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压根没察觉陆城的不对劲,这是他的老巢,他在里面如鱼得水,独自拖着宽大的袖子刨着那堆壮观珠宝堆,刨了半天,挑挑拣拣,从金盘里捧了一捧螺珠出来,挨到陆城身边。
“陆公子,跟你换手机。”
陆城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人面纹鼎上收回来,看着少年手中一捧玫瑰粉、火焰纹的螺珠,颗颗品相完美。
“这种级别的孔克珠一克拉能拍卖到一万多美金。”陆城忽然发现自己是个穷逼,“你手上的海螺珠,一颗就能换几百个手机,这一捧……”操,能把他现在公司大楼买下来。
“真的?”少年两眼闪闪发光,硬塞了一颗到陆城手里,“换手机。”他边说两眼边往陆城的口袋处瞄。
“不行。”陆城拒绝,“私人物品,概不出售兑换。 ”
少年呆了呆,整个又郁卒了,不死心地问:“要不你自己挑一样喜欢的?”
“拿什么都不换。”陆城说。虽然他是一个穷逼,那也是一个有尊严的穷逼。
少年哀怨地把螺珠放回金盘上,顺手拿了个人面纹面具罩在脸上,背着陆城生闷气。这回挺像鬼的,冲天的怨气都快凝出实质了。
陆城有些于心不忍:“你的墓……家里磁场混乱,电子产品容易坏。”
少年回头,把面具拉下一点,露出黑黝黝的眼睛,满满的控诉。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陆城循循善诱。
少年恍然大悟,腾地站起身:“君子相交贵以诚。”他拉了陆城就要往自己的地宫走。
“等我拍个照。”陆城取出手机,顶着少年火辣辣的目光,对着墓室连拍了几张照,正打算翻相册回看,一根青白的手指先他一步对着屏幕轻轻一点。陆城侧头,少年得意地一笑,指尖搓了搓,显然回味无穷。
陆城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少年死命凑过来的脑袋,看着相册里那几张扭曲变形的照片,也算意料之中的事:“走,去你的地宫看看。”
少年依依不舍地叹口气,穿过山堆的殉葬品,前堂两侧各一条甬道通向地宫,跟墓道一样,没有一色纹样。陆城看了身畔的少年一眼,他隐隐有种猜测:整个墓葬在建造时就故意隐去了少年的生平。
地宫入口的两道石门在长明灯的火光中有如玉质,两重石门慢慢开启,后面是一个圆形的地宫。前方后圆,这是帝陵的布局,不过,少年的安寝处不能拿常理推断,这个墓乱七八糟、随心所欲、十分混乱。
墓室前堂金壁辉煌、堆宝积玉,眼前的地宫却空空荡荡,除却长明不灭的石灯,整个地宫只有正中摆放着一具素面石棺,无外椁。
陆城微微有些紧张,少年早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奔了出去,绕着石棺转了好几圈,以朝棺中探头探脑,左右摸索一番,然后乐了,顶着面具蹦哒着在石棺旁乱跳:“我叫班顾,我叫班顾……哈哈,原来我叫班顾……”
知道自己的名字到底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陆城眼角抽畜,决定无视掉又吵又闹,高兴得跟只蝈蝈似得班顾。这玩意在地底埋久了,大概有点不大正常。
“班顾,班顾……班顾……”
陆城还想仔细看看地宫,被吵得心烦意乱,几步走到班顾身边,摸出手机解了锁塞进他手里:“别吵。”
班顾跟被按了开关键一般,立马安静了下来,捧着手机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地蹲一边玩儿去。
陆城松了口气,他快被班顾闹出一身的汗。走近石棺,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材质打造,似是介于玉、石之间,隐隐透红,用手轻扣,有金玉声,极为坚固。棺身和半合的棺盖同样没有一点装饰。
少年到底是在哪里看到的自己的名字?陆城又走近一点,探身往石棺中一看……
空的。
他后背立马冒出一层冷汗。
怎么会是个空棺?棺里没有尸身,里头干燥光洁,隐隐还有异香,不像殓放过尸身……陆城看向蹲在角落玩手机的白衣少年?墓中无主,这白衣少年又是什么?
“啊……”蹲着白衣少年忽一声惨叫,飞快地站起身,捧着手机跑过来,带着一点哭腔。“陆公子,这手机坏掉了,我不是有意的。”
陆城低头,重新将手机解锁:“班顾……这个是你的地宫?”
班顾捧着失而复得的手机,满满劫后余生的欣喜,胡乱点了点头,很是不满陆城的叽歪。
“这是空棺。”陆城看着他。
班顾抬起头,看陆城的眼光像是看个傻子:“我在这,棺里面当然是空的。”他拿手指对着手机一通乱戳,忽然嘿嘿一笑,攥紧手机,“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鬼?哈哈哈,我不是,我不是。”
人死魂不灭,是为鬼;身死,尸不朽,是为僵;班顾……两者都不是。
“陆公子,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班顾挤眉弄眼,不等陆城开口,又臭屁地怪笑,“我不告诉你。嗬嗬嗬……你猜。”
陆城不想猜,陆城不想知道,陆城只想把班顾塞回石棺里,再敲上七七四十枚棺材钉,压上十张八张的封棺咒。
班顾跑回石棺边,抱了一个玉枕出来,指着一角的两个字:“喏,你看,我的名字,班顾…唔,我怕自己忘了,拿指甲抠的。”这两个字七扭八歪,跟现在发现的各种文字体系都不相同。
陆城正要仔细看,班顾整个消失不见,然后棺中传来声响:“陆公子……”
陆城满脑门黑线地站在石棺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班顾躺在棺中,再看看棺盖,考虑着要不要直接合上算了。
班顾闭着双眼,头枕玉枕,黑发瀑布一般铺满了整个石棺,枕边一朵血玉雕的曼珠沙华,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紧紧握着……一部手机……他躺了一会,动了动,睁开眼,从棺中深处取出了一个煤油灯,隔一会,又摸出一张香烟广告纸,再一摸,一把子弹壳……一个喝完的汽水瓶,唔,还是经典的可口可乐窄裙瓶。
陆城一时哭笑不得:“除了一个名字,其它的呢,还记不记得?”
