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5章 【无责任番外·山南篇】·66

柳泉出了主控室, 一路向楼下疾奔。

在她身后渐渐滑过去合拢起来的大门之后,那面屏幕墙上所有的小屏幕都暂时呈现出了黑屏的状态。只有主控台上镶嵌着的那块小屏幕上,一行行指令飞快地滚动着卷上去, 机器也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不过, 无论如何, 柳泉现在都顾不上那台巨大的机器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

赶快回到自己的同伴身边去。

回到那些忠诚地奉她为主君、英勇地为她的意志而战斗的同伴身边去。

回到那位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作为一位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大哥哥一样令人仰视的人而存在, 却最终在仙台城内动手解决了罗刹这一心腹大患,然后在她的注视下灰飞烟灭的男人那里去。

平心而论,她很难界定自己现在对于他的情感究竟属于哪一种。仿佛并不是单纯的同伴或上下属, 当然也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兄妹情;不过,似乎也还算不上是深刻的爱情。

此刻在胸膛里飞快地跳动着的一颗心,就像是她已经遗忘许久的、在现世里那一段短暂的, 作为单纯的小少女而存在的记忆一样,仰慕着邻家温柔而强大的大哥哥, 每天放学只要在楼道或楼下望见他一眼、和他说上几句话, 就足够让自己开心……

他仿佛懂得这世间最复杂的、属于成年人的世情, 在她偶尔迷茫的时候、在她幼稚地犯蠢的时候,温柔地含笑指出她的症结所在, 指引她选择一条对那时的自己来说是最好的道路,然后再转身离去——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有一点大,当她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少女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懂得世间很多复杂事的青年了;那样的人,足够出色、足够令人仰望, 但也仅止于此。因为他是不会爱上除了天真和傻气, 几乎一无所有的小姑娘的。

可是啊, 这并不能够阻止每一次她飞奔向他的时候,胸中那颗快要飞翔起来,高扬到蓝天上去的心,随着愈来愈接近他的脚步而跳动得愈来愈剧烈。

愈是接近他,愈能够看清楚他那张斯文俊秀的脸,细长的眼里透出一线温和纵容的笑意,微微抿起的薄唇唇角翘起,勾起柔和的弧度;他同样拥有一副好相貌,俗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放在他身上就是最好的写照——那股读过许多书、富有非凡见识的书生气,很好地中和了他握刀战斗时浑身绽放出的凌厉煞气与冰冷的杀意,让他看上去有种极为复杂、又莫名吸引人的气场——

穿过正在激战着的楼道走廊,柳泉一路径直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刚刚砍倒最后的一个敌人,握刀的右手轻轻一抖腕挽出一个刀花,然后从容平静地把视线投向她的男人面前。

“山……山南先生!”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而结巴了一下。

山南的目光轻轻滑过她的脸,然后他嗯了一声,应道:“什么?”

柳泉连连缓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调匀自己的呼吸。她感到胸膛里的心脏大概是因为刚刚的一路狂奔而咚咚咚地疯狂跳着,跳得全无规则可寻,好像马上就要蹦出胸口,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似的。

“山南先生!”她喊道。

“我……我回来了。”

山南微微一怔。镜片后狭长的眼睛似乎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了一些。然而他很快就意会过来,抿着唇,唇角轻轻一翘,压低了眼眉,温柔纵容地注视着她。

“嗯,”他说,“欢迎回来。”

然后,他看着面前那个连呼吸其实都没有完全调整好的、脸颊因为狂奔而泛起一层红潮的年轻姑娘,忽然向着他露出了巨大的、足足八颗牙的笑容。

“山南先生,你看。”她说。

“其实,并不像你说过的那样——”

“每一次道别,并非都是永别。”

山南:?!

“……我回来了,山南先生。”她最后强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山南:!!!

