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般来说, 试镜都是先抽签排序,然后在封闭的房间内单独进行。这部电影却把试镜地点设置在湖泊边上,让演员们能看见彼此的表演。

这个规则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但看在导演、编剧和制片公司都是业内顶尖水平的份上, 他们抗议了一会儿, 还是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上前抽签。

抽到“第一”的女演员,是一个皮肤晒成金褐色的女孩子。她今年刚满17岁,却已经客串过好几部小有名气的电影。她穿着紧身连衣裙, 笑容妩媚而自信, 蹦蹦跳跳地走上去:“大家好, 我是露茜。”

导演是一个脸庞瘦削、神情稳重的中年男人,他翻了翻露茜的履历, 说道:“简单介绍一下你要表演的片段。”

“男主角在旅馆留宿,女主角敲门, 两人初见。”

“好。”导演点点头, “那开始吧。”

话音落下, 露茜的眼神一变,带上了一丝风尘气。她掏出一个小镜子,补了补口红,故意把亮红色的口红画出了嘴角。然后,她张开双唇, 用纸巾擦掉了嘴角和门牙上多余的口红。这个小动作,一下把少女爱美的特质勾勒了出来。不少人频频点头。

她抬手敲了敲门,过了几秒钟,门似乎打开了,她立刻眨眨眼, 露出一个诱惑媚人的笑容:“老先生,要试试我吗?我很干净,没有脏病。”

这个片段不是重头戏,就算正式剪辑出来,也不会占用全片太长的时间。露茜的表演很简洁,也很熟练。导演点了点头,神色没什么变化,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表演一下你自己设计的情境。”

露茜设计的情境是,有一天,女主角没能揽到客,用仅剩的钱买了一块面包,她刚咬了一口,就在路上看见了一只垂死的小猫。女主角的恻隐之心发作了,蹲下来,掰开面包,分了一半给小猫。她一边喂猫,一边倾诉自己的难处。

试镜都是无实物表演,露茜却像真的看见了一只垂死的小猫般,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在场许多女孩都还在读书,对表演的理解还很浅显。在她们的眼中,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而流畅地说出台词,就已经很厉害了,更不要说这种“眼泪说来就来”的本领。此时此刻,她们都朝露茜投去了佩服的目光。有些自信心不足的人,甚至生出了退意。

露茜的试镜结束后,导演和编剧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评价,只是让工作人员去叫下一个。但在场有表演基础的人都知道,除去天才,刚满17岁的女孩能演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不错了,甚至能说是这个年龄段所能达到的最佳水平。

“第一”的表演是如此完美,“第二”的压力不由很大,演到一半,就涨红了脸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第三”虽然不像“第二”那么紧张,稳打稳扎地表演了下来,情绪控制能力却完全不如露茜,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就这样,试镜进行到一半,尽管还有一半的人没有试镜,许多人心中却已笃定:如果后面那些人的表演,做不到比露茜更亮眼的话,那女主角极有可能就是露茜了。

——

安娜是倒数第五个试镜。

她坐在椅子上看剧本时,有几个女孩一直交头接耳,对她指指点点。要是平时的她,早就劈头盖脸地骂回去了,现在却不行,她马上要扮演的女主角,是一个快吃不起饭的卖笑女郎,没钱去澡堂,也没钱打理自己,浑身上下唯一的化妆品,可能是一支已经用到头的口红,必须用手指头蘸出红色,才能往嘴上抹。

这样的她,连温饱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力气和别人对骂?

所以,她只是笑盈盈地看她们一眼,低头继续看剧本。

叫到她的时候,她油腻腻的长发、浣熊似的黑眼睛、鲜红色的大嘴惹得周围人都哄笑起来,甚至有人高声嘲笑道:“我的上帝,这也太丑了,现在的女孩为了博出位,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很快,那人就受到了工作人员的警告。导演看了看安娜的资料,缓缓说道:“安娜·布朗,对吗?很有意思的造型,可以跟大家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吗?”

安娜对他笑了笑,摸出裙子口袋里的香烟——为了让谢菲尔德的香烟显得廉价,一路上,她都在故意揉搓烟纸。她咬着香烟,走到导演的面前,一只手撑着桌子,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可以借个火吗?”

她那对涂了灰蓝色眼影的大眼睛,野猫似的闪闪发亮,有一种娇媚、懒散却充满生气的魔力。有那么一刹那,所有看见安娜正面的人,都觉得剧本里的女主角,从白色的打印纸上妖媚地走了出来。只能看见她后背的人,却觉得她在装神弄鬼。

“这女孩真聪明,知道跟导演互动,”有人对同伴讥讽地说,“这点儿小心思要是花在造型上,说不定能把露茜比下去呢!”

