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在, 她是不能穿帮的。甚至连一点怀念的表情都不能流露出来。
柳泉垂下长睫掩去了眼中翻腾的情绪,一秒钟之后重新抬起视线的时候,她那双明澈的眼眸里只有单纯的关切和不忍之情。她迎视着土方的表情里没有一丝闪躲或回避, 语气十分平静自然。
“看到您身受这么巨大的痛苦……让人不由得想像您过去曾经经历过怎样艰难又英勇的历程……由此想要稍微帮您一下,虽然失礼, 却也是应有之义……是吧?”
然而, 她这一番娓娓动听的辩解并没能让土方立刻放下警觉心。不如说,听过她的话之后, 他的眉头皱得却更紧了。
“……这番话, 不像是一个洗衣妇会说得出来的啊。”
他低沉的声线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然而一瞬间柳泉却感到了一阵惊悚,后背上机伶伶窜过了一阵寒意!
那种含笑的口吻她很熟悉。那是副长习惯使用的、在下定决心动手之前带笑赞美对手一两句,好麻痹对方意志和警觉心的语气。
柳泉立刻出言灭火。
“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洗衣妇啊。”她的嗓音同样温和而带着笑意,注视着土方的眼神带着恰如其分的平静和标准的、营业性的柔婉之意。
“是你们的人把我请到这里来的……说是要侍奉——或者说,招待——一位新来的大人物, ”她不动声色地抛出这个消息, 暗自揣测土方是否对西乡从道的到来知情。
“然而我来了几天,还没能获得这样的机会。可是我想, 既然遭逢国难, 即使我身为这样的女性,也不能对眼下的大事坐视不理……但是我能做的也有限。替阿久大姐帮个小忙, 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她说得冠冕堂皇, 结尾还倒打一耙, 向土方抛出一记反问。
土方一时间被她问得有点发愣。不过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经常就很容易被她逗得炸毛的副长了, 很快就从那阵错愕中摆脱出来,咳嗽一声,面露惊讶之色。
“招待新来的那位大人物?!……你是,艺伎?!”
柳泉虽然没想到现在副长的应变速度提高了这么多,不过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听到副长的反问,她微微一笑。
“虽然我这副样子看上去也许不像……不过,打扮起来大概就算得上像模像样了吧……?”
这么说着客套的话,她却突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岛原内探的时候的往事——自己打扮成光艳照人的太夫,大言不惭地说着什么关于“旦那”的话题,为了说个像样一点能够骗过那些花街老手的不逞浪人的谎言,而像模像样地把副长的形象套用在了那个不存在的“旦那桑”身上,结果还被副长在门外全部都听去了……
现在再想起来,那一夜灯火辉煌的岛原,笑语盈盈的人们,热闹的角屋和喧嚷的街道,面容鲜活生动的那些伙伴们……都恍如昨日。
然而,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了。当年在岛原的灯火里纵情大笑的同伴们,一个一个,都逐渐走散在了时光之中。到了最后——到了现在,只留下他们两人,对面而不能相认。
这是个好故事吗?
同伴四散而去,大将和兄长带着冤屈辞世,寄托着的志向、努力和愿望被将军大人和他倚重的重臣轻易推倒,像是曾经辉煌的七宝楼台塌成了一堆废墟;到了最后,甚至连当年纵横京都街头、身手凌厉又敏捷的过往都已经淡去,留下的这个人,年华在他身上留下伤痛的痕迹,拖着被旧日的伤痕所磨折的躯壳——可是,唯有那双眼睛里,还寄宿着火一样的东西,那是不灭的信念,不败的坚韧,不屈的意志——
柳泉顿了一下,笑意在她的眼中含蓄地流荡开来。
……这个人,仍然是她敬慕着的那个人,值得追随的那个人。他的道路,仍然是她无法踏上、却衷心尊重的。这样的一个人,时光和境遇都无法磨折、无法改变的一个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仍然在她面前,这不就足够了吗?
