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L先生的审视下, 安娜换了一条纯朴的绿黄色棉布裙子,穿着普通的帆布运动鞋,走下楼, 在他的对面坐下, 拿起一块牛角包掰开, 松鼠啃榛果似的吃掉了。
她现在已经能非常自然地和L先生享用早餐、午餐和下午茶了,尽管她使用餐具的姿势,远没有L先生那么优雅娴熟,但也不像最初那样拘谨生涩。
吃完早餐, 安娜用餐巾内侧擦了擦嘴巴, 折起餐巾放在餐盘边——雅各布提醒了她好几遍, 她才记住这是暗示佣人或服务生用完餐的意思。她不由有些嘀咕,因为她当服务生那段时光, 从来没接收过这种暗示,不过雅各布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安娜张望了一下四周, 见雅各布和佣人都不在, 站起来, 扑进了L先生的怀里。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腿上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而柔地问道:“你等下会送我上学吗?”
她不知道这句话和这个举动,让她像极了一个被豢养的、禁忌的、见不得光的小情人, 只有在四下无人、幽静无声的时候,才能和情夫亲密地说上两句话。
谢菲尔德把她推远了一些,对旁边的椅子扬了扬下巴,低声命令道:“坐过去,安娜。”
安娜却无视了他的命令, 她觉得这是一个展示成熟魅力的大好时机,不能随便错过。只见她长长的眼睫毛扑闪着,杏黄色的胳膊肘儿撑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与她对视。不知是否眼影和睫毛膏没卸干净的关系,她的眼睛显得比平时幽黑一些,有一种令人心急火燎的魔力。
谢菲尔德的呼吸急促了一些,声音却平静毫无起伏:“安娜,下去。”
“我不。”她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儿用胳膊肘儿勒了一下他的脖子。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她的体温天生就比正常人高出一截,她暖烘烘的皮肤把他的脖颈勒出了一圈细汗——他明明是不怎么出汗的体质,即使是炎热的酷暑,也能身穿正装,从容不迫地行动。她却像个小恶魔一样,把他体内的热汗引诱了出来。
为了能让她尽快离开,他答应了送她上学的要求。
安娜很高兴,晃了晃他的脖子,得寸进尺地说道:“我还要早安吻。”
这一次,她没能得逞,收拾餐桌的女佣过来了。她倏地松开了他,蒲公英般轻盈地飞离了他的怀抱。谢菲尔德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他不承认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垂头拿出烟盒,想要抽一支烟冷静一下,就在这时,女佣离开了,一声欢乐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安娜跑了回来,勾住他的脖子,将全部体重悬挂在他的身上,撅起玫瑰色的嘴唇,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唇。
做完这一切,她跑上楼收拾书包去了。而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手指间夹香烟的姿势,迟迟没有点燃。
——
安娜幸福极了。
L先生虽然没有接受她的心意,却也没有强硬地拒绝她。她觉得自己就像住在一个密封得不怎么严实的蜜罐旁边,尽管吃不到罐子里的蜂蜜,但用手指头刮一刮蜜罐边缘的糖蜜,也能凑合着解馋。
吃到蜂蜜的安娜,走下车,跳跳蹦蹦地跟车里的L先生挥手告别——这倒不是在故意模仿天真少女,她性格如此,一高兴就会露出少女的娇憨姿态,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还以为在旁人眼里,只要她不故意模仿天真少女,就是一个粗鄙不堪的不良少女。
安娜告别了L先生,走了两步,却撞见了迪恩。她轻快的步伐一下缓慢了下来,冷淡地看他一眼,她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迪恩却伸手拦住她,气势汹汹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安娜莫名其妙:“什么那个人?”
“让你怀孕的那个人。”
安娜恍然大悟,她差点把这事儿忘了,立刻不客气地摊开手,说道:“50美元,流产手术费拿来。”
迪恩恼火地说:“又不是我把你弄怀孕的,找我要什么钱?”
安娜讥诮地答道:“你当然没把我弄怀孕,但你把朱莉弄怀孕了,我陪她去医院,帮她垫付了流产手术费,现在找你要钱不过分吧?”
迪恩原本不给朱莉流产手术费,就是怕安娜知道他和朱莉的关系,现在安娜不仅知道了他们的关系,还帮朱莉垫付了手术费,再逃避就说不过去了。他只好掏出钱包,拿出50美元,塞进安娜的掌心,絮絮叨叨地说:“她怀孕真的和我没关系……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帮她付手术费,你不要误会!”
安娜非常讨厌迪恩这种不负责任的男性,点了点钞票,翻了个白眼,飞快地溜了。
黑色轿车里,谢菲尔德看见这一幕,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声问雅各布:“那个男孩是谁?”
