晚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您到底知不知道这事态有多严重啊——”她气鼓鼓地喊道。
“……敬先生!”
山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