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作为廖清欢最小的徒弟, 许勺跟其他师兄不同,他是他爹卖进廖家的。

那个年代,人口买卖不算什么事, 很多人家为了保证贾总佣人的忠诚度,都会通过买卖人口到家里,捏着对方的卖身契,家中主人是可以随意处理佣人的。

廖清欢他们家不允许买卖人口,据说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至于许勺,则是另一个原由。

那会的海城, 上层人群莺歌燕舞, 醉生梦死的在海城潇洒的生活中。底层人群为了生存卖儿卖女, 沿街乞讨的比比皆是。

许勺是跟着父亲逃难到海城来的,他们和其他难民不一样,衣着得体,尤其是许勺的父亲,看上去是一位非常有文化有修养的人。

他父亲带着许勺, 俩人体体面面的走进廖家酒楼, 点上了一桌好菜。

因为体面,店内也没人看出他们是逃难过来的, 好酒好菜给上了, 他们细嚼慢咽的吃完了,没有一丝逃难人碰到一桌美食狼吞虎咽的样子。

等吃完, 许勺的父亲借口方便,被跑堂领着去方便了。许勺乖巧的坐在桌边等着, 来回的跑堂谁也没注意,结果等到满酒楼的人都吃完了饭,所有人都走了, 许勺还坐着呢。

廖清欢的父亲那会是东家了,随着跑堂的上楼,一看到这么小一个孩子,再看看孩子手上的冻疮,便明白了。

他们家的人都是心善的,小孩的父亲借口方便就再也没回来,只留个小孩在这是什么意思,其实大家都明白。

许勺那会虽然人小,但机灵。看到廖清欢的父亲,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这是我父亲给您写的信。”

这信也不知道怎么写出来的,装在许勺的口袋里干干净净的。廖清欢的父亲打开一看,信里写着一桌饭菜抵一个孩子,就相当于一桌饭菜买了许勺。

“我父亲说,前尘往事都让我忘了,以后我就是您这廖家酒楼的人了,名字还请您再赏一个。”

廖家酒楼那会还真没有像许勺那么小的孩子,就连廖清欢都十来岁了。人都在这了,总不能轰出去。这么小的孩子,让他当帮厨都当不上。

因为许勺的去留,廖清欢父亲还纠结了好几天。那些天许勺就天天睡在灶台后面,那地方堆着干草,灶里的火是不灭的,比睡在其他地方暖和多了。

廖清欢有时候会在后院教林碗他们做菜,许勺就杵在旁边盯着看。

没等她父亲想好怎么出力许勺,廖清欢主动去她父亲那说了,把许勺收了当徒弟。正好他是一桌饭菜买回来的,跟饭菜有缘,再给取了个名,沿用了他以前的姓氏,就叫许勺了。

于是许勺就成了廖清欢最小的徒弟。

他是个从小就机灵的孩子,举止做派都能看得出来是好人家的孩子。有些小滑头,但人没有坏性子。关于学做菜,他不算太努力,但人聪明,天分比吕锅还要高。

自从落到了廖家,许勺就再也没提起他的父亲,仿佛他是真的卖给廖家一般。

廖清欢的父亲还跟许勺说过,这不叫买卖,那顿饭就当是师父请吃的饭。他可以去找他的父亲,廖家再养一个人还是养得起的。但那时候的许勺只摇头,因为他父亲绝不会再留在海城,也不知道去哪了,更或许,安顿好他,他父亲就一头栽到河里也说不准。

然后廖清欢的父亲也试图找过,就如许勺说的那样,确实是寻不见人了。

再后来许勺就在酒楼里长大,周围师兄弟还有师父陪着,当年逃难的颠沛流离在梦里都不再会出现。

而这时候许勺却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师父,有师公还有他的师兄们。

他们还在廖家酒楼里面,快到饭点的时候所有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着。他想找点事情做,问大师兄有没有什么事给他做的,但大师兄不理他,像没有听到一般。

他又去问二师兄,二师兄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去,他好像是不存在的。

这时候的他很惊恐,大家都看不到他吗?于是他一个个找人问,师公三师兄管灶火的大黄,跑堂的二狗子,没有人能看到他。

直到他来到院子里,站在院子里很茫然失措的时候。穿着旗袍风情万种的师父摇着扇子,慢悠悠的朝他走来。

“勺子,你在这干什么呢?”

这句话宛如棒槌,蓦的一下将他敲醒了。

许勺猛然睁开眼睛,喘着粗气坐起来。

“师父!”

