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廖清欢想过再见到这些徒弟是什么样的场面, 大概就是自己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自己。

但真当这一幕到眼前的时候,冲击还是很大。

四十多年过去了, 她过得很快,就像睡了一觉,醒过来一睁眼到这里了。而他们却是实打实的一天天熬过来。

曾经干瘦的小伙子们已经如她所愿, 长成了几位膀子大的爷们,不, 应该用老爷们来形容。是真的老了,脸上的沧桑都是一眼能看到的。

以前林碗是个遇事就往后躲的, 也最瘦了, 现在却是个子最大的, 还站在两个师弟前面,横着眼睛看人的模样很有气势。

以前的张瓢是她好不容易微胖的, 白白胖胖又因为嘴甜, 很多客人都喜欢,现在却精瘦精瘦的。

以前杨盆是她最心疼的, 因为嘴巴笨,人也憨,把他拎回来之前就在酒楼后面捡潲水吃,现在看着倒还是之前憨憨的模样, 只是头发却全白了。

她仔细辨认了, 才惊讶的喊出声, 在所有人视线转向她的时候, 她上前一把揪着二徒弟的领口。

“锅和勺呢?”

她最怕的就是四十年过去,物是人非的也就算了,而是人没了。

所以她都没有刻意去寻找过这些徒弟, 她怕知道不好的消息。

而现在看到碗瓢盆都在,锅和勺却没了,她下意识的以为人不在了,什么都顾不上揪着人领口就问,也不管现在的她有多让徒弟们疑惑。

林碗张瓢杨盆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一点都不认识对方,可莫名的就是觉得对方很熟悉。

甚至在这个胖女人揪着自己衣领的时候,林碗都不敢动一下,还傻不拉几的回答了。

“大师兄在京城,小师弟在国外。”

廖清欢正欲再问的时候,陆长缨上前扯着她的手带过来,然后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人多眼杂。”

廖清欢马上回过神来,环顾了下,刘红星他们都瞪着眼睛看自己,又茫然又惊恐,她马上回过神来,对林碗和张瓢三个人说道:“你们就是林碗张瓢和杨盆师傅吧?特别崇拜你们,对了吕锅师傅和许勺师傅呢?怎么没见到。”

林碗狐疑的看着廖清欢,他们几个经常在海城混的,这胖女人知道也就算了,怎么连大师兄和小师弟都清楚?正欲说些什么,张瓢一把拉着林碗的手,眼眸深深的看着廖清欢。

“其实我们只是过来说师父您做的菜很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味道,不过我们这边的菜有点不够吃,能再做一道芙蓉蟹肉?我们师兄弟几个都爱吃。”

廖清欢眼神微动,“行,正好还有些螃蟹养着没动,准备明天做的,那就给几位师傅做芙蓉蟹肉尝尝。”

原本僵持场面因为一道芙蓉蟹肉收场,帘子放下后,刘红星和李淑华长舒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打起来呢。”李淑华拍拍胸口。

刘红星也点头,“我也以为要打起来,还好只是进来说师父做菜好吃,我就说嘛,师父的手艺这么好,他们还能不满意。”

廖清欢微微一笑,很有精神的对刘红星说道:“赶紧的把螃蟹处理一下,坏了,我的白菜狮子头还炖着呢。”

她一拍脑门,欢快的走到灶台旁边,看了看火候,还行,没啥问题,再炖一会就行了。

陆长缨见她这么欢快,面上也浮现出浅浅的笑意,走过去蹲下身帮她盯着火。

外面的郑楚华和张兴国俩人坐在凳子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怎么着都觉得情况不大对。正好那几位师傅说是要出去说说话,这会桌子上就剩他们两个人。

“我怎么觉得有问题?”张兴国摸摸下巴,刚刚那廖师傅的样子可不像是崇拜,反倒是重逢故人的表情。

“确实有问题,但你觉得是什么问题?”郑楚华也想不明白。

他们跟这几位师傅吃过几顿饭,都不是脾气太好的人,毕竟是大师傅嘛,骂起手下的徒弟那叫一个狠。那廖师傅年轻得很,论资历肯定是论不过他们的。被拎着衣领,林师傅却一点脾气都没有。

但林师傅他们的表情又确实很茫然,不像是认识廖师傅的样子。

“我觉得问题就出现在芙蓉蟹肉上面,”

张兴国笃定的说道,感觉自己抓到了重点,“可能是几位师傅非常想吃芙蓉蟹肉,特意进去点菜的。”

郑楚华干脆一个白眼翻出来,靠他还不如自己去问呢!

而被拉到外面林碗丈二摸不着脑壳的样子,“吃什么芙蓉蟹肉啊?那位小姑娘做菜跟师父一模一样的味道,我还想问清楚呢,万一是师父流落在外面孙女呢?”

