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年,我嫉妒你。”
“我以为我是一个好人,原来我并不是。”
齐述温润的眉目全是自我否定的哀伤,这样哀伤软弱又锋利,像一张刚裁出的纸,脆弱,却能轻易拉开一道血口子。
“十一年了,乐年,十一年了。路人、死人、小厮、大头兵……我什么都演过。冬天穿件单衣演逃亡的,全身上下糊满血浆,摔一跤,真血跟假血混一块;演个败类,被吐唾沫,跪地上又是磕头又是求饶;演个傻子,鼻涕口水糊一脸。也被人欺负,呵,也正常,没必要多说。真的辛苦。但我喜欢,我喜欢演戏,哪怕傻子、败类、尸体,我都喜欢演。”
“但我一直不红,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多少剧里演过多少的绿叶配角,绿叶嘛,不红正常。圈里的人夸,公司的人也夸,连我的粉丝也夸:齐述演技很好。那又怎么样,演技好,就是不火,脸挺熟,是谁?说不出名字。查无此人。”
“昔红姐说:我给你规划的路线,是一条很长、很寂寞的路,但是,这条路能走到塔顶。”
“乐年,我信的。我特喵信我自己能走到塔顶。”
“可是这条路真的很寂寞。”
齐述笑了几声音,深吸一口气,往后一靠,眼神转为柔和:“但你不同,乐年,你好像一夜之间引爆了整个娱乐圈,就凭一支公益广告。姜回几乎是坑蒙拐骗地第一时间把你签进公司。你就像一只还没离巢的幼鸟,飞都还不会飞,就一头撞进风浪里,横冲直撞。”
“我想怎么也得托一把,不能让你跌进海浪里。哈哈,不自量力,根本不需要。根本,不需要!”
乐年急道:“不是的,齐哥,我……”
“这是事实。”齐述摇头阻止乐年说话,“反倒是我,占尽了你的便宜,你带我一块上节目,是提携我。”
“小红靠捧,大红靠命。我想:我大概并没有这个命。我没这个命,但我又想站在舞台中心享受灯光、鲜花、掌声、赞美。”齐述发泄了情绪,抬着看着探访室顶上的白炽灯,用力眨了几下眼,不让泪意弥漫出来,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真诚地说道,“乐年,不管你信不信,那一天之前,我心里是真的有嫉妒你,但我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想你死,我敢发誓,我没有一点这样的念头。”
乐年听得眼眶发红:“齐哥……”
“你信吗?”齐述追问,像是溺水之人要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信。”乐年忙点头,“齐哥,我是真的信。”
齐述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
乐年抓住班顾的胳膊:“班大师,你快看看齐哥身上,哪不对劲?”
快要臭晕过去的班顾气若游丝、有气无力,脚上套着的拖鞋都掉了一只,干呕几声:“呕……他,他现在哪……都对劲……除了很臭。”
站在外头看监控的娄队听到班顾奄奄一息的话,很严肃地跟齐述的律师开口:“不可能,我们看守所条件不错,天天都能洗澡,身上绝不会发臭。”
班顾默念着电脑、平板、可乐、牛肉干……忍着腥腐的臭味往齐述身上凑了凑,这下天灵盖都快臭飞了,这臭味活跟陈年尸臭窖藏了十几年再从底下翻出来拌上死鱼烂虾。
赚钱太难了,班顾郁卒得跟死了没两样,默默地将一只手掩在鼻子上,再默默地叠上另一只手,生无可恋地瘫在那,连漆黑的双眸都死气沉沉的,成了涂上去没深浅没高光的俩黑色块。
齐述不明所已,低头不着痕迹地闻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看守所强制洗澡,自己身上应该没有异味。
乐年却是一脸欣喜:“真的有这么臭?太好了。我就说齐哥不正常,班大师,齐哥是怎么了?”
班顾慢慢伸出手,隔空指着齐述心脏的位置:“这里,栖息过怪物。”人心深处,是一座囚笼,制约着贪、嗔、痴,当它们被释放,善、理性与规则将不复存在。
“什么……什么……怪物?”乐年结结巴巴地问。
班顾没有回答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齐述,偏了下头:“你像乌龟。”
乐年完全跟不上他天马行空的思路,诧异问:“你为什么总用动物形容人?”
班顾转过头,黑洞一样的眼睛谴责地看着乐年:“獬豸不是动物,是神兽。”
都是兽了,不还是动物?乐年不敢犟声,只能偷偷在心里腹诽。
齐述的双手拷着手拷,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问道:“为什么是乌龟?”