“醒了醒了,真的醒了。”

“小师弟你醒啦,哎哟晕过去差点没吓死我们,还好醒了过来。”

“小师弟你感觉怎么样?怎么突然就晕了?在国外是不是过得很辛苦,身体都变差了。”

三张大脸挤在许勺面前,面上的三位看着虽然都老了不少,也丑了不少,和离别时模样千差万别,但许勺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二师兄三师兄还有四师兄。

许勺想起来了,他是看到一位跟师父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才晕过去的。

“师父呢?我之前是不是看到师父了?”

他抓着林碗的手,焦急的问道。

林碗眨眨眼睛,看着面前鬓角发白的小师弟,轻叹一口气。

“不,不是师父吗?那个女人和师父一样,长得一样,难道只有我看见了,你们都没看到?”

他看到的难道是鬼?还真有可能,师父是他亲眼看着下葬的,这都四十年过去了,怎么着也不可能跟当年一模一样了,除了是鬼,没有别的解释了。

“师弟你这就……”

张瓢嘴唇颤抖的看着他,心里想着还是师弟敢说啊。

杨盆啧了一声,正要解释呢,门被人推开,廖清欢从外面走进来,单手端着个托盘。

“小勺醒了吗?还没醒就送医院去。”

她抬眼看到许勺,莞尔一笑,“呀,醒了。”

许勺瞳孔放大,林碗扶着他的肩膀。

“小师弟,你别晕了,这真是师父,真真的那种,不是鬼,是人。”

“对对对,真是师父,你稳住,千万别晕了。”

“师……师父父?”

许勺声音都颤抖了,其他情绪都没上来,就只有震惊和不敢置信。

廖清欢将门带上,端着托盘走过来,朝张瓢他们使了个眼色。

“把人扶起来,先吃点东西。小勺,你把肚子填饱了,边吃边聊。”

张瓢他们赶紧把许勺扶起来,再把人扶到房间的桌子旁边坐下,廖清欢坐到他对面,在许勺眼睛都不眨的注视下,慢条斯理的将一碗糖粥放到他面前,再摆上一小碟子的螺丝菜。

“吃吧,你最喜欢的糯米豆沙粥和我腌制的螺蛳菜。”

廖清欢微抬眉眼,看向许勺。

许勺抓着白瓷勺子,这碗粥冒着热腾腾的热气,一颗颗的糯米熬到开花,表面汤水已经形成薄膜。中间堆着一勺子的红豆沙,这豆沙熬到浓稠,看不出颗粒感,只是糊状。豆沙水顺着粥面晕出红线,白里透红,着实漂亮。

螺丝菜就像螺蛳一样,卷起来的,暗红色,甜甜酸酸的味道窜到许勺鼻尖,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确实是他最喜欢吃的,他生病就爱甜配咸,吃了嘴里有味,舒服。

许勺犹豫的看了眼师父,拿勺子将红豆沙摊开,然后舀起一大勺子,送到嘴里。

甜糯软香,红豆沙的甜味最先接触舌尖,温热的触感还有丝丝甜味让他的喉头紧缩,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碗里。

“咋,还哭上了呢?”

林碗结结巴巴的说道,眼眶一红,背过身也哭了起来。

廖清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手帕,一人递一个过去,“哭过了再说。”

许勺接过手帕,哽咽着说道:“不,现在就说。”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师父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师父长生不老,之前的死亡只是金蝉脱壳之计?

廖清欢见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竖起耳朵,忍着笑将具体情况跟许勺说了。

“大致就是这样,我知道有些匪夷所思,但我确实就是这么个经历。”

许勺沉默片刻,盯着廖清欢打量了好一会,然后撇开视线看向林碗他们。

“为什么信里什么都没说呢?”

他非常不满意,如果知道师父还活着,他就算换个身份也得回来。

“师父不让说,那些信件还不知道要过多少人的手,若是被人发现了问题,对你或者对我们都不好。”

张瓢解释了一句。

许勺当然知道是这样了,他只是想问问而已。

“小勺你在那边怎么样?怎么是跟着投资团队过来的?外面那两个一个喊你爷爷一个喊你爸爸,你是取了个外国媳妇儿?”

