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灵一大早进入办公室, 还没倒杯水，便被陈启明叫到顶楼。
陈启明摘下老花镜，他看上去比一年前, 愈发苍老了些。
陈启明疲惫指着办公桌前的转椅，冲孟灵点了个头：“坐。”
面前这张原木的办公桌上堆叠着密密麻麻的文件。
一大叠香料原材料对比分析曲线图, 正摊开在正中央。
孟灵觑了眼最上一张曲线图，不由皱了下眉头。
最上面一份摊开的分析图是关于原材料白芷粒子成分构成的分析图。
红蓝曲线交织, 似乎正在将白芷与梧桐叶两种材料放在一起, 做合香最后配型。
但是却始终拼凑不出交汇的点，曲线图被拉的很长, 直到最接近交汇的那个位置，不管怎么计算，都没办法产生交点。
因为分配比例一开始出现了错误，按照这份曲线图提取粒子成份, 将两份原材料糅杂在一起, 调配出来的原香会有一股滞涩味, 行话叫做废香。
孟灵交叠着双腿, 皱眉收回视线。
心里说不上来, 有些失望，未来星际社会的制香水平比她想象的更差一些。
按道理社会科技进步到这种程度。人类精神力得到开发, 即便调配香料的原材料欠缺，调香技术也会缓慢的提高才对。
事实是恰恰相反。
并且一年前，谢诺丞从她手中拿去的那份笔记里头，她对白芷等多种香料粒子的具体解析步骤明明标注的一清二楚。
这个抄作业一般。
陈启明却固化的不会将两种粒子成分进行融合。
直白点儿, 就是基础知识太………缺乏。
孟灵黑黢黢的眸子内掠了丝复杂，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张口说些什么。
制香文化不该这么如此落寞延续。
却在张口的那一瞬间, 哑了声……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重新将香料捡起来。
尤其是没办法面对维纳斯爱情。
孟灵是被陈一舟收养的，小老头正直、善良、严肃、刻板。
他为她搭建了一个积极健全的世界观。
以至于后来，当维纳斯爱情背负着一条人命，一场颠覆欺骗后。
孟灵恍然明白过来制香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做人的底限。
陈氏祠堂有句古话，没有德行，何以成香。
这句话对于孟灵来说是一道枷锁，挣不脱这道枷锁。
即便她手中拿上烧杯，也再也无法重回巅峰状态。
陈启明见孟灵没说话，以为她对昨晚的事情耿耿于怀。
从众多文件夹中抽出一张通告函递给她：“这是军对对苗馨儿的处理结果。”
孟灵低头扫了一眼，看见“温睿”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惊讶的抬起头：“温院……？”
似乎猜到她会有疑问，陈启明冲着她温和的笑了下：“这一次事态挺严重。小孟你可能不知道，苗馨儿提前找来了媒体，如果人真的跳下去，对军方、帝国影响都不好。”
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钢笔合上。
“你也不要被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好好做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这么有天赋的年轻人了，香料的未来需要你们继承……”
孟灵眼角余光瞟向陈启明的手指，他十根手指头正在微微颤抖。孟灵眨了眨眼睛，视线一错不错。
她打断他：“你手怎么回事儿。”
对于一位制香师来说，手几乎是香师的命。
但是此刻，陈启明手却在不停颤抖，有规律的抖动。
孟灵这一生疑问令陈启明征愣了片刻，他缩了缩手指。
将钢笔费力的合拢，掩饰咳嗽一声：“年纪大了……都这样。”
孟灵的视线依旧定在陈启明手上，眉心间生出两道褶痕。
见她这幅追根究底的模样，陈启明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朝办公室窗外的实验基地看去。
冲孟灵招手，指着研究院大楼背后的实验基地说：“你过来看看。”
孟灵应声走到落地窗前，往下看。
占地极广的实验基地上是一个紧挨着一个的白色人工大棚。
陈启明指着白色的大棚说：“那是咱们军方研究院香料种植基地。你知道这些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吗？”
