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愣了一霎, 就立刻冲向了石缝的出入口, 单手按住洞口的石头一翻身,就纵跃到了洞外,站到了大石上。
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小队官军,几乎也同时发现了他的身影, 乱纷纷地冲过来, 还有人七嘴八舌地大喊道:
“内藤君!原来您在这里啊!”
“看到您没事真是太好了!那家伙没对您怎么样吧!”
“那个萨摩的密探呢!跑到哪里去了?!”
“您没有抓住她吗?!”
……
土方:“……”
他站在大石的顶端,游目四望,却一点也看不到那个穿着半湿的、雪白的肌襦袢,最后说出了那么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却始终没有正面承认她到底是谁的女人的踪影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很快, 几乎要让自己的呼吸都紊乱了。
在那一刻, 他终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一夜,在岛原, 被他留在身后的她, 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他现在都确实地感受到了。
他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是你的复仇吗, 雪叶……?”
当那个始终萦绕在心头许多年、却再也没有从唇齿间发出过的名字, 又重新化为音节, 滚过他的舌尖之后,他的心头突然一松,继而又一紧;有种柔情, 混合着某种如释重负似的情绪, 以及难以言表的焦灼、急切、喜悦、不解与忐忑不安, 统统都一道从内心深处翻涌了上来,像是一锅沸水般反复浸泡着、煎熬着他。
他望着阙黑的山林深处,仿佛盯得多了就能重新把她看出来似的。
她真的没有死?那么为什么时隔十年才现身?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了萨摩的密使?!
而且,那张脸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也称得上美丽,但是……和当年的她毫无相似之处啊!她的化装术已经高到了这样的地步吗?能够把自己完全伪装成另外一个人?!
还有,他不相信她是真心要为萨摩效力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在完全可以更圆满、更安全地解决与西乡从道的会面问题,至少可以不与对方起冲突的时候,却把西乡从道的护卫砸得一脸血、还劫持了西乡从道,把事态弄得不可收拾这一疑点。
可是,她是如何变成萨摩那一方信任的人的?!
他还记得她的舅父家是为长州藩效力的,后来在箱馆的深山中冒出来的那个“哥哥”,虽然确实也姓九条,扬言她是九条家的养女——这也证实了为什么今晚西乡从道会称呼她“九条小姐”;既然她用着一张和当年的“九条则子”不同的脸孔出现,那么就是她主动向西乡从道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但为什么那个九条家会从支持长州转向萨摩?!
……这十年——这失去的十年间,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在此后的数月之间,反复地纠缠着他。可是,他却始终没有答案。
后来,西乡从道虽然来到了前线,但是始终没能找到与兄长会面的机会。他想要推动的和谈也毫无进展。
后来,官军终于在大雨中赢下了田原坂之战——警视厅组成的拔刀队以及“新选旅团”在其中出了大力——之后,萨摩几乎是一路败退。
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北上了。就那么一路被官军追击,陷于暴雨和泥泞中的山路上,在险峻如同攀壁一般的山上艰难前行着,不断有驮着行李弹药的牛马从狭窄的山径上失足坠落崖下;这种狭窄陡峭的山路更加增添了撤退的难度,人心惶惶,只要听到有冷枪飞过的声音就乱成一团,随军的女眷老幼恐惧啼哭之声不断。
最终,萨军艰难地退回了人吉,并在此建立了本营,扬言借着险要地势还能在此据守上两年。
然而,一路上死的死、伤的伤,另外又向宫崎、鹿儿岛、熊本三县分兵,萨军在人吉的兵力其实只剩下了两千人。但官军那边却集结了一万以上的人马。
拿到这个情报的时候,人吉的本营里,人人脸色都很难看。
在举行军议的大厅里,只有那位把官军确切人数的情报带来的人,看上去还算淡定。其他的人不是脸色发白、就是脸色铁青。
西乡隆盛看上去还算镇定——他作为“维新三杰”之一,这点城府还是有的——他坐在首座上,视线慢慢扫过室内的每一个人,把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他把视线投向在角落里靠墙而立的那个青年。
“三郎……不,九条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语气里带着一丝长久以来习惯身为上位者而产生的威严感。
“辛苦了。要获得这样详细的情报,不太容易吧。”他甚至还有余暇客套了一句,但鹰隼一样的目光却始终锁定在那位扮成男子模样的年轻女人脸上。
“……上次,您潜入官军营中,给信吾传信的事,看起来是失败了。一藏,好像没打算放过我们呢……”
他继续说着,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
那个扮作男子模样的年轻姑娘闻言,并没有改变她那闲适的站姿,而是就那么平静地回应道:
“很遗憾。……根据综合了各方消息得来的最新结论来看,大久保大人似乎并无意好好聆听您想要替士族发言的意愿呢。”
西乡隆盛沉默了许久。
“……信吾呢?”他低沉地问道。
“虽然已经听过你上次回来的报告……但是,信吾也做好那样的打算了吗?跟一藏一样,把萨摩的大家都抛弃了吗?!”
