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 柳泉下意识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印象里虽然斯内普一直在用各种不耐的、冷酷的、阴沉的语气对她说话,但是他的声音里如此具有威胁性,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遇见过了。所以柳泉对此完全没有心理预期。
……他们不是在展望分别后的未来吗?那个时候,她就连他唯一还可能欣赏的优点——真正的莉莉的躯壳和外表——都失去了,她可不相信这个高傲得曾经一度十分歧视麻瓜、激进地信仰纯血论的巫师先生,会欣赏一个异国的麻瓜小姑娘。那个假设简直比伏地魔笃信的切片能长生的理论还要不靠谱一百倍。
这么一想,她觉得仿佛又能说服自己了。从身体的某处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勇气, 柳泉勇敢地睁大了眼睛直视着斯内普的脸,说:“我不否认这也是我未来可能的选项之一。”
她的声音落下, 斯内普紧紧盯着她, 目光像鹰隼一般凌厉而阴冷。几分钟之后,他终于搞清楚了她原来不是在开玩笑, 而是在说真的, 气得笑了出来, 点点头说道:“非常勇敢, 巫师小姐。”
柳泉将这句话在脑海中一转, 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必定是想起了他的父母——麻瓜父亲和巫师母亲的组合。他们相处得并不太愉快, 下场也不是太好;真是一场悲剧,不是吗?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 她本来就是一个麻瓜。麻瓜对她而言, 是同类, 是伙伴, 是永不可分割的族群, 是必须尊重并努力相处的存在。她的世界里, 没有巫师,没有魔法,没有预言,没有奇迹。
她平静地回视着他,好像一点都不为他的恶意讥讽而感到生气似的,答道:“我知道你对麻瓜的观感,西弗勒斯。我相信你也知道我对麻瓜的想法。我原本就来自于一个麻瓜家庭——不管是莉莉还是我都是如此——而现在,我也只不过是要回到从前的那个世界里去而已。我希望你今后能够幸福,也希望自己一样能够幸福……”
“而你寻找幸福的方式就是给自己找个丈夫?”他忍不住尖刻地嘲讽她,但是他在她脸上完全没有看到失措、恼怒、愤慨、伤心等等一系列梦想的肥皂泡被戳破之后激烈的情绪反弹的表现。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就好像她已确信自己的未来就是如此一样。
她从容地点了点头,说道:“家庭对幸福的人生有益。西弗勒斯,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个人过完一生,同时还感到幸福而充实的——至少我不能。我小时候的愿望就是未来可以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美满的家庭,而现在我认为自己的愿望仍然如此。就是这么简单。”
他看起来有那么一刻似乎十分震惊,似乎完全没有想过她的愿望是如此简单,近乎天真。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卷起嘴唇,用她熟悉的轻蔑语气嗤笑道:“真是……愚蠢。”
柳泉微微颔首,仿佛压根没有听到他刚刚吐出的那个恶意的形容词一样,心平气和地答道:“美好的家庭是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假如我没有的话,那么我就去自己建立一个。”
斯内普刻薄地掀了掀嘴唇,评价道:“你应该能够获得成功,毕竟一直以来你不都是如此吗?……你想要达成的目标,即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到;在这其中,他人的想法和感受,都并不重要——”
柳泉微微一怔,有点搞不明白他指的是哪件事情。最后她决定把猜测押在他最痛恨她的那件事——她取代了莉莉,并且成为了他人眼中优秀的、值得信赖的格兰芬多之花,反而让真正的莉莉迄今为止的人生黯淡下来——之上。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到了一种深层次的疲惫。
这么彼此恶言相向、相互指责的日子,难道他们从前还没有忍受够吗?为什么要在战争的威胁已经解除、明明可以笑着重新开始生活的现在,还要继续争执呢?
她突然觉得已经不想再与他争吵。也不想再为了什么双方未能达成共识的话题而闹得不可开交。现在,真正的莉莉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只要他能够成功完成那个灵魂魔法,他明明就可以得到长久以来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再度叹息了一声,让步似的随意应道:“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斯内普好像倒吸了一口气。他似乎对她的让步并不感到满意,齿间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像是满腹的怒火被他用力地咬紧牙关阻止在齿后,否则的话它们就要一涌而出,全部倾泻在她头上了似的。
“我假设你应当还有些良知,还记得以前你曾经如何对待过……破坏过他人对于‘美好’这个词的期望……正当别人对于‘美好的未来’这种荒谬的命题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望时,你却——”
柳泉有点惊讶,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最终归于寂静。她移开视线,漫望着远方,轻声说道:“哦是的,我当然记得从前那些事……那些你被迫做的决定……当时,你一定是很恨我吧?”
