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安娜到了朱莉口中的秀场。
谢菲尔德穿着浅灰色的衬衫,脸上一副茶色的墨镜,手腕上戴着深蓝色的机械表, 再加上他从来不蓄胡须, 头发灰白却浓密, 一眼看上去竟显得年轻又强壮。
一路走过去,不少人都在回头看他,以为他是某个受到邀请的电影明星,但更多人是在看他身边的安娜。因为是来秀场, 谢菲尔德考虑到青春少女的自尊心, 允许她穿一些时尚且暴露的衣服。
安娜倒是不客气, 直接穿了一件轻薄的露腰上衣,下身是露出蜜褐色大腿的迷你裙。
谢菲尔德站在卧室门口, 抱着胳膊,冷漠地扫了一眼她裸.露出来的腰肢和大腿, 口吻平淡:“把你美丽的大腿遮住, 否则别想出门。”
安娜不高兴地咕哝:“外面的女孩都这么穿, 也没见你把眼睛遮住。”
谢菲尔德看着她。
“好啦好啦,”安娜嘀嘀咕咕地拿出一条运动短裤,“这个总可以了吧!”
但这条男孩款式的运动短裤,依然遮不住她身上青春迷人的气息,一路走过来, 不管是男人还是男孩,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交头接耳,要不是谢菲尔德站在她的身边,恐怕会有一群人上来搭讪。
安娜没有留意周围人的目光,她牵着谢菲尔德的手, 眨巴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对秀场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台上正在进行排练,模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时装,面无表情地走到T台尽头,再转身走回去。让安娜不解的是,有的模特穿着亮粉色的泡泡袖上衣,脸上居然也没有表情。
这时,她听见朱莉的声音:“安娜——我在这里!”
安娜循声望过去,朱莉就在不远处,旁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应该就是她口中为奢侈品牌走秀的哥哥。
他们走过来,男人先跟谢菲尔德握了一下手,然后看向安娜:“安娜,我能这么称呼你吗?我是朱莉的哥哥,查尔斯。事先声明一点,这个品牌的创始人不太喜欢有色人种,别怪我说话这么直率,要怪就怪朱莉没有告诉我,你不是白人。”
谢菲尔德似乎想摘下墨镜,安娜连忙搔了搔他的手心,示意她可以应付朱莉的哥哥——她最喜欢跟这种人说话了,不想被谢菲尔德剥夺乐趣。
朱莉皱了皱眉:“哥哥你在说什么?难道安娜没有那些白人女孩漂亮吗?”
“我承认,她很漂亮。但这个品牌更适合被白皮肤诠释,这是专门为白人女孩而生的品牌。我想你也不愿意买代言人是黑人的香奈儿吧,一个道理。”
朱莉只能替查尔斯道歉:“对不起,都怪我的爸爸妈妈都是白人,给了他这莫名其妙的自信。安娜,你不要多心,我相信这个品牌的创始人,不会像我哥哥这样种族歧视。”
谢菲尔德淡淡地开口说道:“种族歧视的企业不会长远。”
查尔斯本想给妹妹一个面子,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听见谢菲尔德的话,忍不住冷笑一声:“最瞧不起那些因为和名人有几分相似,就学名人说话的人。真以为长得像柏里斯·谢菲尔德,就是谢菲尔德本人了?”
朱莉低吼道:“哥哥!”
安娜忽然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朱莉的哥哥,你愿意和我打个赌吗?”
查尔斯假装没听见妹妹的声音,问道:“赌什么?”