“孙你个头,师父都是咱们看着进棺材的,她哪来的孙女。”

张瓢没好气的说道。

“那这味道怎么回事,每一道菜都是师父能做出来的,其他人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也可能是师父有什么菜谱流传出来了,然后被小姑娘拿到了,那不就算咱们小师妹了吗?”

林碗又猜测了下。

杨盆摇摇头,“不可能的,廖家没有菜谱,咱们跟着师父身边学都没学到师父的味道,怎么有人拿到菜谱就能做出师父一样的味道,除非她就是师父本人。”

“瞎说,咱们三看着师父入土,不可能是师父本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张瓢一抿唇,“你们不觉得她很熟悉吗?虽然长得不一样,但她说的话,还有做菜做出来的味道,都跟师父一样,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她就是师父?当初师父本来就是突然走的,咱们到的时候她趴在那,就像是睡觉一般。”

“我也这么觉得。”

杨盆脸上的表情不憨了,像是在思考。

林碗脑门都出了汗,“你的意思是,她就是师傅?不可能啊?咱师傅没了,这长得也不一样。”

“没听过借尸还魂吗?”张瓢压着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吓林碗和杨盆一大跳。

“妈耶!”

“别叫唤,我看她好像还有话要对咱们说,只是当时人多,就转了话头。我不是让她做芙蓉蟹肉吗?如果她的做法跟师父一模一样,那可能就是师父了。咱们回去照样喝酒吃菜,别露出什么不对的表情来,小郑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别把他们吓到了。”

张瓢赶紧捂着林碗的嘴。

林碗呜呜咽咽的发出声音,努力挣脱,“真的师父吗?但她都没了呀!”

他的脑袋瓜怎么都想不明白。

杨盆这会显出了不一样的成熟来,“味道是骗不了人的,师父说过,每个人做菜味道都是不一样的,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味道,就是模仿也不可能模仿得那么像,还是有细微的差别。但刚刚我们吃的菜确实跟师父一模一样,不管我们怎么怀疑,这是无法否认的。而且,师父如果真的回来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巴不得。她还那么年轻就没了,连个后没有。”

林碗急得不行,“我没说不是,不是,我也没说她是,不对,唉,咱们去吃饭,等晚点的时候咱们找机会问问,要真是师父,她也不会瞒着咱们。”

“对,是这个道理,先不想这些,回去吃饭。”张瓢赞同的点头。

等三个人回来,郑楚华和张兴国俩人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

林碗心一慌,举起碗来大喝一声,“今天高兴,不醉不归。”

张兴国和郑楚华看着林师傅的碗:不是,你碗里都是汤,不醉不归的啥劲啊?

……

刘红星再一次看着自己师父灵活的拆蟹,依然是那一双手,依然是不用什么工具,轻轻松松所有蟹肉都弄了出来。

现在螃蟹的黄已经不如之前的多了,蟹黄和蟹肉分开放到碗里,再去把鸡蛋清和鸡蛋黄分离。

芙蓉蟹肉这道菜当年是酒楼的招牌,但这招牌是看季节的,早年这道菜都是她亲手做的,锅碗瓢盆勺几个人吃过上百次这道菜,味道他们是最熟悉的。

所以张瓢会开口让她做这道菜,想来也是有些怀疑,要确认。

对于他们没有马上认出自己,廖清欢并不意外,就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自己都不认识,别提这些徒弟了。

但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能从几道菜中尝出端倪,这是她没想到的。

所以现在的廖清欢又有些感动,又有些激动。

鸡蛋清内加入蟹肉,然后搅拌均匀只加盐来调味。然后小锅烧油,倒入蟹肉鸡蛋清,鸡蛋遇热油很快就膨胀卷出雪白的花来,然后又收缩将蟹肉裹入其中,就像松软的棉花一样窝在锅里。

这道菜做起来非常快,但火候的掌控却是最重要的。

她迅速盛起来,然后分开装到拆出来的蟹壳里,就让刘红星直接送出去。

这时候外面其他桌的客人都吃得差不多,陆陆续续的走人了,只剩下郑楚华他们一桌。

刘红星小心的端着盘子送过去,还没说一句芙蓉蟹肉就在蟹壳里,那个看起来最凶的光头男人已经不怕烫似的掀开了蟹壳,然后三双筷子伸过去。

感情都会吃啊。

做法完全一样,包在蟹壳里也是对的,整个海城,只有廖家酒楼会这么做,因为厨房干活的人,都拆蟹一流。

光看到这一模一样端上来的,林碗几个人心里就开始松动了,等芙蓉蟹肉送到嘴里,林碗眼眶一红。

很嫩滑,非常的嫩滑,一般人做不到这么嫩滑,火候的掌握非常重要。他们只有吃师父做的,才能吃到这么嫩滑的,哪怕是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师傅,再做这道菜,也不如师父。

郑楚华和张兴国眼睁睁看着林碗眼眶红了起来,俩人忐忑得不得了。

这是怎么这是,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然后只见三个师兄弟你一口我一口,点都没给他们剩下,全给吃完了。吃完也就算了,其中张师傅还语重心长的对他们说。

“你们俩先吃,我们和里面的那位师傅一见如故,有些事想聊一聊。”

说完,三个人就站起来去了厨房。

郑楚华和张兴国来人看着面前的盘子碗,就剩两口了,他们吃啥?