班顾想了想:“年十六?”
陆城咬牙切齿:“别的”
班顾歪歪头:“没了。”他坐起身,趴在棺盖上,“有名字,有生年,还不够吗?”
陆城深深地看着他,一个人从生到死,无论贫富,日日夜夜,年年月月,拥有无数的事和物,一个名字,一个生年,是远远不够的。
“陆公子,我要跟你回家。”班顾从石棺里爬出来,还不忘把手机抓牢一些。
陆城差点咬掉舌头:“你为什么要跟我回家?”
班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说:“你来了我家,难道不请我去你家小住?”
陆城整张脸都黑了下来:“没有这种说法。”
“不应礼尚往来?”班顾披散着一头长发,摆出厉鬼状飘来飘去。
陆城拨开他:“我们泛泛之交,没到这地步。”
班顾大受打击,很是受伤:“可你都来过我的地宫,我的地宫除了你,就没有别人来过。”
陆城退一步:“要不我送你去祝处那?”反正班顾也要在特物处记个档。
“谁是祝处?”
“跟我一块……”
“不要。”班顾一口否决,“他身上的味道不对,我不喜欢他,你身上……”就很香。
陆城忍无可忍:“闭嘴。”
班顾老实地捂住嘴,再松开一点,瓮声瓮气地说:“陆公子,我的地宫有禁制:入者,皆归属我。”
陆城眉心一跳:“所以?”
班顾好心解释:“你进来了,你就是我的,你都是我的,那你家就是我家。我去你家,其实就跟我回地宫一样。”他想想,又补上几句,“你也可以把我的地宫当你家,你死了,可以来我这住。我的地宫很宽敞,可以放很多具棺材,还可以放很多陪葬品,能陪葬几百个手机。”班顾说着说着,眼睛都亮了,有些希望陆公子早点归西怎么回事?充满恶意地连看陆城好几眼。
神TM一样,他这是被赖上了?
陆城有种想吐口血出来的冲动。444号洋楼在特物处的评估里属无害,一般列入无害一档的,尽量互不相扰。他和祝宵跑来444号,纯粹是因为两隔壁,好奇探访的成份居多。
“你的地宫是你的地宫,我家还是我家。”陆城一点也没兴趣死后葬在这里,还陪葬几百个手机。
班顾泫然欲泣,凄凄惨惨地站在石棺旁边,半晌,期期艾艾、怯怯生生地用最可怜的语气说着威胁的话:“可是……我不愿意,陆公子就出不去。活人在我的地宫呆久了,会死掉的。 ”
“……”陆城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走。”
班顾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兴高采烈地牵住陆城的手,想了想,将自己棺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陆公子,这是谢礼,上门做客,两手空空总是失礼。”
陆城看着手中的曼珠沙华,彼岸之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阴间生黄泉岸畔,人间长犄角旮旯,学名叫石蒜花,别名好听的叫龙爪花,不好听的叫蟑螂花,也没个香味。
这朵血玉雕的彼岸花工艺精湛,有如从枝头攀折下来放到棺中。随身陪葬的葬品要么是主人身前至宝,要么意义非凡。
“你是死人,不用讲活人的礼节。”陆城拈着彼岸花,“这是你贴身随葬物,有可能很重要,不要随便送人。”
班顾不在意地挥挥手:“我喜欢陆公子,再说……”他瞄一眼陆城,陆公子肩宽、腰细、腿长,美姿仪,值得一掷千金,要是笑一笑,能值两千金。唉,陆公子就是太严肃,动不动就板着脸,不咋亲切。
“算了,我先替你保管。”殷红的彼岸花开在陆城的指间,奢华靡离,好像理所当然就该绽放他的手边。
被人信赖喜欢的感觉总是不错的,虽然这人可以去挂精神科。陆城的心情很不错,他的好心情一直到延续跟着班顾离开地宫,走过甬道,路过前堂墓室,走过长长的墓道……然后,直接站在了444号洋楼的花园中。
那个人间八十一道,阴路八十一阶的地洞压根没再出现。
班顾眼神躲闪,把玩着的手指,对着陆城不善的目光,心虚地左右乱看。
陆城压下火,伸手:“手机。”
班顾扭捏半天,依依不舍地交出手机,凄怆地像遭了大劫。
出了墓穴后,信号恢复正常,陆城的手机鬼吼鬼叫,点开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还有祝宵发来的二十多条信息。
班顾又凑了过来,伸指就点。
“小陆,小陆,你这电话咋半天没人接?特物处条律,随时随地保持通话顺畅。”
“陆城啊,原伽说台市有些不对劲,他一头雾水,我去给他把把关。”
“特物处就留你管家了,你要发挥主人公的精神,爱岗敬岗,把特物处当你自己的公司。”
“顺便把你公司的茶叶、咖啡带点过来。”
“哦,水也没了,你叫天池水业送几桶水来,要正宗天池的,不要普通地下水。”
“钱什么的你先垫上,回头给你报账。”
……陆城默默锁上手机,他少年时到底有多么无知才会上了特物处这条贼船。
班顾火上浇油:“陆公子,我们回家?”
“不回。”陆城凶恶道,“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