满头白发的老人扭回头，定定的看向孟灵。
见她摇头，陈启明背着手，唇角没了笑容，他眉目间有些沮丧。
“它一年的花费几乎是一百万人口的小星系一年GDP总和。然而我接手维纳斯爱情研究项目至今有一年时间，人力物力齐全的情况下，这个项目却没有任何进展。”
陈启明混浊的眼珠随着这句话落下来，失去了神采。
他身上散发出无能为力的疲态。
孟灵盯着实验基地鳞次栉比的实验大棚，陷入短暂缄默。
联邦主星的土壤并不适合种植作物，居民所需要的有纯天然食物都需要由太空舱从水蓝星运送。
但是实验基地竟然有这么大一片大棚种植区。
土壤需要每个月更换自一次，培育原材料种子，还要做好控温系统。
这需要耗费的财力，单靠军费根本支撑不下来。
无怪乎陈启明会这么焦灼。
孟灵静默了好半天，将话题扯回正题：“军费难以维持，是元帅考虑的事情。您并没道理为了这个问题让自己……”
陈启明打断她：“不是军费承担的耗费，是…”
陈启明的声音戛然而止。
孟灵好奇的瞥了他一眼，面对陈氏的后人，她难得多了份长辈的关怀：“一位合格的制香师，手指把控原材料比例的能力相当重要。您这样继续下去，不仅配置不出维纳斯爱情的配方。不出三个月。手会因此废掉！值得吗？”
陈启明掀开老态的眼皮，与孟灵对视。
浑浊的眼珠看不出多少神采，却透着股执着。
他停顿了一分钟，背着手重新坐回办公转椅上。
“维纳斯爱情对我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份出土的香料。”
孟灵：？
陈启明翘了翘唇，脸上褪去沉闷，语气隐隐含着一丝与他这个年纪不符合的骄傲：“它是由陈氏第八代制香师完成的作品。老祖宗说过，坚持不是因为荣誉，而是因为喜欢。我只是在走老祖宗铺就成功的道路，而这条道路我喜欢并且愿意竭尽全力。又有什么值得或者不值得一说呢？”
老头子神采奕奕，那双浑浊的眼珠褪去了雾霭，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矍铄。
孟灵没有继续劝说。
“坚持不是为荣誉，而是源于喜欢。”她曾经的确说过这么一句话。
孟灵最初制香的初衷，是因为玩香对她来说是一种习惯，看见化腐朽为神奇的香丸制造出来，她会有淡淡的欣喜。
陈启明的话将孟灵血液里蛰伏的回忆勾了起来。
她当年为了试香，踏遍高山雪地，草原湖泊。她曾经那么纯粹的去喜欢过制香，而今……
孟灵恍惚轻声笑了下，她低头不由自主的动了动嘴皮子，冷不丁问了个不关紧要的问题：“苗馨儿自杀未遂之后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陈启明摇头。
孟灵又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陈启明思考了一下：“小苗这件事儿触犯军队纪律，又加上军方查出来她在星网上对你人格污蔑。根据军方的处理通报来看，似乎被关在军方监狱里，拘留七天。”
孟灵淡淡的嗯了一声。
*
从陈启明办公室走出来，孟灵给谢诺丞打了个电话。
“你一会儿下班有空吗？”
谢诺丞语气欠揍：“你谁？”
孟灵眯了眯眼，果断的摁断电话。
她想见一见苗馨儿，搞清楚自己这么多年回避的问题。
当初宋意用自杀威胁她的时候，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态。
很多年了，她一直没搞明白一件事情。
宋意死前对她说，她用维纳斯爱情这瓶工业糖精击败他，没有德行。
这么多年她一直沉浸在自我谴责中，但是今天陈启明勾起了她久远的记忆。
她为了香料付出过所有，即便维纳斯爱情里头加入了工业糖精，但是那瓶香料本质上是她用尽心血的调配的冷香勾兑的。
如果它只是一瓶工业糖精的话，她无话可说。
但是它依旧凝结着她的心血。
孟灵想问问，如果别人在她的专业领域，打她一巴掌，她反手扇回去，用了一丝手段。
这件事真的就是互相殴斗，将别人置于死地。
而不算她的正当防卫？
通讯器急促的铃声再次响起。
孟灵划开屏幕。
电话那头传来谢少帅寡淡的声音：“孟灵？”
孟灵冷笑：“请把问号去掉。”
谢诺丞咳嗽了一声，似乎怕她再次挂断电话，语速极快：“你找我什么事儿？是今晚吗？我……应该有空。”
钱波波站在办公桌右边，疯狂对谢少帅眨眼睛，他扬起手中的邀请函，对着打电话的男人疯狂招手。
重重咳嗽一声，嘴巴还没合上，便被谢诺丞轻飘飘的冷眼吓得闭上了嘴巴。