“赌我能否成为这个走秀的模特。”
查尔斯上下打量她许久,嗤笑着说道:“恕我直言,就算你是白人女孩,身材也没有达到模特的标准——你太胖了。要是你这样的女孩都能得到设计师的青睐成为模特,我会退出所有秀场,回家当记者。”
话音未落,查尔斯被朱莉推走了。
朱莉朝查尔斯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对安娜说道:“别理我哥哥那个自大狂,这个品牌早些年和香奈儿、纪梵希这些高端品牌齐名,近几年早没落了。所有人都在说,他们的设计师灵感枯竭,设计的都是一些平庸且俗艳的衣服,假如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歧视有色人种的话,那离倒闭不远了。”
朱莉说的那些品牌,安娜一个也不认识,但并不妨碍她装模作样地点头同意。
朱莉去叫下一场秀的设计师时,安娜抬起头,对谢菲尔德眨了眨眼:“不用帮我说话,我会让他给我道歉的。”
谢菲尔德看着她自信微笑的模样,忽然想起第一次跟她用早餐的情景,当时这女孩紧张得连刀叉都不敢拿,经他提醒,才咬了一小口面包,后来看见漂亮衣服,还流下了眼泪,现在的眼神却自信又闪亮,跟那些家境优越、父母健在的美国女孩没什么两样。
“好。”他低声答道,扣着安娜的肩膀,轻吻了一下她的头顶。
不一会儿,下一场秀的设计师匆匆赶来,虽然有些不满意安娜的体型,但看在她是知名杂志社创始人的女儿推荐的份上,把她带到了秀场的后台,指着一条纯黑色的裙子,说:“穿上它,走台步给我看。”
后台挤满了刚从T台下来的模特,她们要么正在动作迅速地更衣,要么正对着镜子化妆,听见设计师这句话后,却都笑出了声音。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时代不再流行黑色。
后台包布模特身上的时装,都是银色、亮粉色、深红色、宝蓝色、粉紫色、荧光黄……除此之外,还有能折射出镭射彩虹色的合成布料,除了这条纯黑色的裙子,没有哪件衣服是纯黑色的,大家都认为黑色已经过时了。
此时,设计师让安娜换上纯黑色的裙子,不仅是在刁难她,还间接嘲讽了她的肤色。
不过,安娜并没有听出来后一个含义,但她听懂了周围的讥笑声。她眯起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她们都在人前更衣,毫不扭捏地脱下了上衣和运动裤,穿上了那条纯黑色的裙子。
换上以后,讥笑声立即消失了一半。
周围的模特本以为会见到一个被黑裙子衬托得灰头土脸的褐肤女孩,没想到这条裙子反而衬得她的肌肤犹如蜂蜜般美好,陈腐、过时的宽肩设计,在她的身上,却让人想起二十年代的黄金女郎,奢丽、高贵、优雅。
安娜转过身,面向镜子,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成熟版自己。
有段时间,她特别希望能变成一个成熟女郎,烫着波浪形的大鬈发,涂着红褐色的口红,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浓烈的女人味,举手投足把谢菲尔德迷得神魂颠倒。
现在呢?
是不是成熟女郎,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自从发现表演上的天赋后,她就不在乎这些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也不再像以前的自己,故意凹出性感女明星的姿态,而是露出一个可爱、甜美的笑容。
即使身穿纯黑色的裙子,她也是她自己。
她就像石缝中鲜嫩的绿草,哪怕被秋风摧残,被冬雪覆盖,只要春.光一闪,便能焕发出无限生机。
——
其他模特有些担心安娜会抢走她们的风头,但看见安娜的台步后,她们又松了一口气——这女孩根本不懂台步。
她的走秀就是走路,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而已,毫无气场和表现力。设计师翻了无数个白眼,甚至让开场的模特给她示范了好几遍,她却只学会了最传统和最基础的猫步,而设计师想要所有模特一起走最时兴的台步。
十五分钟后,眼看马上就要开始排练,要不是安娜是朱莉推荐过来的,设计师真想一脚把她踹出去。幸好这条裙子的成品,他并不怎么喜欢,可惜走秀方案早就交上去了,不然他肯定会丢掉这条裙子。
就在设计师打算破罐破摔时,安娜忽然问道:“可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设计这条裙子吗?”
“因为黑色是永恒的经典,所有设计师听见这句话,都想像加布里埃·香奈儿一样,设计出经典的小黑裙,”设计师随口答道,“但我现在才知道,只有香奈儿的小黑裙才是永恒的经典,而我们的都是永恒的破烂。”他耸耸肩,“我已经放弃你这条裙子了,等会儿你上台后,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别太丢人就行,毕竟丢的是你自己的脸。”
话落,后台只剩下哄笑声。