一直没有说话的露茜看她一眼,用剧本扇扇风,淡淡地说道:“别什么人都拿来和我比。”话落,她戴上太阳镜,躺在折叠椅上闭目养神,完全不关注安娜的表演,似乎安娜对她毫无威胁性。

导演看着安娜,拿出打火机,为她点燃了香烟。

安娜抽了一口,抬起脸来,对着空气喷出一口烟。她在云雾般的烟雾中,天真地、柔和地、含讥带讽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试图博取同情的可怜语调说道:“您要是经历过真正的贫穷,就不会问我这样的话了。”

一时间,连导演都有些分不清,这个女孩是在表演,还是真的经历过这样的贫穷。

他停顿了几秒钟,说:“那开始吧。”

安娜选择的片段和露茜一样,她却没有像露茜那样拿出一个小镜子来补妆。上场前,她去了一趟盥洗室,故意把廉价口红掰断、磨平,剩下短短的一截,用手指头挖出了一个小坑儿。

她没有马上把那支掰断的口红拿出来,而是原地走了一会儿,半晌,终于找到反光的地方般,她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然后才拿出那支口红,打开盖子,用手指头蘸了一点儿鲜红,抹在嘴唇上。

她涂抹得很小心,作为一个一贫如洗的卖笑女郎,这是她最后的揽客武器,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涂完口红,她又扭了扭身子,甚至把手伸进领子里,调整了一下胸罩的位置。浓重俗艳的妆容下,她的举止世故又性感,表情却让人想起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因为她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沧桑。

与安娜的表演相比,露茜演的根本不是贫穷的卖笑女郎,而是一个即将和男友去约会的早熟女高中生。

刹那间,嘲笑声消失了,鄙夷的讨论声也消失了,最开始高声嘲讽安娜的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们都是有表演基础的演员,表演不仅考验演员对眼部与脸部的肌肉控制能力,还考验对人物的理解和共情能力,甚至有时候会考验创作能力,因为导演和编剧不可能把剧本上的每个细节都细化到位,演员只能自己去共情、去理解、去创作。

安娜对人物的理解,显然在露茜之上。

她敲了敲门,门打开的一瞬间,她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女主角常年在贫民区游荡,第一次见到这么长寿的人。长寿,意味着富有,或生活安稳。不管怎样,这老家伙身上绝对有点儿小钱。

安娜两眼顿时放出热辣辣的亮光,把领口往下扯了扯,对他露齿一笑:“老先生,要试试我吗?我很干净,没有脏病。”

有了她前面的惊讶,后面这句“老先生”才显得合情合理。有人开始回想露茜的表演,发现她几乎是开门的一刹那,就露出了诱惑媚人的笑容,似乎早就知道门后是一个老人,情绪上没有转变就算了,也看不出人物的行为逻辑。

假如没有安娜的表演,露茜的表演完全称得上这个年龄段的最佳水平,有了安娜的表演后,她的表演竟然被衬得漏洞百出。

想起露茜之前说的“别什么人都拿来和我比”,不少人朝她投去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惹得露茜一把摘下太阳镜,恼怒地摔在地上:“看什么看!”

试镜的剧本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找不到女主角情绪激烈起伏的戏份,所以许多人到第二轮表演时,表演的都是女主角哭喊或争吵的情节,以展示自己的情绪控制能力。也有人设计了较为生活化的情境,却显得平淡如白水,还不如上去哭闹一场。

安娜设计的情境,是剧本上一笔带过的剧情:女主角对男主角念自己写的情诗。

她走到椅子后面,一手撑着椅背,另一手背在身后,捏着那张写了情诗的纸。即使化着浓妆,也掩盖不了她脸上甜蜜而羞涩的红晕。她似乎紧张极了,一会儿搔搔后背心,一会儿用脚尖辗轧着草地。几秒钟后,她两条胳膊撑在椅背上,弯下腰,故意展现出自己从后颈到腰部下方的迷人曲线。

“我写了一首诗……”她小声说,“给你写的。”

外人只看到她在对着空气说话,只有安娜自己知道,她透过夏日炽热、亮闪闪的阳光,看见了一张温和却疏冷的脸庞。他轮廓冷峻,脸上有许多苍老的纹路,还有一双罕见的、令她一见钟情的灰蓝色眼睛。

她爱他,却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而悲伤流泪。他是她的爱情,是她的勇气,是她走到这一步的动力。只要想起他,她浑身上下就充满生气蓬勃的勇气,能迎接一切困难。

所以,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哭,也没有像他们一样露出难过的表情,而是热烈痴迷地注视着那个爱情的幻象,柔和地吟诵出自己写的诗句。

安娜创作的诗句,说实话,非常一般。但正是因为这诗句是如此拙劣、稚嫩,竟像是女主角亲自写出来的一般。

当她念到“我爱你,我的爱人;我不是一个纯洁的女子,但我愿将纯洁的爱情献给你”时,连假装看不见她表演的露茜,都被她纯朴而狂热的情感打动了。

似乎真正的女主角,就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无时无刻都精力旺盛、活泼热情,因为她要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绝对不会爱上一个随时会死去的老人。

她似乎就该是安娜表演的这样,天真又勇敢,世故却纯朴,幼稚而乐观,是盛夏炎热到极点的晌午,天空在树梢上播下的一颗赤褐色的火种,把本已不毛的荒野燃烧成生机勃勃的鲜红色。

安娜的表演结束后,导演和编剧对视一眼,低声讨论着什么,迟迟没有让工作人员去喊下一位。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在犹豫,是直接选用安娜,还是再看看其他人的表演。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嘶哑的女声响了起来:“就这个女孩吧。”

安娜眨眨眼,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金棕色头发、相貌艳丽的成熟女郎正朝她缓缓走来,居然是她之前在杂志上看过的罗丝·罗伯茨,谢菲尔德的第三任前妻。

顿时,她身体一僵,下意识后退一步,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罗丝没有她那么多顾虑,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搂进怀里:“她的表演很有灵气,我很喜欢,是我心目中女主角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