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现在的如来堂, 哪里还能称得上有什么“样子”。
按理说, 那里应该是有个村庄,或至少应该有个房屋的样子——然而现在在夜色掩盖和炮火映照下浮现的房屋的剪影,却只有突兀的、塌陷的线条,本应是门窗的地方现在都只是一个个黑洞, 门板和窗扇都完全不见踪影。
如来堂周围的地形也完全好不到哪里去。
本应是山丘和原野的地方现在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坑坑洼洼——有人为挖出来的简陋战壕, 也有炮弹炸出的坑洞——树木被炸倒,有些地方的壕沟被炸塌,借着偶尔腾起的火光,还能看见有那么几处地点,有人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概是死去了。
面对这样的惨状, 柳泉彻底地愣住了。
她站在那个小山丘上, 仿佛呆愣了许久,才下意识地蠕动嘴唇, 说了一句什么——而那句话完全是由她的潜意识直接指挥她的嘴巴动起来而发出的声音, 她的大脑直到接收到自己的耳朵里听到的若有似无的气音发出的几个近乎破碎的音节、再吱吱嘎嘎地运转了一阵子, 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她说的是“一君”。
她很想问, 一君, 你是怎么在这样的绝境之中, 活下来的呢。
虽然明知道历史上的那个人完全与自己无关,然而这一刻,当如来堂的惨景完全真实地呈现在了自己眼前的时候, 她的脑海里, 也同时浮现了自己在无尽殿堂的浮空投影里, 所看到的一幕。
高举着锦之御旗的敌军在他面前一字排开,最前方的一排敌兵半跪在地上形成射击的姿态,齐刷刷端起的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如林,全部都指向他一个人。而小一就那样拔刀迎着敌人冲了上去,他外面的黑色长洋装的下摆在风里飘起,形成一个潇洒又决然的弧度——
他大声喝道:新选组三番组组长斋藤一,向诚字旗起誓,从此往后尔等皆不得过!
柳泉站在坡度很缓的小山丘上,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下令道:“光忠,你留在这里,看守着神无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宜出现在别人面前……你们注意隐蔽,在这里也能很好地观察到如来堂方向的动向吧。如果我们一旦撤退的话,你们再赶来与我们会合即可。”
烛台切光忠点了点头,朗声应道:“承知!”
柳泉略一颔首,随即喝道:“其他人,和我一起前往如来堂!”
然后,没等身后的付丧神们应声,她就那样冲下了山坡,穿过在身体周边炸响的炮火,径直冲向已经近乎于残垣断壁的如来堂。
即使是对这段真实历史的细节不太了解的柳泉,到了此刻,潜意识里大概也有点开始明白了,打成这样是不会有人幸免于难的——而在历史上,新选组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在拂晓时分各自突围,最后居然有好几人得以生还,其中就有斋藤一。
然而现在,猛烈的攻势和更猛烈的炮击,比预想中的更早到来。
也许这就是时间溯行军动的手脚?他们已经渐渐地不再满足于只是简单地派出暗堕的刀剑进行杀伤,他们所着眼的开始变成更深层次的东西——从源头上改变历史、杀害重要人物,或逼迫着时之政府派出的审神者动手去杀害重要人物,就像柳泉曾经在1868年的宇都宫城所遇见的情形一样。
而这一夜,柳泉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无误——时间溯行军选择的突破口,果然是从如来堂急袭中侥幸得以生还的新选组三番组组长、会津新选组的队长,斋藤一。
和历史上所发生的不同,他们,想要斋藤一死。
柳泉咬牙,冲过那一片凹凸不平的战场,然后——
被一个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却仍然警惕地握住手中的步/枪,指向她这个可疑人物的青年阻挡住了去路。
“喂!站住!你是谁?!”
柳泉猛然急刹车,停在了那个人面前。
不,这个人她不认识。而且,从这个人的气场上来判断,他也并不是斋藤一。
柳泉顿了一下,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没有了【高级易容术】的BUFF加持,看上去应该就是一个着男装的年轻女性——那么,在这样的深夜里,在连整座会津城都已经绝望了而无力来援救固守在此地的新选组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会穿过炮火连天的战场,出现在几乎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如来堂?
“……我是来支援你们的。”她顿了一顿,声音稳定地说道,语气里带着某种强大而不容辩驳的气势。
“带我去见山口君。”
那个青年半信半疑地盯着她。还没等他想清楚是按照这个年轻女人说的话做、带她去见他们的队长,还是继续保持警惕盘问下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新井?”
