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谢菲尔德停下脚步, 低头看向安娜。这女孩蹙起脸,又咬起了手指甲。她只有在兴奋、烦躁或思考的时候,才会咬指甲, 眼前这个情况显然是烦躁。

很明显, 这小姑娘认识罗丝, 知道他和罗丝的关系,但她却没有因为罗丝的出现而不满,反而忐忑不安地咬起了指甲,不敢和罗丝对视。谢菲尔德对她再了解不过, 这些举动均表明, 她不想在罗丝面前和他表现得太过亲近。

谢菲尔德没想到有一天, 自己竟然会吃前妻的醋。

他把她咬指甲的那只手拿下来,问道:“安娜, 这是怎么回事?”

安娜有气无力地看了看他,又看向罗丝:“这事儿……说来话长, 我们找个冰淇淋店说吧。”

谢菲尔德不置可否。

罗丝也没有异议, 她知道安娜喜欢吃冰淇淋, 她只对一件事情不满——罗丝走到谢菲尔德的身边,拍掉了他握住安娜手腕的手:“就算你是安娜的父亲,也不能和她这么亲密。父亲和女儿要保持距离。”

谢菲尔德看了罗丝一眼,双手插进裤兜里,没有说什么。

没了谢菲尔德的管束, 安娜继续咬指甲。

她觉得自己好像太过贪心了,既想要谢菲尔德情人似的爱意,又想要罗丝母亲似的关怀,但这个世界上,哪有跟情人前妻和平相处的例子?

安娜以己度人, 要是某天她和谢菲尔德分手,这老东西又找了一个漂亮的小情人,她绝对一油门碾死这对狗男女,而不是像个母亲一样关照他的新情人。

想到这里,安娜充满哀求地望向谢菲尔德,希望他能摆平这个困局。谢菲尔德却没有接收到她的眼神。她不得不上前一步,准备摇晃一下他的手臂,这时,她的肩膀被另一只手揽住了,回头一看,是罗丝。

与和谢菲尔德说话不同,和安娜说话,罗丝掐灭了女士烟,收起那只绿宝石的烟嘴:“怪不得合约地址写的是学校,你早就知道我是他的前妻,对吗?让我猜猜,你并不叫安娜·布朗,而是叫安娜·谢菲尔德,对不对?”罗丝眯起眼睛,有些讥嘲地说,“你快满十九岁了,你妈妈十九年前就已经和他在一起?真厉害,还没有哪个女人能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就连他第一任妻子都不行。有空的话,我真想跟你妈妈喝一杯。”

谢菲尔德低声打断她:“够了,罗丝。”

罗丝没有看他:“请叫我罗伯茨女士,谢菲尔德先生。”

安娜倒不认为罗丝的话羞辱或冒犯了她,反正罗丝口中“跟谢菲尔德在一起十九年的女人”并不存在,就算存在,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理想中,她能对着全世界宣布谢菲尔德是她的情人;现实中,她却是个不敢跟谢菲尔德前妻对视、不敢跟谢菲尔德拉手的胆小鬼。

安娜对自己很失望。

她觉得自己的勇气好像没有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安娜蔫头耷脑地走进一家有遮阳伞的冰淇淋店。进去之前,她低声对谢菲尔德和罗丝说:“你们在外面等我吧。”说完,她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冰淇淋店。

谢菲尔德还是第一次看见安娜这模样,眉头紧蹙,鼻子也皱了起来。她一向在意自己的外表,今天口红被手指抹到了下巴上都没有发现。罗丝对她而言,重要到这个程度了吗?

他走到最外面的遮阳伞坐下,揉了揉眉心,很想就这样带她离开,让她远离这些是非。但他又想残酷地知道,在世俗和爱情的前面,这小姑娘究竟会怎么选择。

几分钟后,安娜端着两杯樱桃汁冰淇淋,用胳膊肘儿顶开玻璃门,走了出来。

她将稍满的那杯放在罗丝的前面,另一杯插上吸管,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喝了两口,她忽然皱起眉毛,叹息一声,靠在塑料椅子上,脚在地上蹭来蹭去,磨出沙沙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猛地直起身,继续吸冰淇淋,直到融化的糖水被吸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用勺子舀冰淇淋。种种情况表明,她在拖延这次谈话。

