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服务生推着餐车,缓缓走过来,将水果盘、整套茶具、纯银三层点心架依次摆放在桌上,轻声说道:“请慢用。”

谢菲尔德对她微笑了一下:“谢谢。”

对他而言,这些服务生都是没有面目的,即使天天看见,也记不住她们的相貌。但安娜是例外。可能因为她蜜黄色的肌肤、浓墨色的眉眼、鲜红色的嘴唇太有辨识度,所以,尽管他们只见过几面,他还是记住了她的长相。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外热内冷的人,只是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极难亲近,就连亲生儿子的闲事都管得很少,更不用说陌生人的闲事。碰见安娜后,他却管了她两次闲事,一次是肖恩,一次则是现在。

谢菲尔德将餐巾平铺在腿上,一手拿起杯碟,另一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住杯耳,中指下移抵住杯壁。这个动作如此复杂,他做起来却相当自然流畅,像是连流淌在体内的鲜血,都被熏陶了十八世纪绅士的优雅。

喝完茶,他放下茶杯,杯耳与茶匙的方向完全一致。安娜若是在旁边看见这一幕,恐怕就不会再怀疑那本书是假书了,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将那些繁琐的礼节,如此随性地做了出来。

然而,他的心思却没有放在红茶上,连糖和牛奶都没有添加,一直在想安娜刚才的表情。

她明明是在放狠话,明明是在表达反感,牙齿却下意识地咬住了娇嫩的嘴唇,脸上更是闪过痛苦与挣扎,眼眶被泪水涨得通红。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已垂头飞快地走出了餐厅。转身一看,她果然站在外面哭了。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单手撑着额头,觉得自己真的管得太多了。

——

安娜不知道L先生的心理活动,她像一头捍卫地盘的小兽般,正在和彼得——也就是昨晚的男人对峙。动物会用炸毛、弓背来表现自己的强大,安娜也横眉竖目,以表示自己很不好惹:“你再在这里走来走去,我就叫警察过来了!”

男人看见安娜就头疼,这女孩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也不像其他女孩一样柔弱可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她。思来想去,他决定放弃恐吓的步骤,开门见山地说道:“梅森太太让我告诉你,不想还钱可以,但必须帮她做事。”说完,男人后退一步,怕安娜伸爪子挠他。

L先生就在餐厅里,安娜并没有挠他的想法。她抱着胳膊,冷淡地说道:“我根本不欠她钱,想让我免费帮她做事,想都别想。”

男人立刻说:“当然不是免费的,事成之后,你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分成,保证比你当服务生赚得多。”

安娜冷酷地摇摇头,完全不受诱惑:“我不做。”

男人看着安娜,很想打她一巴掌。但来之前,梅森太太特意嘱咐过,千万不能对安娜拳脚相向,因为她那张脸蛋实在太美了。这几年整容手术愈发风靡,漂亮女孩越来越多,但像安娜这样美得自然,美得鲜活的女孩却越来越少了。她的神态举止是极粗俗的,相貌却是极艳丽的,尤其是微翘的上嘴唇,像极了弗拉戈纳尔画作里天真、放浪、充满肉感的女孩。

这样的女孩适合被珍藏在黄金屋里,被红玫瑰和镁光灯簇拥,被纸醉金迷的气氛包围。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成为这座城市最成功的交际花,而不是在一家餐厅里当服务生。

男人试图跟安娜讲道理,让她心甘情愿地答应下来,但安娜始终一脸冷酷,说什么也不愿意。到最后,男人也火了,扔下一串钥匙,说:“今晚七点,市中心假日酒店204房。来了,有50美元的酬劳;不来,我会让整个餐厅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劣迹斑斑的小婊.子。”

安娜瞪着他,很想亮出指甲,再把他的脸颊挠花一次,或是冲过去,一脚踢向他的裤.裆。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行,她都不能。L先生还坐在餐厅里,或许就正在看着她——她不想让他知道,她是这么一个粗俗且暴力的女孩。

所以,她只能恨恨地瞪着男人,低吼道:“滚!”

男人早就想离开了,听见这话,立刻滚了个无影无踪。

安娜见他走了,又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多骂两句。她垂着脑袋,生了一会儿闷气,本想转身回到餐厅,想了想,还是捡起了地上的钥匙。

L先生那桌已经有同事负责,她不能再去横插一脚。午后的餐厅人很少,美国人更青睐咖啡、啤酒和饮料,而不是礼仪繁琐的英式下午茶。同事们都在闲聊,没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需要她们打招呼。安娜一个人走到角落里,慢慢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发呆。

那个男人说,他会让整个餐厅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劣迹斑斑的小婊.子。

昨晚,那个女人也说,她是婊.子养的,本来就是个小婊.子。

在此之前,她并不觉得婊.子低人一等,也不觉得当婊.子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上学的时候,经常有人骂她是“婊.子养的”,她从来不觉得羞耻,还会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就是婊.子养的”,气得对方无话可说。

然而,认识L先生以后,她就再也无法正视自己的身世了。

婊.子,B-i-t-c-h,连发音都带着唾弃的嗤声,似乎每个字母都是肮脏的,都是可耻的。一想到L先生知道她的身世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她的脸颊就火辣辣的,手心、后背全是黏黏的冷汗,像被打了一巴掌般羞耻。