那个青年条件反射似的双肩猛然一抖,然后好像立刻浑身就被一股莫名的气势所充斥,肩背挺了起来。他手中的步/枪仍然牢牢指向柳泉,语气却显得卸下了先前那种被疑惑和警觉搅扰得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沉重压力,有丝欢快之意。
“队长!”
柳泉猛然扬起头来,视线越过那个被称为“新井”的年轻人,望向他身后走过来的那位穿着军官服饰的青年。
那个青年长着一张略长的脸,不苟言笑,表情严肃;他有一双阴郁深邃的眼眸,但抬起眼来审视着对方的时候,眼光却颇为明亮有神,令人一瞬间就有种被雪亮的刀锋轻轻刮过肌肤和骨架的悚然感。
这个人,就是她曾经在元治元年的六月五日白天,在枡屋外的街道上,与之死斗过的人。
是真正的新选组三番组组长,斋藤一啊。
迎视着那锐利而打量的眼神,柳泉暗自深呼吸了一下,压下心头所有的感慨和想法,微微一笑。
“山口队长。”她说。
在历史上的这个时候,斋藤一已经化名为山口次郎,柳泉当然不会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出错。
斋藤一冷然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仿佛借着月光和不远不近的地方偶尔炸起的炮火,他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和他手下的队士交谈的,竟然是个年轻的女人;他的目光不由得略略波动了一下。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用一种刻板到冷酷的语调说道:“我是。……那么,你是谁?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还要来到这里?”
他的视线略略离开了她的脸,往后一下扫过她带来的人,仿佛在内心里数着:两个年轻男人,还有三个少年——这种奇妙的组合看上去实在有点可疑,他不由得慢慢皱起了双眉,表情变得更冷了。
但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年轻女人,却一点也不心虚,更不躲避他锐利的审视,而是用一种坦率到令人惊讶的态度,直视着他的脸,坦荡荡地回答道:“……我本来是娘子队的成员。”
斋藤一看上去并没有立刻采信她的说法。
“……娘子队?”他慢慢重复了一遍她的说辞,不动声色地说道,“失礼了……可我并不记得娘子队里有像你这样的成员。”
对面的年轻女性仿佛比他更沉着,夜色里,面对这样的诘问,她微微翘起了唇角。
“您大概是不认识我……然而您一定记得大阪的岩城枡屋这个地方。”
在她身后的那几位被误认为小少年的付丧神们,眼睛简直都要变成蚊香圈圈了。
虽然他们作为刀剑,活在这世上的时间极为漫长,也不可能对人世间的一切了如指掌。
只有博多,勉勉强强借着自己以前与商人们熟悉的经历,还能猜出个大概——
不过,下一刻,他们的审神者就自动给出了答案。
“岩城枡屋,是位于大阪高丽桥边的吴服屋。当初,有一伙不逞浪人闯入那里,强行向老板勒索钱财……当时,在我们绝望的时候,是新选组的诸君冲了进来,救了我们……”
斋藤一的眼中,忽然有一道光芒一闪而过。
而随着那道光芒的闪现,面前的那位年轻女子,用带着一些感慨和回忆的语气,说出了让他惊讶的内容。
“也许您不知道,那一天,我也在场——”
她慢慢拖长了尾音,目光渐渐变得深长。
“新选组的恩惠,我一直想要报答。”
旁边那个姓“新井”的青年,听到了这么离奇的故事,虽然是在激烈的战斗间隙,仍然忍不住自己好奇又激动的心情,插嘴道:“诶诶!难道是那家什么吴服屋的女儿吗!可是你又是怎么来到会津的……”
也许这同样也是斋藤心中的疑问,所以他只是目光微微一动,并没有立刻开口阻止新井有些失礼的插言。
面对这种有点失礼的提问,他们面前那位年轻女子有些暧昧地笑了笑,并没有拒绝回答,而是微微垂下了眼帘,显出几分黯然来。
“……因为嫁给了一个老家在会津的男人啊……嘛,当初认识的时候他只是说,恰逢这种时世,既然学了点本事,就要到外边来闯荡闯荡……后来,就跟着他一道回了家乡;再后来,那些萨长人就打了过来,他也……”
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之中适时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哽住了喉咙,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新井不敢再问了。就连他的队长好像也没想到来龙去脉会是这样的,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而站在她身后的那几位少年,好像也没听说过这么惊人的故事,闻言都惊讶得瞪圆了双眼。
斋藤又咳嗽了一声,有点不自在地转开了话题。
“咳……所以,你就加入了娘子队……?”