孟灵犹豫了下：“能不能帮我个忙？”
谢诺丞盯着通讯器表情有些呆滞，他出神的嗯了一声，语气裹夹着一丝不尴不尬的紧张。
孟灵：“你能让我和苗馨儿单独见一面吗？”
谢诺丞又呆了下。他扯了扯唇，低沉的嗯了一声
没想到男人这么爽快。孟灵有丝惊讶，语气缓和了些，道了声谢：“谢谢。”
*
陈启明抓着孟灵在二楼进修实验室内，做了一下午磨粉工作。
研究室内有智能搅碎机，但是很显然搅碎机磨出的粉末没有手工出来的标准。
孟灵这次倒没有装，她在陈启明面前露了一手磨粉三步一顿操作手法。
老头子原本是打算教她一些简单操作技术，到后来，已经停下了手头上的炮制材料，专注的掏出了小本本。
晚上下班，孟灵从研究院大楼走出去，谢少帅站在前头的梧桐树下。
他对面站了个穿军装的女人。
女人的头发束起，扎成丸子头，鼻梁上夹着一幅金丝边眼睛，细碎的留海遮掩住额头，笑起来唇角有个小小的梨涡
研究院大楼隔壁是军艺院，她军装左袖上绣着的小红花，能判断应该是隔壁军艺院的人。
这个时候正值下班高峰期，人来人往。
一位女A和男O结伴而行，从孟灵身边走过。
平头男O拽了拽女A的胳膊，冲不远处梧桐树下的两个人抬了抬下巴：“喏，你梦中情人谢少帅。”
女A顺势看过去，语气微酸：“郑晶晶这女A有点手段，昂？家世一般，不声不响就将谢少帅搞到手了。身材也就那样，你们男O是不是眼神都有问题？”
平头男O应该是学舞蹈的，腰部柔韧，他旋身噌了噌女A绵软，轻笑了下:“没有的事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女A眼底一热，收回视线，揪了一把他手臂上的腱子肉：“妖精。”
孟灵待两人黏黏糊糊走过去，这才向谢少帅走去。
从侧面看，男人的身形格外挺拔。他穿着军装，军裤将两条逆天的大长腿完全的包裹住，裤筒自然垂落。
上头的军衬揭开一颗，释放出憋屈的喉结。
他微微侧着脸，面具之下看不清容貌，一眼所见，便是那处凹凸的腰臀，被夕阳渡上一层橘色光晕。
半圆的臀型打上了高光，孟灵盯着那处，多停留了两分钟。
而后轻描淡写的移开视线。
谢诺丞身前的女A，模样清秀，唇角微微上翘，梨涡凹陷，将平平无奇的脸一下子衬托了几分神采。
谢少帅看向郑晶晶脸颊梨涡，声音冷凝：“你能不能别笑？”
“为什么？”
“丑。”
郑晶晶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压了压唇，梨涡旋即消失。
孟灵看过去，戴着金丝边眼睛的女A沮丧着脸，没了笑容显得呆板无趣。
然而谢诺丞似乎真的觉得她这幅样子顺眼多了，他收回嫌弃的眼神。
松懒的站在树边，像极了兵痞。
孟灵背对着他，谢诺丞一时没有发现，他抬手看了眼手表，瞟向研究院大楼，面对身前女A态度相当散漫。
郑晶晶犹豫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来这边了？”
“等人”
“是等我吗？”郑晶晶的唇角不由自主的翘了翘。
谢诺丞掀了掀眼皮睨了她一眼，言简意赅：“不是。”
男人懒洋洋的站在树下，树叶坠在他的肩头，刀刻的下颌线微微上抬着，这股子帅气糅杂着野性不拘的气息，格外诱人，
郑晶晶一时看的呆了，她鼓足勇气盯着谢诺丞的眼睛，问他：“我听说您还有半年就要进行信息素强制匹配结婚了。嫁给一位陌生女A对omega不太好。”
孟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诺丞似有所觉回头，便见孟灵冷淡的看过来，黑黢黢的眼珠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站在石阶边，安安静静的就仿佛观看一场好戏一般。
谢诺丞深褐色的眸子有些暗沉。
郑晶晶无知无觉的继续表白，她勉强笑了下：“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你现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咱们可以婚后慢慢培养感情。”
谢诺丞眼角余光全在身侧不远处的孟灵身上，这会儿见她双手抱胸慢悠悠抬睫的样子。胸腔起伏，眯了眯眼睛，犹豫了一下。
长腿一迈，走至孟灵身边，清俊的眉眼晕开一抹柔光：“灵灵，你怎么才出来？”
深情款款，画虎不成反类犬。颠覆了孟灵对他的认知。
同时也震惊了正在表白的郑晶晶。
谢诺丞不怕死的握住lsp的手，手指刮了刮她的手心。