谢菲尔德闭了闭眼,手指在腿上轻叩了两下。

他真是无耻,居然吃自己前妻的醋,还逼迫一个不满十九岁的女孩,在他和世俗的眼光前做出选择。

她再怎么勇敢,也不过是一个刚成年的女孩而已。这时候应该是他保护她,而不是让她独自面临这种情况。

谢菲尔德解开了衬衫的两颗扣子,刚要开口,就见安娜放下冰淇淋杯子,用玫瑰色的舌头舔了舔上嘴唇的奶油:“是这样的,罗丝阿姨,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是个抛弃妻女的混蛋,我妈妈更没有那个能耐,能破坏哪个已婚男士十九年的婚姻,他是——”

说着,她的脚又开始蹭来蹭去,瓷砖地上都是她运动鞋磨蹭出来的痕迹。

不想再让她为难,谢菲尔德握住安娜的一只手,接过话头:“她不是我的女儿,”他轻拍了一下安娜的手背,示意她不要紧张,口吻平静地继续说道,“是我现在的情人,未来的妻子。”

罗丝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情人?未来的妻子?这是哪个国家的俚语或暗语?”

谢菲尔德摇了摇头:“不是俚语或暗语,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是我的未婚妻。”

就像被重物撞头一般,罗丝脑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震惊到失去言语。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想法,比如端起眼前的冰淇淋杯,从谢菲尔德的头上浇下去;或是握住安娜的手,带她远离这个老色狼;抑或是像个不理智的母亲一样,怒斥安娜为什么要和这个老色狼在一起,哪怕自己之前还对这个老色狼余情未了。

半晌过去,她才勉强冷静下来,问安娜:“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很缺钱?不然为什么会跟这种人在一起?”

“这种人”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问完安娜,罗丝立刻把矛头对准谢菲尔德:“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谢菲尔德。我一直以为你是现代社会罕有的绅士,冷静,理性,严谨,克制……任何一个男人做出这种事情,我都不会惊讶,但是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种事!她今年6月25日才满十九岁,你呢?你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吗?不是二十五岁,不是三十五岁,甚至不是四十五岁,而是六十五岁!你算过你们之间年龄差吗?安娜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在表演上那么有天赋,她前途无量,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她吗?”

虽然罗丝跟她关系不错,并且整段话都在夸她,但安娜还是不喜欢谢菲尔德被这样羞辱,她蹙起眉毛,刚要开口,就被谢菲尔德捏了捏手腕,她以为这老家伙是想亲自反驳,谁知,他竟然淡淡地回答:“配不上。”

安娜转过头,怔怔地望向他。

“她是个勇敢、聪明的姑娘,虽然在喜欢我这件事上,显得没头脑。我尝试过拒绝她,但她始终不愿意放弃,反而坚持向我表达爱意。假如我不爱她,的确可以继续践踏她的心意,劝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但我爱她,”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说我卑鄙无耻也好,下流龌龊也好,我会一直和她在一起,直到她不再需要我。”

罗丝不敢相信这是谢菲尔德会说的话。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男人从来都是一副冷漠理性的模样,举止优雅,态度温和却疏冷。婚后那段时间,他对她做过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轻吻她的头顶。

她曾以为他天生缺乏情感,不像普通男人那样热衷于征服女性,甚至还怀疑过他是同性恋,看见他对安娜的眼神后,才明白所谓的“冷漠”、“理性”和“不爱女人”,只不过是感情不够。

在安娜的事情上,他本可以说谎,或是顺水推舟认安娜当女儿,反正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他和安娜的关系,人们也无从指责他和这个年轻女孩荒谬的爱情,但他还是选择了坦白,并且看他的动作,就在他坦白的前一秒,安娜也准备做同样的事情。他之所以一直没开口,是因为想尊重安娜的选择。

罗丝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事实上这跟保守也没有关系。假如是在报纸上看见65岁男子和18岁女孩恋情的新闻,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也不会有什么想法,但这不一样……一个是她爱过的前夫,另一个是她视为女儿的女孩,她实在是无法接受。

罗丝晃了晃脑袋,深吸一口气,看向安娜:“亲爱的,忘掉他那些甜言蜜语,听我说,你很年轻,被他吸引很正常,喜欢他也很正常,他的确比普通男人有魅力一些,但远没有你自己有魅力。而且,你跟他在一起,会遇见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你还是个年轻姑娘,没办法承受那些。你要是缺钱,我给你;你没有住处,搬到我这儿来;我会像以前那样对你好,给你找新的学校,给你的未来提供最好的资源。我不会像这个老色狼一样,觊觎你的青春和肉.体,我对你的关怀是无私的,不需要你回报什么。听我的,离开他,来我这里。”

谢菲尔德眯起眼睛,不带感情地问道:“罗伯茨,你是认为我没有能力提供这些吗?”