安娜撅了撅嘴,没有理会那些人,没了条条框框的束缚后,她反而知道该怎么做了。
设计师把她的出场安排在第四个,不前不后,就算安娜在台上摔了一跟头,后面的模特也能用稳健的台步,将高层的注意力拉回来。
设计师没有说笑,他是真的放弃了这条裙子。其他模特都是他亲自搭配饰品,到了安娜,他只指了指饰品摆放的位置,说:“自己拿。”
安娜走过去,拿起一顶镶嵌着黑玫瑰的白色宽檐帽,想到谢菲尔德今天戴了一副茶色的墨镜,又拿了一副墨镜戴在脸上。
化妆的时候,设计师倒没有忽略安娜,不过她那张美丽的脸蛋儿,化妆师也没有发挥的余地,端详半天,只是加深了一下她的轮廓,用鲜红色的口红把她的嘴唇涂得饱满圆润。
当安娜戴上黑玫瑰宽檐帽和墨镜时,整个后台都是一静——不得不说,宽檐帽和墨镜点燃了整条裙子,安娜蜜黄褐色的皮肤更是让它大放异彩。
但再大放异彩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褐色肌肤的小美人根本不会走台步。
于是,一静之后,众人又正常谈笑起来。
五分钟后,排练开始,模特们排队站在出场口,根据设计师的指示,依次出场。
第一个模特穿着宝蓝色大衣走上T台,在终点略作停顿,解开大衣,露出里面水绿色的亮片长裙。这个开场让人眼前一亮,坐在旁边的品牌创始人不由微微点头。
第二个模特穿得比较中规中矩,明黄色套装,颈上系着波点纹的丝巾,拎着鳄鱼皮的挎包;第三个模特……
很快,安娜出场。
设计师下意识闭上眼,不想看她稀烂的台步,更不想看创始人眉头紧皱的样子。
然而,他却迟迟没有听见周围的嘘声。要知道,这次走秀虽然只是排练,却来了不少时尚杂志的编辑和媒体人,那些人的眼光犀利又尖刻,有的设计师只是配饰搭配得不恰当,就收获了一大堆无情的嗤笑。
设计师忍不住睁开眼,望过去。
与他想象中尴尬的情境不同,现场很平静,安娜没有走任何一种台步——她也走不来;但她的步子保留了猫步柔媚的姿态。大概知道自己没有其他模特那种稳扎稳打的基本功,她面带甜甜的微笑,故意走得矫揉造作,走得摇摇晃晃,让人眼中都是她充满活力的影子。
是的,一条纯黑色的裙子,被她穿出了甜美、可爱、充满活力的感觉。
走到一半,她摘下墨镜,抬起宽大的白色帽檐,两片丰美、饱满的鲜红色嘴唇微微撅起,朝台下送去一个甜蜜的飞吻,直到走到终点,才戴上墨镜,朝所有人甜甜一笑,摇曳生姿地走了回去。
热烈的掌声在她身后响起。
就算设计师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承认,这女孩打破了所有人的偏见——黑色裙子不死板,也不沉闷,并不是上了年纪的贵妇才会穿的裙子。
黑色,也能诠释青春、甜美和可爱。
设计师有预感,如果再训练一下这女孩乱七八糟的台步,正式走秀的时候,她绝对能让黑色成为今年的流行色。
然而,等他急匆匆跑回后台,寻找安娜时,安娜却已不见踪影。
——
安娜换上自己的衣服后,回到谢菲尔德的身边:“差点搞砸了,还好我想起了雅各布叔叔那句话,不确定的时候就坚持自己的想法。”
话音落下,她消沉了几秒钟,又笑着仰起头,晃了晃谢菲尔德的手臂:“老家伙,我刚刚走得怎么样?”
谢菲尔德停顿了一下。
自从看了安娜在学校的演出,他就知道,这女孩天生适合被万众瞩目。
她身上那些朝气蓬勃、讨人喜爱的特质,能帮她迅速吸引一批仰慕的目光。
刚刚他站在台下,看见周围人都向她投去惊艳的目光,他感到欣慰和骄傲的同时——他深爱的女孩理应得到这么多人的瞩目;心中又涌起了浓浓的不悦与嫉妒。
人就是这么矛盾。他既希望她得到更多人的喜爱,又无法控制嫉妒心和占有欲,想让那些爱慕或欣赏的目光通通消失。
谢菲尔德轻揉了揉她的头,答道:“很好。”
安娜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安娜?”
安娜回过头,就见一个金棕色头发的年轻男人正怔怔地看着她,表情恍惚,眼神颇不可置信:“你居然真的是安娜……”
安娜有些迷茫:“你是?”
年轻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低低地回答:“帕特里特,你以前叫我帕狄。”
“帕狄”是“帕特里特”的昵称。安娜以前叫他“帕狄”,说明他们以前的关系非常亲密。谢菲尔德的眼神冷漠了下来。
安娜听见“帕狄”,一下就回想起七年级的冬天。当时,她和学校里最高大和最英俊的男孩相恋了,在那个短暂的学年里,他们没有触碰,没有接吻,只在课堂上或人群中用眼神交流爱意。
想起那些朦胧却炙热的对视,她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几拍。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和帕狄旧情复燃了,她最爱的还是旁边的老家伙。
安娜咬了咬指甲,热情而诧异地哼了一声:“噢,是你!我想起来了!”
她眼中充满了见到初恋情人的惊喜,完全没注意到谢菲尔德越来越冰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