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L先生又消失了。安娜还没来得及琢磨他消失的原因, 就被雅各布告知了一个坏消息——她下周要开始上学了。

安娜顿时将L先生抛到了脑后,扯住雅各布的衣领,可怜兮兮地撅起下嘴唇, 央求道:“可以不上学吗?我更喜欢当服务生。”

雅各布有时候真的很怀疑, 安娜到底是十八岁, 还是八岁,她的思想和行为跟他八岁的侄子实在太相似了。可若是说她的心理年龄只有八岁,八岁的儿童又不可能忍受玻璃片扎进脚掌的痛苦。怪不得他的先生为她如此反常,面对这么一个奇妙而奇特的尤物, 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产生探究的欲望。

雅各布虽然认为安娜是个尤物, 但还是否决了尤物想要旷学的提议:“先生说了, 您必须上学。”

没能达到目的,安娜立刻换了副嘴脸, 玫瑰色的嘴巴往下一撇,不高兴地说道:“知道了, 知道了。对了, 你先生到底去哪里了呀?”说到这里, 她又变脸似的露出了一丝可爱的羞怯,“他上次救了我,我还没有跟他道谢呢。”

雅各布看着安娜,感觉自己在跟一个晴雨表说话,是阴是晴, 简直一目了然。他想了想,说:“先生最近有些忙,他让我转告你,只要你努力学习,暑假他会抽空带你去西海岸游玩。”说完这话, 他越发觉得是在跟八岁儿童对话。

安娜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号儿童,还在认真地讨价还价:“西海岸太近了,我想去西西里岛。”

雅各布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是西西里岛?”

安娜却表现得比他还要疑惑:“你没看过电影吗?我想知道西西里岛是不是真的有黑手.党。”

“……”雅各布说,“我会告诉先生您的想法。”

劝说完安娜上学,雅各布按照谢菲尔德的嘱咐,带安娜去市中心一家冰淇淋店,吃圣代冰淇淋。

这是一家花园式快餐店铺,周围种满了粉红色的蔷薇和金灿灿的金罂粟,是市内较为出名的约会地点。安娜穿着格子纹衬衫、杏黄色短裙和过膝白袜,坐在白漆椅子上,鞋尖辗着翠色的草坪,不耐烦地抖动着。

雅各布将圣代冰淇淋递给她,站在一边,看着她撑着红扑扑的脸蛋,无忧无虑地舔着冰淇淋的小尖儿。这时候,她又从大号儿童变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青春少女。

就在这时,两个男孩结伴从安娜身边经过,其中一个男孩嬉笑一声,伸手扯掉了安娜颈上的胸罩带子。雅各布脸色一变,刚要过去教训那个男孩,安娜却站了起来,先他一步抓住了男孩的衣领。

安娜打不过兼职健身教练的乔治,对付这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却是绰绰有余。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男孩一眼,根本不给男孩说话的机会,拿起桌上的冰淇淋杯,直接扣在了男孩的脸上。

这一幕令所有人都惊呆了,原本喧闹无比的店铺瞬间安静了下来。

雅各布也有些诧异,他站住脚,想看看安娜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直到“啪嗒”一声,奶油似的冰淇淋从脸上滑落下来,男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抹干净脸颊,倒退两步,拽回了自己的衣领:“你有病吧?有病去精神病医院,别到大街上来晃荡。我是看你长得漂亮,才想跟你开个玩笑。要是知道你是个开不起玩笑的疯子,我绝对躲你远远的。倒霉死了,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呢。像你这种女孩,长得再漂亮我都不会喜欢!”

安娜作为一个吵架高手,对男孩的话完全没放在心上。她上前一步,用冰淇淋杯推了男孩一把,冷漠而尖锐地质问道:“开玩笑?我跟你很熟吗?我们认识吗?既然都不是,谁给你的胆子扯我的胸罩带子?你这种垃圾我在学校里见多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被你扯一下胸罩带子,就会注意到你,觉得你是个幽默风趣的男孩,继而喜欢上你?”