“你当然有能力。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那群人,什么都能给她,但我不希望她用青春跟你交易这些——”

谢菲尔德声音冷漠地打断她:“注意你的言辞,罗伯茨。她没有用青春跟我做交易。”

“你敢发誓你没有贪图她的青春和美貌吗?你敢对着这个女孩和你信仰的一切发誓吗?”

话音落下,气氛剑拔弩张。

谢菲尔德的神情变得很冷,眼中的怒意几近寒冷刺骨,连罗丝都感到了一丝寒意,她似乎确实说得太过分了,但要不是把安娜当成亲生女儿,她又怎会如此愤怒?

唯一没受这气氛影响的是安娜。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丢下这两个人,跑到冰柜前,买了两支冰棍儿,将其中一支递给罗丝:“消消气,罗丝阿姨。”

然后,她没有坐回原本的位置,而是坐到了谢菲尔德的腿上,一边吸吸溜溜地舔冰棍儿,一边垂着眼睫,组织语言。

罗丝原本因为冰棍儿,消了一点儿气,看见这一幕,又生气起来:“下来!”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之所以生气,竟然不是因为嫉妒有女人坐在谢菲尔德的腿上,而是感觉安娜被谢菲尔德占了便宜。

安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咔嚓咔嚓地咬掉了一截冰棍儿,含在腮帮里,含糊地说道:“是这样的,罗丝阿姨。我喜欢他,最初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罗丝愣住了。

安娜一边舔着冰棍儿,一边把她和谢菲尔德的故事简单地讲了一遍。不知是她的文学功底太差,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个故事几分钟就被她讲完了,大意是她喜欢上谢菲尔德以后,一直想让谢菲尔德也喜欢她,却总是被他拒绝,后来雅各布离开了,她随口撒了个小谎,他们居然就这样在一起了。

安娜咬了一口冰棍儿,回头看谢菲尔德,有些惊讶地说道:“我还以为我们的故事很曲折呢!”

谢菲尔德无奈地摇摇头,用大拇指擦掉了她唇边的糖水。

这时,冰淇淋店进来了一位顾客,那位顾客牵着一只尖耳朵、浑身长满黑斑的薮猫,安娜的注意力立刻被薮猫吸引了。

她嚓嚓嚓地啃完了冰棍儿,舔干净手上的糖水,双眼盯着薮猫,对罗丝说:“总之,请放心吧,罗丝阿姨,是我先爱上他的,要贪图也是我贪图他的美貌。如果他欺负我,我肯定会打电话给你求助的,你不要多虑啦,我们是自由恋爱。”说完,她侧头望向谢菲尔德,小声问道,“我可以去摸摸那只猫吗?”

“那是薮猫,最好不要摸。”见她露出沮丧的眼神,他顿了一下,“可以站在旁边看看。”

安娜欢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跑去和薮猫的主人讨近乎了。

罗丝眼神复杂地看着安娜的身影,这么明媚、可爱的女孩谁不喜欢呢?连她都抵抗不了安娜的魅力,更别说谢菲尔德了。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居然是安娜先爱上的谢菲尔德。

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从安娜的身上收回,转向谢菲尔德:“看在她那么喜欢你的份上,我暂时允许你和她在一起。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你厌倦了她,请不要直接抛弃她,不要让她尝到半点失恋的痛苦,打电话给我,我会继续照顾和呵护她。”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傍晚。旁边是一片深绿色的橡树林,黄昏是逼近黑夜的时刻,颜色却是如此温暖,将苍穹涂抹得犹如粉嫩的软桃果肉。

谢菲尔德看着那片树林,直到一辆货车经过,栖息在树梢的鸟儿被震向橙色的天空。

他说:“不用你提醒,我也会照顾好她的一生。”

罗丝刚想问他准备怎么照顾安娜的一生,却突然被一阵悲哀击中。

他们的感情就像黄昏,尽管珍贵、美丽、辉煌,却比普通人的爱情要短暂太多,很快就会结束。

不管是谢菲尔德还是安娜,都无比地清楚,他们不可能像普通夫妻一样共同走向死亡,却还是坚持在一起。作为年长的那方,甚至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妻子的以后做打算。

假如有一天,她也碰见了这样的爱情,有勇气和对方在一起吗?

答案显而易见。

想到这里,罗丝什么都不想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