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被人抽空。柳泉感到自己的身躯骤然变得冰冷而僵硬。虽然记忆里的那个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但是她的双腿仿佛就像是被冰封了一样,无比沉重,压根无法移动, 更不可能就这么迈开脚步,猛地冲进对方的怀里——
“……土方先生?!”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停顿了片刻之后,又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那个仿佛带着一点魔力的名字。
“土方先生?”
土方看上去好像并没有立刻移动脚步来到她面前的意思。他站在门旁,唇角好像有点不自然似的扯了扯,露出一个因为不太适应室内此刻的微妙情境、所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笑容。
“……啊。”沉默了片刻, 他粗声粗气地应道。
就这么回应了她一声之后, 他仿佛终于获得了一点自由行动的余裕,转过头去环视四周, 脸上浮现了一丝狐疑又防备的情绪。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警觉而研判的意味, 当这两个问题说出口之后,他似乎慢慢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张了张口,最后又挤出一个问题来。
“……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
柳泉:“……”
她曾经无数次自豪于自己的口才便给,但真正到了这样的时刻, 她才明白,有的时候,言语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千情万绪,千言万语, 全部挤拥在她的心口,让她一瞬间甚至感到了一阵呼吸困难。喉间仿佛梗着巨大的石块,激动的情绪混合着欲哭的冲动, 一齐涌上她的心头, 使得她眼眶霎时间就红了,呼吸也沉重许多;她就那么呆呆地凝视着他, 蠕动嘴唇,数次张合,却无法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然后,当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题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土方的胸膛突然剧烈起伏了几下。
仿佛是终于从这次意外重逢的冲击之中恢复了理智,而意识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土方猛地迈前一步,睁大了眼睛。
“不,其实应该说……你还活着?!”
柳泉:!!!
随着他的问题出口,一个冰冷的事实忽然被抛到了他们两人中间,仿佛一柄悬于上空的利刃,随时能够落下切断他们的喉管——
这应该是当她在箱馆的海边留下最后的证据——或者说,留言——之后,他们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为了合情合理地离开那个世界而断绝土方冒险找寻她下落的念想,她刻意利用“罗刹”的身份误导了他,在箱馆海边的栏杆上留下最后的留言,让他以为自己将那条围巾系在栏杆上之后,就化作了青白色的灰烬,随着猛烈的海风一道被吹向大海与天空,消失了踪迹——
“不,土方先生……”她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徒劳似的下意识说道。
“不”指代的是什么呢?是“不,我没有死”,还是“不,我已经死了,你现在所见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呢?
要怎么解释从那以后一直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呢?
说对不起我当初欺骗了你?说我其实没有死,但是我再也无法回去找你了?说你所认识的、所熟知的,那个在文久三年某个阳光晴好的秋日迈入屯所的大门,扮成少年要报名参加新选组的姑娘,从一开始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不知为何,软弱的、无可奈何的眼泪浮上了她的眼眶。
她只能徒劳地、无计可施地眼巴巴回望着他,低声地、顽固地叫道:“……土方先生——”
土方脸上的错愕慢慢地褪去了。他的面色有点苍白,凝视着她的目光很深,衬得他的眼眸近乎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黑色。
他最后微微垂下了视线,摇了摇头,哂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他说。
“就是这副样子啊。”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噙着泪珠,一副六神无主的可怜模样,就活像是从前无数次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自知一定会招来他的一顿咆哮和怒火,因此垂头丧气又不知所措,害怕又不敢逃走,缩头缩脑地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对她的命运作出最终判决似的——
这么想着,他仿佛还笑了一笑。然后,他说道:“你又做了什么足够气死我的事情,是吧?”
柳泉:?!
她完全没有想到副长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的语气很低,还带着一丝轻飘飘的自我解嘲和一丝无可奈何的意味,可是不知道是他话语里的哪一点触动了她,使得她头脑一热,毫不考虑的一句话就冲口而出。
“那个时候,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并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土方先生!”
土方猛然抬起视线来。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他的眼眸中仿佛燃烧着一簇跳动的小火苗,可是她一时间有点分不清楚那是怒火,还是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他默了片刻,这几个字仿佛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柳泉张了张嘴,一瞬间好像有无数画面与人声,从脑海之中,水一般流过。
她想到了晴好的秋日午后,屯所里热闹的人声;想到了咬着牙跋涉在一直往北的路途中,大家沉默地翻过又一座山的情景;想到了自己在冲出伏见奉行所的时候副长那句“别死了!给我活着回来!”;还想到了最后自己独自一人在箱馆海边猛烈的海风中,用左手按住被风吹得不停翻动的围巾,一笔笔写下那首俳句,冷风吹得手指僵硬发痛的记忆——
她想到了刚刚自己迈入这个房间之后,数度呼唤系统菌却无法联络上对方;想到了或许这个房间对系统菌有着某种屏蔽作用……那么,现在难道不是说出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真相——以重新获取副长的信任的最好时机吗?