说到这里,她晃了晃手指头,冷酷地说道:“不,我只会觉得你恶心、下流、低俗,是个只会开猥琐玩笑的猥琐垃圾。”她每说一个词,男孩的脸色就涨红一寸,到最后,连脖子根都涨成了血红色,“我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曾遭遇过你的‘玩笑’,但我会让你对这个‘玩笑’产生心理阴影,对女孩们再也开不了‘玩笑’。”

男孩原本被她说得脸红脖子粗,听见最后一句话,又挺起胸膛,轻蔑地嗤笑道:“行啊,我等你让我产生心理阴影。”

他认为女孩再怎么厉害都是女孩,天生比男孩弱势,安娜虽然手劲儿挺大,却不至于把他打得痛哭流涕,除了被一个女孩打得痛哭流涕,他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心理阴影。

安娜点了点头,平静地答道:“好。”说完,上前一步,拽住男孩运动裤的裤腰带。

男孩立刻哈哈大笑,对同伴无奈摊摊手:“看看,女孩就是幼稚,我扯她的胸罩带子,她就拽我的裤腰带,哈哈哈哈,大男人的裤腰带有什么好拽的。”

他的同伴也讥讽地笑了笑。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安娜歪头看着他们,露出一个纯洁无邪的笑容。她眨巴着眼睛,将男孩的裤子拽到极致,瞄准他裤.裆的中心,然后,轻描淡写地一松手。

“啪——”

正中红心。

男孩同伴看见这一幕,冷汗瞬间就流下来了。他们才从篮球场出来,穿着休闲运动裤,裤腰带上的橡筋弹力十足,而裤.裆又是一个男人最脆弱的地方,平时玩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都疼得要命……被这么一弹……

同伴打了个冷战,那女孩说得对,今天必然成为男孩的心理阴影。

但这并不是结束。安娜朝男孩逼近一步,拿起他的裤腰带,眯起狡黠又恶毒的眼睛,问道:“以后还拿女孩的胸罩带子开玩笑吗?”

男孩脸色苍白,疯狂摇头:“不开了不开了不开了……”

“哦。”安娜漠然地应了声,再次拉到极致,松开,“但是晚了。”

男孩惨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捂住裆.部,这才避免了又一次“蛋碎”。他咬牙切齿地望向安娜,很想不要命地跟她打一架,但对上安娜身后雅各布锐利的目光,他又灰头土脸地垂下了头。

男孩护着裤.裆爬了起来,不情不愿地道了个歉,然后,几乎是连滚带爬、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冰淇淋店。

男孩同伴充满敬畏地看了安娜一眼,也跑了个无影无踪。

闹剧结束,店内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就是离安娜最近的那一桌,悄悄往旁边移动了一些。

安娜毫不在乎其他人对她的看法,她掏出手帕,仔细擦干净黏糊糊的手指,想了想,走到柜台前,又买了两个甜筒,一手拿一个。

雅各布看着她买冰淇淋的身影,忍不住莞尔,心说只是看上去强横,本质上还是个小女孩。

谁知,安娜把其中一个甜筒递给了他。

雅各布愣了愣,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安娜点点头,小猫喝水似的舔着冰淇淋:“今天这事帮我保密。”

雅各布接过甜筒,左右张望片刻,也迟疑地舔了一口。读大学的时候,他曾经常和女朋友吃这些甜品,成为谢菲尔德的助理后,就再也没时间尝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了:“保密什么?”

“我拽男人裤子的事,”安娜似乎已经将他当成一伙儿的,说起话来毫无顾忌,“不要告诉谢菲尔德先生。”

“为什么?”雅各布迷惑地问道,“你成功保护了自己,这是好事。”

安娜翻了个白眼,不客气道:“你懂什么,我喜欢谢菲尔德先生,得给他保护我的机会。如果让他知道我有能力自保,那不就失去了被他保护的乐趣。”

雅各布:“……如果我不帮你保密呢?”

安娜舔着冰淇淋,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拽你的裤腰带。”

雅各布正要说他没有裤腰带,只有皮带,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非常幼稚的谈话,于是默默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沉默地吃完了冰淇淋。

一整天下来,他和安娜建立了较为熟稔的友谊——安娜把他当成了保守秘密的伙伴,他把安娜当成了加大号的侄女。就是他把安娜当作侄女的话,他和谢菲尔德先生的辈分就乱了。雅各布思来想去,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的先生。

等他的先生想好把安娜当作什么了,他再决定安娜是朋友还是侄女。

——

转眼间,一周过去,安娜要上学了。

这一周,安娜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来了几个胖瘦高矮不一的女家教,始终没能盼到L先生到来。他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绮丽梦境,梦醒之后,消失得了无痕迹。

刚开始,安娜的心态很好,觉得他是有事要忙,对于他的失踪,只是有些埋怨,并不怎么生气。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再笨再傻也意识到,L先生并不是忙,是不想见她。

为什么不想见她?她做错什么了吗?是因为她喜欢他吗?如果只是因为她喜欢他,那她以前也喜欢他,为什么他以前能照常地和她见面,现在却不行了,开始刻意地回避她?