她最害怕的不是L先生不喜欢她,她从没有奢望过,L先生那样的人会喜欢她。她最害怕的是,失去偷偷喜欢他的资格……

但无论是梅森太太,还是她的喽啰,或是她的喽啰递来的这串钥匙,都在告诉她,放弃吧,你这样的人永远配不上L先生,注定只能当一个出卖身体的婊.子。

她知道,她的母亲的职业人所不齿,生父更是个只敢播种不敢负责的胆小鬼,而她作为两个人的结晶,出身卑贱,没有资格谈论道德、贞洁和爱情,甚至连正常工作的资格都没有——若是让经理知道她的身世,恐怕会立即将她驱逐出餐厅,不管她有多么漂亮。因为性工作者最容易感染性.病,餐厅是整洁、干净的场所,不能留下她这颗毒瘤。

如果她想要维持表面上的平静,继续像这样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喜欢L先生,就必须接受梅森太太的要求,拿着这把钥匙,去酒店,出卖自己的身体。

想到这里,滚烫的液体毫无预警地涌满了眼眶。她将头埋在双膝间,闭上双眼,胸口一阵发疼。

明明以前不是没想过要出卖自己……为什么现在不行了呢……

突然,她的内心滋生出了一个极阴暗、极可怕、极大胆的想法。

假日酒店是市中心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也是之前她看见L先生走进的那家酒店。反正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变好,都逃不过应召女郎接班人的命运,也逃不过被L先生知道真面目的结局……那么,在此之前,她想要得到他,和他度过愉快的一夜。

这个想法毒虫般啃噬着她的心脏,让她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她想要得到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想。她想亲吻他疏冷的面孔,想将手指插进他灰白色的发间,想坐在他的腿上,疯狂而彻底地拥有他一次。在那之后,他会怎么看待她,会怎么处置她,都无所谓了。她走进了他的世界,哪怕只有一次,也甘之如饴。

作为应召女郎的后代,安娜比谁都清楚,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年轻女孩的邀约,所以,她并不担心L先生会拒绝她。她以前没这么做,是因为不想在L先生心里留下坏印象。但是现在,她不怕了,反正不管怎样,都逃不过堕落的命运,不如大大方方地堕落一次!

下定决心后,安娜心里的羞耻奇迹般消失了,惶恐也消失了,只剩下对今晚的期待。

她本想等会儿就去打探L先生的房号,谁知,他喝完一杯红茶,就起身离开了。负责他那桌的同事撅着嘴巴,一脸不悦,跟同伴窃窃私语:“上次安娜负责他,拿了5美元的小费,换成我却只有50美分……”

“不生气不生气,说不定他们认识呢。”

50美分不少了。要知道,现在很多黑工厂的日薪才25美分,这群人真是贪婪过头了。

安娜并不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女孩,她喜欢金钱,也做过一夜暴富的白日梦,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把L先生和金钱联系在一起。

他应该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贵无瑕,永远不染尘埃,而她也认真地告诫自己,只准玷污他一次,一次之后就各走各路,再不相见。

她将自己和L先生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却有些头疼,L先生走了,该怎么打探他的房号呢?

再过两个小时,就要下班了。她总不能直奔酒店,揪住前台的衣领,强行逼问出L先生的房号。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皱皱眉,正要拍开那只手,一抬头,却发现是L先生的儿子,肖恩。

有那么一瞬间,心脏几乎跳到喉咙口。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的心中缓缓成形。

安娜的内心疯狂,表面上却相当平静:“有事吗?”

肖恩打扮得非常新潮,穿着驼色外套、亮粉色格子衬衫和黄色领带,头上一顶牛仔帽。他用手肘撑着罗马柱,右脚鞋尖立在左脚旁边:“小美女,你忘记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吗?”

安娜的心跳急促到耳膜都在嗡嗡作响,语气却异常冷酷地说道:“忘了。”

她越是拒绝,肖恩的兴趣与征服欲越是强烈:“忘了没关系,我提醒你。”见安娜不说话,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对了,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肯定没听过摇滚乐吧。下班后,要不要跟我去看摇滚乐队的演唱会?那个乐队可有名了,一张门票在黑市被炒到了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又指了指餐厅中央的钢琴手和小提琴手,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这些,都是过时的音乐。”

安娜还是冷酷地答道:“不去,没时间。”

肖恩有些不耐烦了:“我就住在市中心的假日酒店,离这里很近,来回只需要十多分钟。真的不去吗?”

见时机到了,安娜垂下脑袋,低低地说道:“不去,你爸爸警告过我,不准接受你的邀约。”说完,她倒吸一口气,故作惊慌地捂住嘴巴,不肯再说了。

肖恩低骂了一声:“老家伙管得真多!”他想了想,掏出一串钥匙,塞进安娜的手里,“那老家伙跟我住在同一层楼,有时候确实会检查我有没有带女人回去。我知道你们女孩子胆子小,不敢得罪他那样的大人物。没关系,你趁他不在的时候再来找我,比如今晚的八点半到九点钟……”说着,他用指尖暧昧地划了划她的掌心。

后面他还说了什么,她都听不清了,心跳声犹如急躁的暴雨,彻底淹没了外界的声音。

计划成功了。

送走肖恩以后,她握着手中的两串钥匙,心如擂鼓,仿佛握住了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事态似乎在往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不过没关系,自从母亲离开后,她的人生就是失控的,再失控一些也无所谓。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故作镇定地换下服务生的制服,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水。今天不是晚班,下班时间是七点整,百货商场还在营业。她赶到商场,买了一条裙摆极短的蕾丝睡裙。

她抓着这条小小的、短短的、紧绷的睡裙,像是抓住了一块滚烫的石头,将她整个人烫得瑟瑟颤抖,内心肮脏的欲念沸腾着、翻滚着,熬成了一声痛苦的、挣扎的、灼热的叹息。

她一方面为自己的行为不耻,一方面又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