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藤泽庄司第二度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原本, 那间办公室也就不是他本人的,只是一间用作监视各个子世界之用的办公室,所以才会在桌面和墙壁上设置那么多隐藏起来、却一刻不停地工作着的监视光屏。
所以,其实从一开始, 藤泽庄司打的主意, 就是想让她答应就任那个所谓的“不安定世界监视职”的职位,是吧?
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她有那种能力将宗像礼司带到这里来——或者说,他原本就没有想过要把身为那个世界之支柱的宗像礼司,带到这里来。宗像礼司对于那个世界的重要性, 藤泽庄司应该比她更加清楚。
所以, 他设置的任务,不过是对人心和情感的一场考验, 想看看她在面对情感与大义的时候, 将会如何选择;假如她屈服于自己的软弱, 想要将宗像礼司骗到这里来——也许还隐瞒了宗像礼司离开那个世界之后、世界就将会崩毁的真相——的话, 藤泽庄司也是会及时出手、切断她与那个世界间的最后一线联系, 防止那个世界的崩溃的吧。
当然, 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她就连审神者的职位都保不住了——因为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不可信,而作为审神者的话, 不可能永远不去维新或池田屋地图的吧?
……所以现在, 她完美地通过了考验, 获得了新的上司机构的赞许,面前呈现出了一条晋升之阶——假如她愿意的话,说不定再过个几年,升到藤泽庄司现在的位置上、对其它审神者或其它子世界掌握着生杀大权,也未可知。
但那是以永别的泪水,以及对往事的割舍,作为代价的。
也会以舍弃那座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二手本丸,作为附加的代价。
柳泉仍然伫立在那面闪烁着许多不同画面的监视墙前,目光落在墙面那些光屏上,却仿佛正在出神。
许久之后,她忽然慢慢翘了一下唇角,若有所失地一笑。
副长不是曾经在逃出流山的金子宅邸之后说过吗,不能成为像将军大人那样懦弱的人,只顾着保全自己,而舍弃了绝对不应该舍弃的人啊。
副长还说,那样的大将,是不会有人追随的啊。
还有——
在历史上的油小路之变发生的真实时刻,浑身浴血、生命将尽的平助,对她说想要回到过去。
那是平助用生命告诉她的、最后的体悟。
他带着一丝渴望和一丝黯然,挣扎着,拼了命一样地对她说:可是,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了吧……
……因为,人是会变的。
是的,他没说错。
感情虽然有可能不会变,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和际遇的变化,心境会变、抉择会变;人,也是会变的。
监视墙上的光屏变换着。忽然,柳泉的目光蓦地在某个点上凝聚了起来。
那块位于角落里的光屏上,正巧有一角蓝色的长大衣的影像滑过。
柳泉的目光在那里久久停留了一段时间,最后,忽然摊开右手,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原本放在桌面上的一个小方盒陡然飞向她摊开的掌心!
柳泉及时合拢五指握住那个小方盒,朝着那块光屏的方向按下——原来是遥控器。本来呈现静音状态的那块光屏里的声音立即被外放了出来。
那个声音说:“……这件事你就收手吧,赤之王。”
柳泉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点错愕的神情。她的眼神扫过光屏上的背景,很快就辨认了出来,那是学园岛上偏僻一隅的林间坡道。
她微微怔了一下,忽然眨了眨眼,像是有点不敢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画面一样,笑着摇了摇头,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居然又在抽烟……到底还能不能好了啊——”
她还记得,自己在“超苇中学园”的时候,有一次也曾经非常不巧地碰到当时还身为生徒会室室长的宗像礼司,放学后在校舍背后的无人之处吸烟。
虽然当时的场景简直堪比游戏CG一样美型,然而不幸偶然发现了道貌岸然(?)的上司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她一瞬间简直头皮发炸,呆毛都要竖起来了。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经过一番虚伪(?)的关切之词以及隐藏其中的说教之意,超苇中学园当年的“品行方正大明神”终于勉强同意,只要她不去举发他偷偷抽烟的行为,他就从此尽量戒烟。