暗示她帮帮他。
孟灵冷哼一声，抬手正准备无情冷漠甩开他的手。
男人另一只手已经环住她的肩头，两人亲昵的靠在一起。
他头抵在她头顶：“她是我喜欢的人，叫孟灵。”
谢诺丞低头，眼神专注，薄唇微微翘起一抹笑意，桃花眼内潋滟波光。
有那么一刻，孟灵都要为他这份深情喝彩。
素来懒洋洋像一头沉睡的豹子的谢少帅，忽然对一位女A露出了缱绻的柔情。
那样的笑容让郑晶晶脸色有些恍惚，她愣了片刻。
失魂落魄的说了声：“对不起。”
而后转身跑开。
*
孟灵一巴掌重重甩开男人的手，语气没了温度：“松开。”
“刚才多谢。”谢诺丞松开她的肩头，后退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收回手时，手心捏了一把汗，他往裤腿上揩了揩。
见孟灵黑沉着脸审视的看过来，欲盖弥彰的挑了个唇笑。语气欠揍：“别误会？下回你有这种烂桃花需要解决。我可以还给你。。”
孟灵盯着他的手心，一脸难受的抽出纸巾，当着谢诺丞的面，极其龟毛的擦拭手指，嫌弃的明明白白。
谢诺丞半眯着眼，眼底的那丁点得逞的笑意随之缓缓消散。
她是块石头，得放在胸口捂热。
如果依然捂不热，那就藏在心头。
*
军方监狱。
对讲机前。
苗馨儿看了眼透明玻璃外的孟灵。
她接过对讲机：“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她的嘴唇没有多少血色，素面朝天的模样，似乎没睡好，黑眼圈很重。
孟灵瞥了她一眼：“你还好吗？”
苗馨儿愣了愣，忽然勾唇道：“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不是特别好，监狱里很不安静，每天晚上有各种声音……监视器中磁电波频率在夜晚荡开，我就想是不是死亡的钟声……”
苗馨儿的瞳孔是缩着的，有些胆怯又似乎精神出现了崩溃，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内心恐惧。
孟灵打断她：“这么怕死，却要用跳楼来威胁，你就不怕真的掉下去吗？”
孟灵黑黢黢的眸子与苗馨儿惊慌失措的眼睛对视上，她忽然做了个自由坠体的动作。
“就像这样，“啪”的一声掉下去，血，肉模糊。”
苗馨儿握住对讲机的手颤颤巍巍，她似乎受到了惊吓，怒目圆瞪看向孟灵。
“我没有想跳下去。”苗馨儿声嘶力竭的吼道：“我只是想让你同我说句软话，求我下来。”
孟灵沉默的垂着头，十秒钟后忽然掀开眼皮，她眼底沉甸甸。
那素来带着一缕笑意的唇角下压，压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怒意。
“求？用死亡换区我一声低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孟灵一字一顿的反问道，忽然笑了下。
她想起了那晚宋意坠下去的时候，脸上惊慌失措，惊恐浮于表面的情形。
而从此往后，她的生命中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背负上了他这么一条人命。
直到今天，她才能明白原因。
只是因为想令她低头！
孟灵的视线紧紧盯着苗馨儿那张瞬间苍白的脸。
她嗓音嘶哑，拔高声音第一次失控的露出那份隐藏已久的歇斯底里。
她怒骂道：“就因为你……你们受到了委屈，心灵脆弱，而我就要折下一身的骄傲，跪求你们原谅。强者当斩，弱者自强。但是凭什么呢？我用一辈子去自我谴责，而你们又拿什么去偿还我这一生傲骨”
孟灵荒诞的扯了扯唇，将对讲机砸在地面上。
转身的那一瞬间，对上一双鎏金色的桃花眼，琉璃一般漂亮的眼珠子内浮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心疼，蔓延至整双瞳孔。
他薄唇紧紧抿着，沉默的走向前，手虚虚覆在她的肩头。
似乎想拥抱她，指腹落在她肩上的那一刻，又克制的缩了回去。
谢诺丞低头，视线与她平齐，语气小心翼翼：“孟灵。”
孟灵觉得好笑，她并不是瓷器。
今天这场晚来的怒意，只不过是经年的愤怒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嗯”
男人却仿佛当了真，他垂着眼皮，犹豫了一瞬间，定定的看向她：“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