那位被他客气地称为“九条小姐”的年轻姑娘歪了一下嘴唇,像是十分不愿意再提起这个伤人的话题似的。
“……信吾大人当然想要劝您和解。”她出人意料地说道。
“作为您的弟弟,他当然不愿意见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在您的身上——所以,他希望您也放弃替萨摩的诸位发言的愿望,向政府谢罪。然后,说不定大久保大人会提请陛下赦免您的……”
她说得十分平静,然而这一番话的内容本身具有的讽刺感却一点也没有减轻。室内产生了一阵骚动,最后还是西乡隆盛抬起手来,才把那阵小小的骚动平息下去。
“这是不可能的。”他简单直接地答道。
“……信吾还是太天真了啊。”
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影仿佛从九条小姐的脸上飞快地掠过。她脚下一用力借势站直了身躯,貌似彬彬有礼地朝着西乡隆盛微微一颔首致意,像是对他的回答十分肯定且佩服似的。
“您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哟——”她说。
“即使在此放弃,政府诸君也不会放过诸位的。因为诸位坚持的,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东西。”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语气听上去十分冷淡。
然后就又是一阵乱纷纷的吵嚷。最后终于根据战况,决定了先由西乡隆盛暂留人吉、桐野利秋则率军退往——不,他们坚持说是“进军”——宫崎,为下一步的作战做好准备。
在众人退去之后,西乡隆盛注意到那位九条小姐落在最后。
这也十分容易理解——因为前边走着的都是萨军的大人物,她即使名义上是旧华族九条家的一员,但在这里只不过是负责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即使化装成男子“三郎”,得到的头衔也很低微,是没有资格走在前边的。
不过西乡隆盛看到她之后,却改了主意,把她叫住了。
在空旷的厅舍内,他问道:“……信吾,现在好吗?”
九条小姐似乎微微一怔,继而脸上浮起一点真诚得多的笑意来。
“信吾大人很好。”她答道。
“在那边,好像十分受到重用……虽然因为这件事而显得有些立场为难,不过并未遭到撤职查办。那些人也仍旧把他当作是个大人物一样地尊敬着……”
西乡隆盛的圆脸膛上也泛起了一丝短暂的笑意。
“这样就好。”他低声说道。
“信吾,就安心地做个官军的官老爷吧……以后,他能变成什么样子,就都由他自己啦。”
九条小姐扯了一下唇角。
“……我看说不定信吾大人也能干不少坏事,让人恨得牙痒痒呢。这么看来您还是赶快把他召回吧。”她说。
西乡隆盛一愣,继而发出一阵哈哈哈哈的大笑声。他并没有因为这种近乎无礼的推测而发怒,而只是仿佛感到很有趣似的打量着她。
“你对信吾的评价是那样的吗?”他意味深长地反问道,审视着她的表情。
九条小姐冷哼了一声。
西乡隆盛并不生气,只是慢吞吞地按住桌面,借力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眺望着。
“信吾是个有野心的家伙哪……”他说,“想必以后他也能干出些可怕的事吧。不过,我是看不到啦。”
九条小姐好像很惊讶似的立刻转过脸来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直言不讳地作出了对自己未来命运的预言似的。
西乡隆盛虽然没有回头,但也察觉到了九条小姐异样的目光,于是又微微一笑。
“我听说府上一开始是和长州走得很近的?”他突如其来地转移了话题。
“半次郎说过,说他从高杉君那里听说过你们……确切地说,他现在对你能委以重任,说不定还是因为当初高杉君称赞你的那些话起了点作用吧。”
九条小姐的目光闻言意味不明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她问:“哦?!不知道高杉君都说了我些什么?”