后来,果然在她还在“超苇中学园”就读的期间,她再也没有抓到过他吸烟。她一度以为他是真的遵守诺言把烟戒掉了,直到现在。
柳泉垂下眼帘,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然后,她听见屏幕里的周防尊那低沉又从容的声音。
“我去了断我的事情,你去履行你的职责——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柳泉脸上的那个苦笑一瞬间就扩大了很多。
啊,果然还是那个尊哥,一语中的,直刺心灵啊。
然后,就是宗像礼司那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令人无比怀念的声音,带着一丝痛心与几分勉强压抑着的愤怒,说道:“……笨蛋。”
啪地一声,柳泉再度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某个按键。宗像礼司和周防尊的声音,都一瞬间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
然后,柳泉十分随意地把那个小方盒往办公桌上一抛,转过身去走到窗边。
茶歇时段终于结束了,大家都各自回去工作,此刻的中庭里并没有几个人。
她的视线慢慢下落,最后凝结在庭院正中的某一点上。
在那里,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穿着蓝色狩衣的年轻男人。他原本是背对着柳泉站立的这扇窗的,但此时,不知是为何——也许是心有灵犀吧——他忽然若有所觉似的,缓缓回过头来,仰起脸,直到视线与楼上的她遥遥相遇。
他就站在阳光里,清风吹过他的发鬓,将那根金色发带上的流苏吹得轻轻颤动。
很奇妙地,虽然他们之间此刻阻隔了一段距离,柳泉却仿佛能够看到他慢慢地翘起唇角,朝着她露出一个微笑的模样。
她身后的光屏上依然闪现出熟悉的面容以及熟悉的地方——那是久违了的学园岛,久违了的“超苇中学园”,久违了的青部活动室大楼门外的那一段林荫道——
柳泉的视线飘向窗外,仿佛在审视着周围的环境;当她微微侧过头、看到那几幅从楼顶垂挂下来、上面巨大的字体好像写着“祝!非现世界管理局成立”之类的贺词的条幅——非常具有某种朴拙的时代感,因为在这个时代里,那种实物的贺词条幅多数已经被空气中滚动的条幅投影所代替了——的时候,她不由得勾起唇角,低声评价了一句:“……What an amazing——”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那面巨大的监视墙的方向轻轻一挥手。
监视墙并没有变成黑屏——那需要借助遥控器才能完成——然而在中庭重归静寂的此时,她身后的房间里却飘起了一首歌。
【无论如何疾驰到极限
没有不满的表情
面对一片混乱的情景
玩笑似的说 What an amazing】
……是当年她离开那个K世界之前,在青部活动室里,听到外边的广播里,为了庆贺毕业典礼而播放的那首歌。
【总有一天
悲伤的开始
也会烟消云散
会融化在云之彼端
那片无垠宇宙中】
柳泉放眼望去,今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天空呈现出一种很明亮的蓝色。
感谢那个她学会的小小魔咒,可以重现记忆中的歌曲;此刻,那首歌正在她身后飘荡着。
【50/50的机会?DEAD OR LOVE
没有冒犯“现实”的权利
无论是否茫然自失
Tomorrow will come】
是啊。
正如刚刚窗外的歌声里所唱的那样,无人归来的教室,只能留在记忆的最深处。今后,那间教室里,也不会有人归来了。
是的,礼司君。在令人恋恋不舍的时间的尽头,就是我们的未来。
虽然那段时光确实令人恋恋不舍,然而那段时光通往的未来却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即使再怎么悲伤、再怎么拒绝承认,事实就是如此。除了坦然接受并好好面对之外,别无他法。
柳泉微微仰起了头,闭上了双眼,感受着窗外煦暖的风吹拂在自己脸上的温柔感。
【即使迷失在悔恨的舞台
也会逐渐变得坚强
被照亮的本能
会焕发光彩】
当初站在青部活动室里,徒劳地俯望着窗外的林荫道上宗像礼司逐渐远去的身影,那样的自己,就听到了这样的歌声吧。
而现在,是时候向前迈进了。
我,也只能够一直向前迈进。
这样,才能够不辜负那些与你一起的时光,那些我们青春里最美好的日子。
你说是吗,礼司君?