可是,要她说什么呢?
明亮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投下,落在副长的身上。他的容颜一如她记忆之中那般年轻俊美,沐浴在灯光之下,整张脸仿佛像是要发光一样——
“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此地吗?”她最后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反而低声问道。
这句话问得土方一愣。
“啊?!”他发出一声略微带着点不耐烦的音节,“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吧。”
柳泉苦笑了一下,但仍然没有让步。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土方先生?”
土方突然微一仰头,咬着牙根从齿缝间发出嘶一声抽气,像是牙痛似的,气呼呼地答道:“我怎么知道?!……一觉醒来人就站在这里了!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亮得让人眼花……这么明亮的地方,应该不会是阴间吧——”
他的语声忽然停了。因为隔着半个房间,就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年轻姑娘,脸上忽然漾起了一个笑容。
他粗声粗气地质问道:“……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他面前的年轻姑娘却好像觉得更有趣了似的,她扑哧一声笑得更厉害了,又赶在土方发怒之前摇了摇头,一脸无辜(?)似的答道:“不,没有呀。”
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就像是无数次在他回忆里响起时的那样似的。
“这里的确不是阴间。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两个世界之间的交界……吧?”
土方愕然了。
“两个世界……之间的交界?那是什么鬼地方?”他狐疑地反问道,皱起了眉,一脸严峻的表情,就活像是马上就要去和整个京都所司代或者趾高气昂不把新选组放在眼里的少爷兵见回组的人对线似的。
柳泉心头微微一动。
“……是像我这样,不人不鬼的存在,才能够停留的地方。”她轻声答道,试探似的往前迈出了一步。
土方好像有点吃惊似的皱起了眉,脸上有一抹痛心和不忍的表情掠过。
“‘不人不鬼’?”他重复了一遍柳泉话语里的关键词,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更糟糕了。
“你,现在是那样的存在吗?……”他沉默良久,终于重新抬起眼来,看上去像是要举步往前走一样。
“……我将不能够再碰触到你了,是吗。”他的这一句话说得无比沉痛,声音仿佛在胸腔中轰鸣着,发出低沉的震动。
柳泉也同样回视着他。然后,她缓缓举起右手,举到了眼前,慢吞吞地把手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两遍。
她的右手举到了比前额还要高一些的位置,她也因此微微仰起头来。天花板上炽烈刺目的灯光照射下来,穿过她的指缝,仿佛在她的手掌边缘镶上了一道明亮的光芒。
她慢慢地再把手放下来,直视着面前距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的副长。
然后,她缓缓举步,就那么一步一步地穿过整个房间,来到了他的面前,掌心向下,微微抬起了右手。
土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类似疑惑不解的神色。可是他仿佛已经惯于配合她的任何令人无法理解的行为;于是他也顺从着那种长期以来养成的默契感,掌心向上,朝着她伸出了左手。
柳泉凝视着自己悬在他手掌正上方的那只手。那只手的手背依然光洁细致,皮肤白得近乎透光似的,看不到掌心因为长期握刀战斗而磨出的细小的茧。
她忽然抬起头来,凝望着土方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轻轻一笑。
“土方先生……你还记得我给你留下的纸上写了什么吗?”她用一种几乎近似于温柔惆怅的语气低声问道。
土方没有说话。她好像也并不需要他回答似的,顿了一下就紧接着说道:
“我并不像您,对俳句并没有很深的造诣……从前为了让您对我产生好感,也强行读过一些书……”
她停了一下,嗓音里带上了一抹混合了心虚、歉疚与遗憾似的语气。
“可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浮起的,仍旧是这么样的两句话——”
“‘早知原是梦,不做醒来人’。”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出口,她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仿佛有一颗水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就那么坠了下去,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上。
土方也似乎注意到了那颗可疑的水珠。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十分不忍似的,沙哑着嗓子说道:“……是和歌,对吗。”
她依然低垂着脸。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是他听到她奇奇怪怪地笑了一下。
“是啊。”她说,“是和歌。”
她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抹心碎似的叹息。
“无法再触碰到您了,这真是太遗憾了——”
“……土方先生。”
下一秒钟,她的右手就直直落了下去——猛然穿过了土方伸出的左手,垂荡到了虚空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注释:
妹子在本章最后引用的那两句话“早知原是梦,不做醒来人”节选自小野小町的和歌。
原文是“夢と知りせば 覚めざらまし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