廖清欢对小徒弟的经历非常感兴趣,外面那个小男孩可太漂亮了,小丸子正拉着人家扮家家酒呢。

许勺沉默片刻,嚼着酸甜的螺丝菜慢悠悠的将自己的事说了出来。

海城通知大撤离后,他们发现师父意外身故,而他抽到了那张船票。

早就没有家人的他无牵无挂,拿着那张船票还有师父给的安身银钱,就这么义无反顾的去了异乡。

其实他的生活比廖清欢担忧的那样要好很多,虽然在外面没有熟人没有亲人,他又不会外语,但他经历了一件事情,这让他在国外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在船上的时候,那么多鱼龙混杂的人,除了有钱人,还有一部分就是走投无路心狠手辣之人。这些人潜伏在船上,为的就是开船的时候将船上的有钱人洗劫一空。

在船上发生骚乱的时候,许勺唯一一个想法,那就是还好师父没上这艘船,因为他房间旁的另一个房间,里面住的全是女眷,在那群劫匪洗劫了整个船舱之后,那群女眷就被拖了出去。

女人在那时候成为了最低贱的东西,而他的师父,没上这艘船,避免了这种厄运。虽然她已经没了,可若她活着,如果要遭遇这种事情,对他师父来说,活着还不如死了。

许勺人小,面嫩,看着也不算是有钱人,那些人只把他身上的金条搜走。看到他随身携带锅碗瓢盆,得知他是个厨师,便留在船上给他们煮饭,因为船上的那些厨师全被他们扔到海里喂鱼了。

他手艺好,做的菜符合那些人的口味,在船上的日子虽然要过得小心一些,但比起那些被关在船内富商,还有那些年轻漂亮的女眷,他还算得上是非常好的。

许勺除了要给那些劫匪做饭之外,还要给那些被关起来的送饭送菜。当然,那些被关起来的人吃食是没有那么好的,许勺只能尽量的做好吃一些。

只有那些女眷,看着着实可怜。许勺不算是个善良人,但他被廖家教得好,怜悯之心还是有的。

尤其那些女人每天要经历一些污糟的对待,他着实看不下眼。

每天他都暗暗合计,该如何解决掉那些劫匪。

船上储存的粮食很多,但堆在下面的粮食就容易发生霉变。

厨师远比普通人更了解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在发现那些粮食发生了霉变的时候,他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霉变的粮食加大潮湿度,让它生出更多的霉菌,船上捕获的海产品被他刻意弄死放上几天,海产品,有太多是不能吃的。得亏海城人喜欢吃海鲜,所以他也认识不少鱼类。

那些人不懂,他说是做好吃的,也没怀疑他会做什么。

再说了,他去哪里都有人跟着,做菜的时候也有人盯着。

可那些人忘了,他做出来的东西好吃,这些好吃的东西,足够收买盯着他的那些人。

他只需要做上一份酱牛肉,再蒸上一条海鱼,配上一瓶白酒,盯着他的人就会坐下来,推杯换盏的喝得不省人事。

放了霉菌的粮食被他处理干净,做成酸辣口味的泡饭,一点霉味都吃不出来,只会觉得酸辣口味的好吃开胃。

那些死了多天的海产品只简单清洗,加入干辣椒等凉拌,有毒的便做得精美细致,香味能诱惑得很恨不得伸手抓着吃。那股子死了许久的味道被掩盖住,再一份份的端上桌。那些劫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吃的时候还在夸他做得好吃。

许勺只是微微一笑,借口需要去清理厨房,便重新溜回厨房,钻到烟道里。

如他计划的那样,很快,那些人就开始捂着肚子叫疼了,有人吃得少,拿着木仓开始到处找他,但他躲在烟道里,找到死都没找到。

有毒的海鲜和死了许久的海鲜配上烈酒以及发霉的粮食,哪怕对方是一头大象,吃了这些也得口吐白沫乖乖的翻白眼。

一直到后半晌,藏在烟道的他才悄悄的钻出来,走廊到处都是瘫倒的死尸,哪怕是没死的,到那会也没什么人气了。

他把钥匙什么的找到,将那些被关起来的人全放出来,然后他就成了英雄。

船上有一行外国人,那群劫匪倒是没对这伙外国人做什么,只是关了几天,每天只让送一点吃的。

那伙外国人找到了许勺,郑重的向他表示感谢,并邀请他到达鹰国后去他们家做客。

那时候的许勺只应下这个邀请,然后跟着一队海城富商。

那群富商里也有到廖家酒楼吃过饭的,认出他来,再加上他的救命之恩,大家对他态度都很恭敬。

到鹰国后他便随着富商们去了华夏人聚居的地方,然后兑换金条换了钱,盘下一个店面,做起了餐馆生意。

但那时候的华夏人在鹰国不受待见,被视为低贱的人群,他开的餐馆也三天两头的需要接待一些不付钱的年轻人,如果不接待,那餐馆就开不下去。

许勺年轻气盛,忍过几次之后就忍不了了,和对方打起来之后差点被弄死。

还是那会他们这个地方领头人过来拦下,对方当场说过三天就会要他的命。再之后那领头人带着他去寻求庇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动手打人了,那就算是大事,对鹰国人来说是挑衅,他们自诩比华夏人高等,容不下这种挑衅。