身后飘荡着的歌,这么唱着:
【总有一天会被当成大人
背负许多的东西
在曾是梦之彼方的地方
幻想破灭
即使满身泥泞
即使乌烟瘴气
也要将那耀眼的火焰
握在手中】
如果说自己所遇见的优秀的人,有如一所好的学校,能够教晓自己很多东西、很多大义的话,那么今天,她从名为宗像礼司的那座学园里毕业了。
也同样从名为过往的那所学校里毕业了。
现在,她可以以此作为新的起点,勇敢地沿着自己所选定的道路,继续前行。
她曾经遇见过很多难以置信的、出色的人们。他们身上所发出的光芒,每一次都照亮了她的生命。假如没有和他们相遇的话,也许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更好的人。
他们,是她漫长曲折的旅程中所经过的灯塔与路标,指引着她前往更光明更强大的前方。他们对她付出的关心,给予她的教导,留下的感情与回忆,都是她继续前行的动力与勇气,让她可以走在黑暗中却仍不迷失方向,于一次次绝望之中再度萌生希望。
她从一无所有的弱小,行经一座座为她照明的灯,行经那些发出光明与温暖、为她的生命中带来春天与希望、勇气与目标的人们,仰望着他们,追寻着他们,最终超越过他们的身边,继续向着前路飞奔而去。
他们,是时光中促使她成长壮大的动力与温暖,推动着她一直坚定地跋涉过荆棘与沙漠、一直顽强地穿越艰难与黑暗、一直勇敢地冲向未知的前方;所以,他们也一定会期待着她到达她所想要的终点,尽管那个终点不再是他们。
而现在,与生命中所遇见的那些重要的、珍贵的、闪闪发光的人们,都一一好好地告别了之后,她就可以由此出发,继续前进了。
柳泉将视线从今日湛蓝的晴空之中收回来,重新垂下视线,望着庭院里站着的那位身穿蓝色狩衣、身姿俊挺风度优雅的青年。
他是,天下五剑之中最美的那一位。是国宝,是名刀,是风仪堪比殿上人的平安朝贵公子,是众人钦羡仰慕的焦点,是无数少女的梦中人——
现在,她可以奔向那个人吗?
可以冲过去告诉他,她愚蠢到拒绝了升职的良机、还艰难地与无良上司谈判达成了冷血的协议,要分裂那座她好不容易才将人心聚拢起来的本丸,无情地舍弃那些舍弃了她而更希望跟随五条瞳的刀剑们,让他们跟随五条瞳一起走,听从新上司的吩咐在别处另立本丸吗?
可以冲过去告诉他,只要他——以及那些刀剑中衍生出来的神明还愿意跟随她的话,就可以永远呆在她统率的那座本丸里,和她一起,继续着那些辗转于多个战场上的生活,和未知的强敌继续战斗吗?……
柳泉慢吞吞地咧开了嘴,同时举起了右手,朝着庭院中站在那里、含笑仰视着她的那个穿着蓝色狩衣的俊美青年,用力地挥了挥手。
她就那么朝着暖阳下、春风里的庭院中站着的那个人用力挥手,挥动了几下之后,仿佛某种情绪随着挥手这个重复的动作,都一道涌了上来。心情激荡之下,她一个冲动,就双手一撑窗台,纵身跃上。
她站在窗台上,单手撑住窗框的上缘,一条腿膝盖微曲、巧妙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然后,她仰起头来,面朝今日接近正午的晴空,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带着一丝灿烂阳光的温暖气息萦绕在鼻端,再从那里涌入肺部。就这么站在高处的窗台上,感受到清风无遮无碍地从天空中吹来,吹拂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丝明亮而温暖的清新。
啊,已经是春天了吗。是不靠本丸的景趣来维持的、真正的春天。
柳泉重新睁开眼睛,视线垂落,俯视着中庭里站着的那个人。此刻,他仿佛也对她这种危险的行为感到有点惊讶,所以就那么站在庭院中,维持着之前那个半转过身来的姿态,仰望着她。
真难得啊,看到他这么哑口无言(?)的反应。
柳泉微微抿起了嘴,慢吞吞地无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