面前的年轻女子听到了他的问题,重新抬起视线来望着他。他这才发现她的目光极为清亮,在夜色里看上去,像是月色映照下水面泛起银波的深潭。
“是的。”她回答道。
斋藤的视线短暂地从她身上移开,瞥了两眼她身后站着的人。
“那么,那些人是……?”他问。
听到了他的问题,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暧昧地笑了笑。
“山口君想必心里清楚,此刻的会津城里,已经没有了能够前来支援的军队……”她说。
斋藤脸色肃然地应道:“这是自然。我们也并未期待着现在的会津再分出宝贵的兵力支援我们……当初决定留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决定要为会津而战,即使牺牲也无所谓——”
然后,他看到那个年轻女子又笑了一笑。在偶尔传来枪炮声的战场上——没错,他们在此之前又顶过了一波萨长军队的进攻,现在大概是下一波进攻前短暂的调整和平静吧——她那翘起的唇角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又过分地引人注目。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有必要来到此地。”她说,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还有这些人……我在会津城里尽力地寻找了愿意和我一起来的人们……”
她明亮的眼神落在他已经被炮火轰击和近身搏斗弄得灰头土脸、军服上也沾满血迹,实在称不上多好的外表上。
“我能做的不多……但假如你能允许我和你一起战斗的话,那就算是让我报答了新选组曾经施与我的恩惠吧。”
他听见她朗声说道,声音里一丝犹豫都没有。她的目光清直坚定,一瞬间几乎要让他苦笑起来。
在近乎山穷水尽的时刻,他从未想到过还能得到这样意外的支援。
虽然不知为何他总是隐约觉得她的这张脸有点熟悉,仿佛在以前、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然而现在并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更何况,他们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即使是敌人——算计的了。
即使她——和她带来的那些人——真的是敌人,也无所谓。事实上,即使那些萨长人不派遣什么伪装的间谍或卧底过来,他们也难以支撑到明天的这个时候。
如来堂,迟早是要陷落于敌手的。正如整个会津藩迟早会陷落于敌手一样。早一天,晚一天,都不会改变这最终的结果。
然而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战的。他今日所做的一切,是否对得起自己一直以来信赖着的、追求着的东西,他日想起,又会不会后悔或遗憾——
而且,现在,意外地,在这必死的境地里,还有人愿意来支援他,愿意尊重他所秉持着的信念,愿意为了新选组这几个字而和他一样赌上自己的性命和全部,去英勇无畏地战斗……
他无声地勾了勾唇角,感觉自己那已经被长期艰苦的战斗以及和同伴们一路上不停的别离而弄得僵硬无比、仿佛已经冻结的脸孔,忽然有了一些放松下来的迹象。
他向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跟过来了;在转身走回他们守备的战壕里之前,他又问了一句:“……那么,我应当如何称呼你?”
奇怪的是,在听到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之后,她却并没有立刻回答。
那停顿仿佛持续得有点久,久得他又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点奇怪地望着她。
然后,他看到她的脸上,慢慢展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在这杀机四伏的、深暗的黑夜里,那个笑容明亮得近乎刺眼,他不得不微微眯起了眼睛。
“筱田一绪。”他听到她这么说道。
“我叫筱田一绪。”
作者有话要说:
1月9日:
彻底病了……然而我好像还有九千字要写【。
努力看看吧。
这一章用了好多前文里和小一有关的梗hhh
稍微做一下注释吧。
会津保卫战里,会津城的女子们也成立了娘子队,和男人们一样英勇作战,牺牲无数。
大阪的岩城枡屋,是一家吴服屋。土方和山南曾经带人到大阪出差,在岩城枡屋与去勒索的不逞浪士爆发激斗,山南的佩刀“赤心冲光”在战斗中折断,山南也因此负重伤。在薄樱鬼原作里,这次受伤促使山南最终下定决心喝下变若水,变成了罗刹。
PS. 1月13日:解释一下,这里大阪的那家山南折刀负伤的吴服屋,有的资料里说它叫“岩木枡屋”,有的资料里(包括薄樱鬼本作里)都把它叫做“岩城枡屋”,所以这里还是采用和之前薄樱鬼里同样的说法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