他无法遏止地因为震惊而睁大了自己的双眼。

下一刻,他简单粗暴地直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一松手任凭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上,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响声。

然而他并没有去关注那柄刀,而是迈前一步,张开双臂,一言不发地就径直把面前的那个姑娘紧紧地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浑身的骨头和关节好像都在咯咯作响;他是那么用力,就如同下一刻马上就要把她整个人都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融入这具虽然摆脱了罗刹之力、但未来不知何时或许还会消散的残躯之中;他抱得紧紧的。

他听见她在他怀中,因为被他这个突袭的拥抱而感到震惊,喉间发出“诶?!”的一声低低的惊叹;可是他顾不上再像许多许多年前在屯所里、在临时驻地里、在仙台城中的那些时候那样,竭力忍耐着身体和心灵上传来的巨大痛苦,也要表露出理解和纵容的姿态,在她面前把自己内心中深埋着的扭曲、乖戾与黑暗掩藏起来,以一种斯文温和的伪装出现——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不定表情狼狈极了。姿态也十分难看。就这么在战斗进行中丢下刀去抱住一个女人,说不定能够做出这种事的自己,就连武士的尊严与格调都丧失了——这样子的自己,说不定会让他们身后那些据称是从刀剑里幻化出来的所谓“付丧神”们都感到有点诧异吧。

毕竟,作为新选组总长,他自信自己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名望的。可是,现在的他却做了这么丧失理智的事情,利用拥抱来困住她,祈求着她的同情与垂怜——

现在,就这样地拥抱着她,他几乎都能够听到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哀嚎声。

看着我啊——

从今往后,一直一直,都——

只看着我啊。

内心深处蛰伏着的、黑暗的巨兽悄悄张开了大口。他不得不很小心地掩饰着内心那股突然生发起来的贪婪的气息。因为那种贪婪已经快要翻滚上来,试图把她吞噬掉了——

对啊,对啊——

吃掉她——

一口一口地,仔仔细细地——

巨兽在他内心最深处发出这样的低吼和劝诱。

然后,当那头巨兽几乎都要从他体内破胸而出时,他感受到了在自己身后,不属于自己的双臂环绕过他的腰间,一只手轻轻地在他背后拍了拍。

那记轻拍,其实安抚的意味很浓,并不带有多少爱情或暧昧的成分;但他体内那头躁动不安的黑暗巨兽仿佛一下子就被这举动安抚了下去一样,又趴伏回了他身躯的最深处,安安稳稳地隐藏在那里,暂时不再咆哮了。

他的身躯微微一震,听到她在他怀中发出闷闷的声音。

“山南先生?”

山南忽然一凛,猛地松开手。

他并不害怕这亲密的一幕被那些号称是从刀剑里化出的付丧神们看去,事实上,他甚至是有点故意地那么去做的——把他和她之间可以多么亲密的事实干脆利落地直接展现在那些付丧神的面前,警告他们不要逾越了那层所谓的“上司”与“下属”的界限……

可是,最先逾越这层界限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开始另眼相待的。但他知道,不知从何时起,每一次含笑对她说着“去找土方君,替我传达一件事”的时候,内心都会传来隐隐的刺痛;到了最后,他甚至有一点享受起了那种刺痛发生的整个过程,犹如一柄小刀戳刺着他的心肺,流出一点血,却能够让他深刻体会到自己还活着,能够活生生地感受到这人间的无可奈何与痛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她而生、从她那里所获得的喜悦或痛苦,这就是他活着的证明。

可是他必须耐心。

他在黑暗里已经潜伏了太久了,他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因为难以抑制内心的情绪而轻率地行动,导致失败。

他现在必须流露出和从前一样,温柔而善解人意的态度来。当然,他刻意在此之外,又露出了几分无可奈何的体贴与纵容,就仿佛一切经历过的黑暗、对未来未定的彷徨、对未知环境的警戒与困惑,都统统在持续困扰着他,但是他却愿意为了她把这一切都暂时压下,愿意为了让她达成目标而帮助她一起战斗那样——

他稍微往后退了一步,透过镜片望着她。他俊秀的脸上薄唇紧抿着,眼神中透露出一点因为置身于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而感到茫然紧张、但却愿意抛开所有的顾虑,相信她替自己作出的安排,那样的又温柔、又脆弱的淡淡笑意。

“抱歉,是我失态了。”他说。

“可是,再见到你,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好像,从来就没有那么高兴过——”

他垂下视线,目光温柔地凝注在她的脸上。胸中潜藏的巨兽仿佛在藏身之处不安地动了动,发出躁郁的吐息。

“……是我错了。你是对的。”

他看到她猛地一皱鼻子,脸上露出“山南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的问号来,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原来,世上确实也存在着那种——”

他顿了一下。

“会最终重逢的离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