但对方说三天后要他的性命,这里面的意思就是给你三天的机会,这三天你要么逃出去,要么就是找到能抱保住你性命的人,若是这两种做到了任何一种,那这命就保住了。

领头人在这生活了几十年,跟他说清楚这些,便带着他求到鹰国的一个黑暗势力家族。

但巧就巧合在这,这黑暗势力家族人口众多,所有势力主要把握在三兄弟手里。老大管理军……火,老二管理各部分势力,老三则是四处云游,而这老三正是之前在船上向许勺道谢的外国人,人一看到他再把他遭遇的事情一说,许勺就成了这个家族的座上宾。

之前的性命危机自然解除了,不仅解除,连带着他们华夏人聚居的地方都成了这个家族庇护的范围。从那时候起,他们那一片的华夏人就不用再担心被欺负了,然后许勺也成了他们那一片备受尊重的对象。

就像廖清欢说的那样,许勺很机灵,或许是从小经历有关,也或许是廖家的教导。哪怕被大家捧着,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姿态,和那三兄弟接触的时候,没有半分滑头,以非常真诚的姿态对待他们。

他做菜好吃,哪怕是外国人吃了他做的菜都会觉得好吃。

那三兄弟一开始是不敢吃他做的菜,在慢慢的接触中,三兄弟反而经常上他经营的餐馆吃饭。

再到后来,那位老大被暗算中了蛇毒,许勺当机立断找到解毒草喂给老大,从那之后,他就被这三兄弟接纳,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之后那老大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许勺,并在许勺的建议下开始由黑转白,依靠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成立公司,开始做起了正经生意。

也正是因为许勺和这样的家族接触,所以早期他能安排人回国,自己却没办法回来。他的身份敏感,国内并不允许他回来。这次回来也是因为他带着背后的投资团队,再加上家族确实转白了,国内政策放宽,他才能够回来。

如果他早知道师父回来了,早几年他就会通过换身份的方式回国,这点他们家还是能做到的。

甚至他也不会那么近乡情怯,更不会做这么多年的心理建设再过来。

因为许勺一直认为,自己被一桌饭菜卖进廖家酒楼,就已经是廖家人了。

再后来师父收他当徒弟,他的家人就是师父。

他不敢回来,是怕面对没有师父的廖家酒楼,更怕面对师父的坟冢。

哪怕师父是他看着入土的,可那一幕还是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

他会头也不回的踏上船,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没有了让他留恋的人,他除了逃离,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躲开噩梦。

但现在,师父就坐在他面前,许勺一方面感觉不可思议,一方面心又重重的落地,这是他的师父,在他满身沧桑,皱纹满面的时候对方还和当年一样。

他甚至没有半分不适应感,仿佛他的师父,就该是这样的,她就该永不老去。

廖清欢听了许勺说的,虽然他语气平淡,但劫匪,船,要他性命等等,在当时绝对就是惊心动魄的。

不仅她听了震惊,林碗他们几个也跟听书一样。

许勺淡然一笑,“都过去了,外面那是我的小儿子还有孙子,小儿子叫许盐,小孙子叫许糖。”

林碗将张大的嘴巴合上,看着许勺的表情一言难尽。

“你这取名的水平和师父还真是有得一拼。”

许勺挺骄傲的一抬下巴,“比不上师父,还是师父厉害。”

廖清欢抿起唇,正要说话的时候门被人推开,陆长缨站在门口,一手拎着一个孩子。

小丸子满身面粉,许糖满身番茄酱。

“小丸子说要给他做炸鸡,然后打起来了。”

陆长缨表情平淡,甚至有点无奈。

廖清欢赶紧站起来走过去,许勺也跟上。

“这位是?”

许勺不认识陆长缨,但又觉得对方眼熟。

“这是咱们师丈,咱师父结婚了,这是她女儿,叫小丸子。”

林碗在一旁开心的介绍,还想伸手摸小丸子的脑袋,被她躲开了。

许勺看了看陆长缨,又看看师父,再度惊愕开口。

“师父的年纪和师丈的年纪?”

虽然师父是一睁眼就到了这个年代,但师父到现在,比他还大上几岁呢!这师丈看着三十左右,那师父岂不是比师丈大几十岁?

这也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