“我,白天在医疗营那边帮忙。听说了很多关于内藤先生的事哦……”她慢慢说道,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柔和。
“所以,当阿久说需要一个人来这里帮忙的时候,我就答应了……说不定,我也怀着一点想要看看‘被同伴和后辈那么认真地敬佩和依赖着的‘内藤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吧?”
土方:“呃……”
很难得地,在她用这种稍微带着点淘气的语调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以后,土方的脸上一瞬间显露出了因为猝不及防而似乎有点狼狈与惊愕的神态。
但是,他很快就掩饰好了自己的错愕,轻咳一声摆出严肃的神情,完全是一副“久经风霜的成年男子面对着任性又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姑娘贸然的示好而感到头痛”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把她的赞美放在心上一般,粗着嗓子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那些家伙……!到底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这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吧……还在女人面前……”
柳泉忍不住有一点想笑。她觉得现在笑出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就没有控制自己那股冲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土方:!?
他猛地抬起视线来,有点恼羞成怒似的狠狠瞪了她一眼。
柳泉知道副长一般不太会因为面前是女人而刻意控制自己的感想——他在这方面的反应,完全算是钢铁直男那一类;以前为了执行公务,对那些茶屋和小旅馆里的掌柜婆婆和女侍粗声粗气地说话,甚至是对那些掩护萨长浪人的女性态度直接地予以斥责,他都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女性”而动摇或迟疑过。所以今天他会那么直率地表达出他对她笑声的不满,就像——
就好像,尽管他的外形愈变愈成熟,已经是稳重可靠的成熟男人;然而在他内心里的某个地方,仍然像是当年那个在安政五年的炎热夏日下,背着药箱坐在陌生城镇的街头,朝着突然出现并送出花布包着的饭团的她露出一脸愕然之色的少年一样。
在她看来,这就是他可爱的地方吧。
……可惜不能够当面说出来,真是……太遗憾了。
于是她借着那声轻笑的余波,开口说道:“能成为让大家都钦佩的人……内藤先生一定有什么非常了不起的地方吧。”
土方愣了一下,好像盯着她看的表情更不善了——从以前开始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习惯了那个“鬼之副长”的绰号,似乎整个人都由此变得严厉冷硬起来,即使被人称赞,也是一脸不适应的样子;仿佛用那种又是炸毛又是吼叫的态度来回应别人,就能够掩饰他内心温暖的一面似的。
果然他不自在地移动了一下——然后因为不小心又挪动了那条伤腿而下意识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让柳泉瞬间大惊失色了两秒钟——无视她的表情,硬梆梆地答道:“……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不值得让你这样特意跑来看。”
柳泉微微怔了一下,看着土方抗拒似的把脸撇到了一旁,他的语气也变得有点粗暴。
“……衣服的话,大家大概都堆放在那边角落里了。你去拿走吧。”
柳泉望着他的后脑,就那么有几秒钟的时间没动,也没说话。
而土方也保持着那种奇怪的执拗,尽管那种半转过身的坐姿肯定并不舒适,大概对他的伤腿也没什么帮助,可是他仍然就那么撇开了脸,好像打定主意不再和她这个奇怪的艺伎对话了。
……以前曾经在岛原和美丽的太夫言笑晏晏、应对自如的那个男人呢?上哪里去了?