西乡隆盛哼笑了一声。
“半次郎那个家伙很狡猾的……他对我说,‘说不定高杉先生挺看中那个九条家的小姐呢’。”他答道。
九条小姐:?!
她一瞬间忍不住睁圆了双眼。但很快地,她就敛下眼眉,轻笑了几声。
“罢了……高杉先生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哪。”她轻描淡写似的应道,好像很快就对这个话题丧失了兴趣;顿了一下,她忽然朝着屋内投下一颗大炸弹似的说道:
“啊对了,还有一个情报,不知道您是不是感兴趣——”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还想稍微组织一下语言;不过最后,她仍然简单地说道:
“……木户大人,听说……病得很重。或许就在这两天了……”
西乡隆盛一惊,继而吐出一口气,面带遗憾之色地苦笑起来。
“……是吗。”他叹息道,“看到我们这样,他应该是挺生气的吧……”
九条小姐再度朝着他微微一颔首。
“真是遗憾。”她说道。但她的表情却显示,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遗憾。
西乡隆盛好像也不在意这一点,他照旧凝视着窗外,突然说道: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了,九条小姐。”
九条小姐:“……诶?”
西乡隆盛:“虽然不知道上次去给信吾送信的时候,你是怎么脱身的,但是,那种危险的事情还要指望一个女人单枪匹马去完成,我本来就不太赞成。不过,半次郎坚持说你能行……”
九条小姐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那还真是多谢桐野大人的赏识了啊。”她略带一丝讽刺似的回答道。
西乡隆盛压根没有费心去看她此刻的表情,或许他觉得这件事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吧。
“不过,接下来也没有需要你再只身冒险潜入的任务了吧。情报什么的,反正也都是一些坏消息……”他居然还笑了笑,“听与不听,也没什么不同……走就是了。”
“一直往南走就行了。去不了东京的话,我就回鹿儿岛去吧。如果能在家乡来个体面的终焉的话,也算是好好地谱写了武士的终章吧——”
九条小姐忽然高高地翘起了唇角,就那么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西乡隆盛顿了一下。虽然没有回头,但是他身后传来的那种异样的氛围,他还是感受得到的。于是他把双手背在身后,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怎么?你有何见解?”
九条小姐的声调里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确实,在家乡来个体面的终焉,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结局哪……”她说。
西乡隆盛觉得有点诧异。他联想了一下,也只能想到九条家昔日与长州藩的那点交情。
“你是在说高杉君吗?可是他不是在下关——”
九条小姐回答道:“不,我不是在说高杉先生。”
窗外的天空忽而阴沉下来。轰隆一声震响回荡在天地之间,是突然到来的雷声,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狂风呼啦啦地刮了起来,一瞬间就卷起庭院里的落叶和草屑,吹得老远。九条小姐的声音也在这样的风里显得有丝模糊不清。
“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也有人拼死战斗着……”
“不为了任何事情,就只是为了信念……”
“我也曾经认识过这样的人。”
西乡隆盛叹了一口气。
“是吗。那也算是堂堂正正的武士了吧……”他说。
“后来,怎么样了?”
九条小姐微笑了。
“后来吗……后来,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她意味深长地回答道。
“我也很期待着,名分上的大义也重新回归到他们手中的那一刻——”
“那,一定会是场美妙的胜利吧。”
作者有话要说:
8月30日:
这一章其实有个伏笔
然后下一章就重新开始急展开!
一点注释:
“信吾”就是西乡从道以前的名字。
“一藏”就是大久保利通,他以前叫大久保一藏。
“半次郎”指的就是桐野利秋,他以前叫中村半次郎,是幕末有名的四大人斩之一。
“木户大人”指的是木户孝允,也就是桂小五郎,文中的这个时间是大概五月底,在历史上的这个时候,他没过几天就去世了,死之前还在纠结为什么西乡能干出这种事来【。
下次更新:明天。
木单一子 2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