安娜百思不得其解,她捂着乱糟糟的头,完全失去了学习的兴致,每天一睁眼,就想弄清楚L先生为什么不见她。

思来想去,她得到了一个令人难过的答案:L先生认为她被乔治玷污了,觉得她不干净了,所以才不愿意见她。

安娜觉得委屈极了,冤枉极了,乔治根本没碰到她,只是撕碎了她的上衣而已,他为什么不问问她当时的情况,就直接给她判了死刑呢?

算了,他年纪这么大了,保守一些也正常。她理解他的保守,只是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

安娜抓住雅各布的手臂使劲儿摇晃,求他帮忙带句话,说想在上学前见L先生一面。雅各布满脸为难地答应了。从那天起,她上完家教的课,就一直在医院的草坪上来回徘徊,希望能看见L先生高大挺拔的身影。

终于,在上学的前一晚,她等到了一辆锃亮漆黑的加长轿车。她顿时雀跃地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跑下楼,充满期待地望向后座车门,却只看见雅各布一个人走了下来。

他满眼歉意地看向安娜,低声说道:“先生回英国了。他让我转告你,好好学习,争取进入一所优秀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不是问题。”

听见这句话,安娜懵了一下,差点跌坐在地上。她上前一步,盯着雅各布闪烁着同情的眼睛,很想尖叫一声,扑到他的身上,发狂的野猫般撕咬他的手臂撒气。

她深深吸气,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沫,将双手背到身后,使劲儿绞动着折磨着自己的手指头,片刻后,总算冷静了一些,只是嗓音仍在颤抖:“他……还会回来吗?”

“当然,这里也有他的产业。先生说,如果你的学习成绩都是B,他会履行承诺,带你去西海岸和西西里岛旅行。”

安娜点了点头,同时有些惊奇,她竟然控制住了想要发狂的劲头。

送走雅各布后,她垂着脑袋,交握着双手,努力镇静地走向自己的病房。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心头那股发狂的、焦躁的、煎熬似的怒意。她重重地跺了跺脚,愤怒而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跑上楼,扑到自己的床上,捂着脸颊,滚烫的痛苦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的脑子在嗡嗡作响,一瞬间闪过很多个阴暗的、暴怒的、可怕的念头。她不想学习,也不想变好了,她要成为全美最堕落和最无耻的女孩,交一百个男朋友,把头发烫成蓬乱的羊毛卷,戴一排耳钉和唇环。她要去追随疯狂的嬉皮士,成为摇滚乐队的公共情人。她要通过毁掉自己,而让L先生后悔做下回到英国的决定。

她不无幼稚地、凶狠又恶毒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发现这只能惩罚她自己,并不能惩罚讨厌的L先生,哭得更加伤心了。这是她成年以来,哭得最伤心和最难过的一次。她仰躺在床上,捂着心口,哭得滚来滚去,眼睛被炽热的泪水洗得又红又肿。泪水是滚热的盐水,灼痛了她娇嫩的脸颊,跟热烘烘的汗水混在一起,打湿了鬓角的头发。

安娜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对于十八岁的安娜来说,美国和英国的距离,就像地球和月球般遥远。L先生去了英国,等于去了月球。她失去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虽然雅各布说,L先生暑假会带她去西海岸和西西里岛旅行。可她不管怎么想,都觉得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她失去了她的爱人,失去了她的爱情。

她要死了。

安娜坐起身,抱着膝盖,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哭得大口大口地喘气。喘了一会儿,她又开始颤栗似的抽噎。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难过得要死了,甚至觉得自己在死亡边缘徘徊,被母亲抛弃时,被碎玻璃扎进脚掌时,她都不曾这么痛苦这么难过。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痛苦,远远超过皮肉伤的疼痛。

安娜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哭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明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

然而,太阳最终还是升了起来,她绝望而悲伤的失恋之夜也到此结束。

她要去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