柳泉还记得当时的副长,面对君菊的称赞,只是从容自若地喝了一口酒,笑着回答说“你还真是会说话啊”。
他既不因为美丽太夫的赞美而自满,也不因为自己的地位能够轻易获得这样的奉承而自傲;那时候,一同从那间乡下的小道场里奋斗到今天的同伴们也都在,大声欢笑着,大口地喝着酒——
或许现在,那个人并不是不在了,而是随着新选组的消失,被妥善地收藏起来,不再出现于世上了吧。
柳泉不禁蠕动嘴唇,无声地用口型在土方的身后说出了那个名字。
【……土方先生】
但是,土方现在是背对着她的,他不可能看到她的脸,也不可能从她细微得几乎没有太大变化的唇形上辨认出她在说的是什么。
她近乎贪婪一般地从后窥视着他,他身躯侧面的线条,他剪短了许多的头发,他因为疼痛而不得不平伸出去的那条长腿,以及在他半侧过身体之后仍然露出来的一段下颌的弧线。
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他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点。他对她露出陌生的神情,仍然显得严厉而难以接近,对她流露出来的钦慕毫不作任何表示——
柳泉注视着那个拒绝似的背影,不知为何,鼻端一酸,却同时抿起了唇,脸上浮现了一丝很淡的笑影。
……土方先生,当年那堆满壬生村屯所案头的情书呢?您是如何处置的?拿出点那个时候的潇洒劲儿来啊——
她无声地叹息了一声,缓步离开土方身侧,走到他指示的那个角落,果然看到那里乱七八糟堆着一堆脏衣服。
她一件件地拿起来整理,一边整理着,一边背朝着坐在那里的土方,若无其事似的说道:“我觉得我们还会见面的,内藤先生——”
土方似乎在她身后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有点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你,还真是闲啊?!作为艺伎的话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吗?!”
这副语气是她所熟悉的——新选组的副长也会这么说——于是柳泉抿唇,无声地笑了一下,整理好那堆脏衣服再利落地打成一包,拎着那个大包袱转过身来,含笑望着土方说道:“我,本来也就算是个半吊子的艺伎嘛。……在这种战乱的时候,没磨炼好自己的技能就仓促出来谋生了。不是这样的话也没有胆量留在随时会爆发战斗的地方啊?”
土方好像一时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从以前开始,副长好像就对这种异常坦率又厚脸皮的言论没辙;现在还是一样——他脸上露出了无语的神情,默了一下才应道:“……你就不怕自己的底细被泄露出去吗?!要是被人知道的话——”
柳泉抢先说道:“可是,内藤先生不会说出去的,是吧?”
土方露出一阵无言以对的神情,“你怎么知道不会……”仿佛冲口而出之后才发觉这句话似乎有自黑的嫌疑,他及时改了口。
“……咳,我的确不会。不过,你也不应该就这么轻率地把信任寄托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柳泉笑了笑,拎着那个大包袱转身走到了房门口,才重新回过头来。夕阳西下的暮色在她身后,使得她的脸背光隐没在一片阴影里,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分明。
“……因为我相信内藤先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嘛。这样的任性,也没问题吧?”她含笑答道。
土方:“……”
他又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噎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就这么看着那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姑娘拎着那个装满脏衣服的大包袱,缓步走出这个房间。
被女性青睐,似乎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些年来,他始终刻意避开这些麻烦事,甚至在隐居的小镇上也一再谢绝了其他好心而多事的镇民为他做媒的好意;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了一阵困扰——
他不知道自己有哪一点值得这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年轻姑娘看中。虽然这种第一次见面就被艺伎看上——或者说,欣赏——的经验,他以前也经历过数次;不过那时候,他只要拿出鬼之副长的魄力来,毫不留情地拒绝就好了。可是现在,“鬼之副长”这个头衔所带来的附加威慑力是绝对不能再拿出来用了;然而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事上走这种运道。
他觉得不但自己多年前在宇都宫之役受伤的那条腿在痛,现在连自己的头都开始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8月10日:
我又陷入了现码的漩涡……不过真的感觉,有时候不到一定的时刻,很多好脑洞就涌现不出来【。
前阵子真的怎么想都不顺利,大纲改了好几回
现在就感觉灵感要复苏了hhh
话说!因为今天是这篇文的第!一千!章!
系统编号的1000,还是值得庆祝一下的吧hhh
所以就稍微写得肥了一点
另外正式来写一写副长和妹子的对手戏,前两天的对打不算【。
副长觉得妹子的脸很陌生是因为妹子用了终极易容术换了一张脸hhh
下次更新:暂定明天零点。如果我没写完,到时候再通知大家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