“迪恩·霍克。他的父亲曾和您一起用过餐。”
谢菲尔德平淡地“嗯”了一声,听上去情绪并无起伏。
——
安娜拿到钱后,找到朱莉,大方地让她不用还钱了。
朱莉虽然家境富裕,也承担得起50美元,但如果把钱都给安娜的话,她接下来的生活会变得异常困难。听见这句话,她立刻将安娜当成了救命恩人,红着眼圈,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由于做了流产手术行动不便,她只能对安娜露出一个苍白而感激的微笑:“谢谢你,安娜。以后你如果有什么麻烦,我一定尽心尽力地帮你。”
安娜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麻烦,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朱莉却彻底对安娜死心塌地,把她当成了主心骨,拖着虚弱的身躯,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娜身后,安娜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安娜无所谓,她在校园里一直是独来独往,现在多了一条尾巴,能帮她挡掉许多没必要的桃花,就默许了朱莉跟班似的行为。
她在思考一件与朱莉完全无关的事,她想去学校的图书馆,找两本讲解表演的书籍来看,想知道有没有先人和她有同样的感悟——活了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思想,也没有天赋,只能靠美丽的皮相博取他人的好感,现在突然发现,她似乎是有那么一点表演天分的,整个人就像发现新大陆般兴奋。
她本想立即跟L先生分享这种兴奋,又怕这天分是人人都有的——不然为什么别人都能背书考出好成绩,她却不行?想到这里,安娜又有些焦虑,担心所谓的天分是空欢喜一场。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安娜熬到了放学,拔腿跑出了教室,奔向图书馆。最后一节课,她和朱莉在同一间教室,朱莉也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尾巴似的缀在她身后。
来到图书馆后,她看着足有五层楼高的环形书架,有些迷茫地挠了挠头。这是她第一次进图书馆,不知道怎么找书,也不好意思去询问管理图书馆的老师,只好一层一层地找起来。
找着找着,她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就犯了,拿起一本铜版纸杂志看了起来。
杂志的内页,印着一个成熟艳丽的女郎,她金棕色的头发高盘,眼窝深陷,眉毛浓重,戴着圆润硕大的珍珠项链,穿着这个时代极少见的黑色露背长裙,戴着同色系长手套和金臂环。她坐在高脚凳上,一条腿抵在板凳的横条上,另一条腿随性地伸长,手指间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性感而凌厉的气势。
这完全是安娜梦寐以求的成熟女郎长相。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内页上的一行小字:“探访不老女神的秘密,从罗丝·谢菲尔德到罗丝·罗伯茨,她为什么越老越年轻?”
安娜的心“咯噔”响了一声。
她预感再看下去,自己可能会发疯,正要面无表情地合上杂志,朱莉却跑了过来,她当了一整天安娜的跟屁虫,都没能和安娜说上几句话,这时看见安娜手中的杂志,一下就找到了话题的起头——她家里是开杂志社的,并且在国内小有名气:“安娜,你对罗丝·罗伯茨感兴趣?我姐姐曾经采访过她。”
安娜理智上非常清楚自己不该对这女人感兴趣,但情感并不受理智的控制。她缓缓打开了杂志,指着上面的“谢菲尔德”,天真无比地问道:“她以前为什么姓谢菲尔德呀?”
朱莉快速地答道:“因为她前夫是柏里斯·谢菲尔德。”她生怕安娜觉得她没用,恨不得把谢菲尔德的生平一股脑儿灌输给安娜,“他曾经是英国的首富,后来逐渐退出英国市场,转战美国了。罗丝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听见这话,安娜脸上没什么表情,垂在腿侧的那只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一颗心像被浸泡在柠檬汁里般,酸得直冒泡。
她的脚趾头在帆布鞋里抠来抠去,脑中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柏里斯”这个名字。柏里斯的寓意是“狼”,现在,谢菲尔德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已化为一头面目可憎的色狼了。
安娜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色狼,口吻却始终天真无比:“那他们为什么离婚呢?”
朱莉失笑说道:“这我哪知道?应该是谢菲尔德太花心了吧。不过他们离婚后,罗丝变得越来越年轻漂亮,完全看不出已经五十多岁了,投资的电影还拿到了奥斯卡的提名,我猜她的前夫现在肯定后悔死了。”
最后一句话,“轰”的一下,点燃了安娜胸腔内嫉妒的火种,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轻轻点了点头,把杂志放回了原位。
朱莉不明白安娜为什么阴沉了脸色,不过安娜的性格一向这么阴晴不定,她没有放在心上。
安娜却要被气死了。
活了十八年,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生气。之前,她之所以对L先生的婚姻毫不在意,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他前妻的姓名和长相,现在冷不防看见了具体的形象,还是她向往已久的成熟女郎的形象,顿时就像吃了柠檬汁的螃蟹般,酸得直吐泡泡。
安娜攥着拳头,大步朝校门口走去,许多想要搭讪的男生,都被她女鬼般阴霾的脸色吓跑了。
安娜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能和惊悚片的女鬼媲美,她脑中一直惊雷般回响着朱莉那句话——我猜她的前夫现在肯定后悔死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一阵绞痛,痛得几乎快要爆炸,鼻子也喷出两道愤怒的、滚烫的气焰。她捂着胸口,张了张口,很想像电视剧那样,吐出一口炽热的鲜血,把L先生吓一跳,然而她气得喉咙焦干,别说鲜血,连口水都吐不出来。
没能吐血的安娜悻悻地走到了校门口。
谢菲尔德——他今天失去了被称为“L先生”的资格,正在和雅各布在校门口等她。按理说,安娜的近视度数不至于把雅各布认成谢菲尔德的前妻,但她实在太生气了,看见谢菲尔德和雅各布站在一起,立刻就联想到了他的前妻罗丝·罗伯茨。
她阴沉着脸走过去。雅各布想接过她的书包,却被她充满厌烦和痛恨地打了一下:“别碰我!”
雅各布有些莫名其妙。
但很快,更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了:安娜走到谢菲尔德的身边,用劲挤开他,弯腰钻进车里,整个人蜷缩着贴在另一边的车门上,就差拿一根粉笔,划出一条黑白分明的分界线,提醒谢菲尔德不要越界。
这小姑娘突如其来的愠怒,让两个大男人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