班顾重又转回来盯着他的心口:“乌龟的壳很坚硬,但砸开后就会露出孱弱的身体。”怪物已经离开了,但,他心底的牢,并没有重新锁上。
齐述倏地抬起来,怔忡对对着眼前打扮古怪,漂亮又带点鬼气的少年。
班顾却没再看齐述,他的目光落在探访室天花板吊着的白炽灯上,它发出明亮的灯光,驱散周遭的黑暗,但是,灯管的旁边,沾着一点漆黑,指头大小,像块无意甩上去的污渍。
班顾抬着头,看得很专注,眼睛一眨都不眨。
乐年疑惑,跟着仰起脸,什么都没有,半天挤出一个字:“班……”
“它动了。”班顾说。那块小小的污渍,像一团浓稠的烟雾,虫子一样在灯管上蠕动了一毫米,“它真臭。”
他的话音刚落,这团臭不可闻的烟雾嗖地从灯管蹿离,朝着门口飞遁而去,班顾下意识地起身就追,拖鞋啪嗒啪嗒打在地板上,过长过大的衬衫下摆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飞。
探访室内乐年和齐述完全回不过神来,僵愣在那,还是娄队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结束探访,叫民警将齐述带回去,他虽对探访室内发生的一幕充满了疑惑,人却凭着直觉追了出去。
就是这小伙子穿着老大一双拖鞋,怎么能跑得这么快?刚还眼角瞄到一角衣角,一忽儿就冲出去没了人影。
离奇得是,等娄队追出大门,外头却是人鬼都不见一只,看守所外大门门口紧闭,值勤的警卫也说没看见人,更没开过门。那人去哪了?凭空消失了?再查监控,眼见着班顾从门口跑出去,监控视频似乎跳了下帧,就再没班顾的踪迹。
娄队长看得怀疑起人生来,这太违反他唯物主义的认知。
姜回和乐年也要开始怀疑人生:这,这,这,要怎么和陆城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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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顾一路追着那团烟雾,穿过大街闹市,不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一寸。烟雾有如夺路而逃,穿墙飞空,时不时蹿进人群之中,绕着人苍蝇一样绕上几匝,眼见班顾追上来,又慌不择路逃窜。
班顾跟着卯上了劲,踩着城市的路灯、高楼、广告牌,穿过人潮、车流、电子荧幕,时隐时现,飞速地移动。
车流中一个趴在车窗上吃着冰淇淋看着街景的小男孩看到这
一幕,惊得嘴巴里能塞进一个鸡蛋,连忙跟他爹说:“爸爸,爸爸,有个穿着拖鞋穿着短裤的哥哥在大楼玻璃窗上飞。”
他爹开着车:“是不是又在平板上看了什么动画片?叶什么魔法?”
“我真看见,不骗你。爸爸,你看,你快看啊。真有。”
孝顺爹被缠得没办法,往车窗外一看,哪有什么穿拖鞋的哥哥在玻璃上飞:“儿子你看错了,应该是大厦外头擦玻璃的。穿拖鞋那是不可能的,违反安全作业。”
“不是擦玻璃的,爸爸,真的不是擦玻璃的。”
“就是擦玻璃的,擦玻璃的叔叔们跟蜘蛛侠其实差不多,蜘蛛侠绑蛛丝,擦玻璃的叔叔绑安全绳,你看,是不是差不多啊?”
小男孩被他爹给侃晕了,不死心看着窗外半天找会飞的拖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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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之物,永不知疲倦。班顾边追边想,恰好自己也是个不死之物。他已经想起这是什么了,恶魇,滋生于恶念之中,催生人心阴暗。
人间的恶,积聚生出梦魇,等人入睡后,侵入梦中作怪,让人陷在魇梦中挣扎徘徊。
阴间的恶,积聚生出恶魇,它们是人心极暗极恶的化身。
生不离死,死不离生,如阴阳不可分割,但又自成一界,互不相通。恶魇出现在人界,会让人充满恶意,陷入无序之中。
班顾抿紧唇,追着恶魇追得更加紧了。眼见恶魇正要钻进眼前一幢三层楼高、美仑美奂的玻璃花房似得建筑,忽得像惧怕什么似得,飞快地拐了个弯,穿过街道往一个小巷飞去。
建筑内的陆城尾戒微微发烫,扔下笔转过头,怔惊地看着班顾的身影从自己办公室的窗外一闪而过,他口袋里的小骨指估计是感应到了本体,在口袋里兴奋地直打滚。
班顾怕追丢了恶魇,都来不及打招呼,可惜地抽了抽鼻子,隔着玻璃他都闻到陆城身上的清香,让一路快熏吐了的班顾精神都为之一振,直想挂在陆城身上熏香。再等他一追进冷僻的小巷,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的恶臭,害班顾打了个踉跄,恨不得一掌拍散这只恶魇,他手边没有趁手的东西,只得忍着恶心恶狠狠地扑过去将恶魇扣在掌心中。
陆城赶到小巷时班顾面向墙角一动不动地蹲在那,跟石化了一般,浑身冒着的一层一层阴气,可见他心情到底有多恶劣,如果他有背景色,肯定是漆黑一片兼电闪雷鸣。
“班顾?”
班顾听到陆城的声音,可怜兮兮地转过头,伸出合拢的双手,用快扭曲的声音哽咽:“它……好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