斯内普气咻咻地瞪着她,一点回答她的意思都没有。就好像光凭两只眼睛,就能在她身上刺出好几个大洞来似的。
即使柳泉没有看向他,也能够体会到那种灼灼的视线,像火焰一样在她身上延烧;她自嘲般地扯起唇角轻轻笑了笑,说道:“假如你认为我伤害了你或其他人,我可以道歉。”
斯内普惊愕似的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活像是被什么人扼住了脖子一样,音节都是勉强从喉间挤出来的。
“……什么?什么?!你怎么敢……你以为轻飘飘的一句抱歉就可以——”
柳泉自嘲地想,也许他们两个人一辈子都不能达成相互理解和相互原谅吧。
可是,她已经道过歉了。她自觉已经做得足够了。
于是她重新调转视线,目光落在西弗勒斯·斯内普的脸上。
“说起来,我要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西弗勒斯。”她慢慢说道。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当时不肯接受,我认为还没到时间……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才是对的。现在,就是那个时间。不管我是否还留恋那些,我都不得不全部放下,继续往前走……一切确实都结束了——”
她凝视着面前那个男人深不见底的双眼,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那个她一直深深铭记着的单词。
“Everything。”
斯内普好像十分震惊似的,他手中魔杖杖尖的荧光猛然一抖,光晕从他们之间滑开了。骤然间,她能够借以看清他表情的光线来源就只剩下了高处彩窗中投进城堡里的月光——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的缘故,现在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青。
“……很好。”他终于从齿缝间挤出几个音节来。
“你对于未来的周密计划就如同你当初在这里所做到的那样——一切都是处心积虑的,事先设计好的,毫无破绽,对你自己有利……”他点着头,似乎还很赞同她刚刚的说法似的,语速却不自觉似的愈来愈快;然后终于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我必须承认……”他停顿片刻,换了一种语气——虚伪,带着假笑,柔滑而近乎冰冷。
“你完美地计划好了一切——正如你刚刚所说的那样,everything。”
那个词时隔多年,再一次从他的口中被说出;柳泉一时间竟然有点恍惚之感,仿佛此刻他们还在那间老旧的房屋里,听着他拒绝了她帮忙的请求之后,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跨进壁炉离去。
就和今天一样。
斯内普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在高窗里投下的月色映照下,他黑袍翻滚,步伐匆促,气势慑人。
柳泉站在他的背后,愣愣地望着他一言不合就怒气冲冲大步走开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她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却一下子感受到了她还握在手中的那个魔杖盒子。
她低下头,收紧五指,把那根已经修复好的柳木魔杖紧紧捏在手中。
在她的面前,那条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的走廊里,那个黑袍滚滚的人影已经远去。
她知道他不会再回头,就如同以前无数次离别的时候那样。他总是黑袍翻滚,大步走开,永不停顿,绝不回顾,将一切的人或事都抛在脑后。
……可是,修复这根魔杖之后,为什么要现在就拿来给她呢?再等上几天,直接交给真正的莉莉,不就可以了吗?
她忽然无声地失笑出来,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真是,想不明白啊——”
深夜的霍格沃茨里,只有一线青白色的月光洒在长廊上;四周是一片寂静,甚至已经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她慢慢地蠕动嘴唇,从齿间吐出如同气音一般轻似无声的低语。
“你可以怀疑星星是火焰……”
她的鼻子没来由地一酸。不过她很顽强地忍住了。有点用力地深呼吸了几下,她压下了喉间几乎迸发出来的一声叹息。
“怀疑太阳会移动……”
他永不会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永不会知道这是怎样的一首诗歌。因为他讨厌麻瓜的一切。而不幸的是,她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瓜。她也是他所讨厌的那一切中的一部分。
这样也好。他不必知道这一切。因为就如同他在十七年前所说过的那样,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Everything。
“怀疑真理……是谎言……”
每说一个字,她的喉间都梗塞得厉害。咽喉里仿佛坠着沉重的石块,她每发出一个音节都上下滚动一次,令喉间的柔软血肉都发胀发痛。她的语速愈来愈慢,但视野里他离去的脚步却一如既往的迅疾。他的背影如同她记忆里一般气势十足,她明白不久之后或许连这样望着这个背影离去的资格她都将要失去。
“但绝对……不要怀疑——”
她终于停了下来。
很奇特地,眼眶里干涸得厉害,仿佛应有的那些软弱的水光,都早在过去的时光里枯竭了一般。
在终于胜利了的现在,他们之间的情形还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每一次见面都怀着似乎刻骨铭心的仇恨与忿怨,每一次别离也许都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他的背影最终转过了走廊尽头的那个转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的声音非常轻,即使没有用静音咒,他也不可能听得见。
她咽回了最后的那三个字。
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
他活下来,她离开,任务胜利完成,这个游戏结束。
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一切于她而言仍然是毫不真实的。即使他有着和真正的人们一样温热的躯体,也和真正的人们一样会老,会伤,会死……于她而言,他仍然是一本本书里的一行行铅字,一卷卷胶片上的一个个画面。即使活着,即使3D,他于她而言仍然是平面的,虚幻的。即使停在她面前,他仍然可以像她合起一本书一样随之消逝。
现在,她只要用双手合上这本书,她人生中似真似幻、最重要的一页就会这样翻过去了。从此,再也找不回来,再也无迹可寻。
柳泉闭上了眼睛。带着一丝凉意的风穿过霍格沃茨长廊高处敞开的窗,一瞬间仿佛吹透了她这具并不属于她自己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