……

外面的人吃完了,也轮到他们饭店做事的人吃饭。廖清欢晚上向来是不怎么吃的,所以刘红星几个人就准备在后院石桌上吃。

陆长缨则拦着他,草草的收拾了个桌子,把饭菜都端到了前面。

见刚刚几位以为要闹事的客人往后面去,刘红星下意识的就要跟过去。

“回来,我们吃饭。”

“不是,那几位什么师傅都到后面去了。”万一他师父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他们是讨论厨艺去了。”

陆长缨摇摇头,很淡定的说道。

刘红星将信将疑,见他真的坐了下来,便也放下了心。今晚上发生的事都奇奇怪怪,既然陆同志都不担心,那肯定是没什么问题。

结果他刚坐下,一左一右就挨过来俩人。

张兴国端着碗,厚着脸皮坐下来,筷子直接伸向田鸡。

“啊,我们那桌的菜吃完了,你们这桌菜挺多的,不介意多加两个人吧?”

郑楚华则淡淡的朝陆长缨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了。”

然后筷子也火速的夹向了田鸡。

旁边的林香香和李淑华已经彻底的懵了,这吃饭的客人都跟他们上一个桌了?

……

廖清欢坐在石桌旁边,手里端着杯荷叶冬瓜茶慢慢的喝,注意到三个徒弟站在门口你推我我推你,愣是不敢上前,便转过头朝他们一笑。

“几位师傅过来坐吧,我煮了点荷叶冬瓜茶。”

明明就是不一样的长相,但对方说的话却让他们不由自主的走过去,然后腰板挺直的落座,坐姿都没有一个是不端正的。

廖清欢倒了三个杯子,放到他们手边。见三徒弟拿眼尾偷偷摸摸觑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们三怎么还跟以前一样,都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师,师父?”林碗心都抖了,小心翼翼的喊了声。

廖清欢一脑瓜崩子敲他脑门上,光溜溜的脑袋敲得还格外的清脆。

“怎么?换了具身体不认识了。”

她一撇嘴抬头,虽然肉多了点,但表情跟以前确实跟师父一模一样。

“哇,真的是师父,这敲我脑门的力气都一样!”

林碗哇的一下哭出来,都六十岁老头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上一片狼藉。

眼看着还要往自己身上扑,廖清欢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对方脑门。

“干啥干啥,别耍流氓啊!”

张瓢一手扯着师兄的衣领,一手擦着眼角,“二师兄就是太激动了,我们,我们都很激动。”

杨盆也同样哭着,只是他哭得比林碗低调多了。

廖清欢有些感慨的看着他们三个,又想起另外两个徒弟。

“小勺怎么到国外去了,还有锅没跟你们一起,怎么在京城?”

林碗一吸溜鼻涕,大掌往脸上一抹,看着廖清欢又开始嚎。

“师父您不知道,当初我们发现你没了,就趴在桌子上,身边还放着船票。我们想着别浪费,抓阄看谁抓到谁就拿着船票去鹰国,小师弟就是抓到了才去的国外。后来我们就把您给埋了,亲眼看着您入土的,您怎么又活过来了,还,还这个模样?”

他太激动了,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的,张瓢捂着他的嘴,简单清晰的迅速解释。

“当初您让我们各自带着家人离开,大师兄就先走了,一路到京城安顿下来。我们想着晚点再走,回来看了眼,就看到您趴在桌上没了气息,将你埋了以后,我们抓阄分船票,小师弟抓到后坐船离开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大师兄的消息我们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就那两个小子,长得白净些的是大师兄的孙子,大师兄吩咐他到海城来找我们。”

廖清欢明白了,挥挥手让三徒弟把二徒弟放开,再捂下去都要没气了。

“放开吧,再来说说你们的事,碗你歇会,让瓢先来。”

她算是怕了二徒弟,待会要哭起来收不住场,还是等会再说。

后面三师弟和廖清欢慢慢的聊,前面抢菜都抢疯了。

张兴国脸皮厚得厉害,自己吃不算,还往郑楚华碗里扒拉。刘红星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不吃面,来吃饭,结果被这俩人夹在中间,可怜得如风中残叶,筷子都伸不出去。

林香香和李淑华都是爱吃的,每天盼着就是这三顿饭呢。抢别的都行,抢菜可不行,于是对视一眼,伸长了手加入抢菜队伍。

一时间,桌上的筷子四下乱飞。陆长缨和郑楚华俩人一开始还顾着形象,矜持的吃着饭,偷着空夹一点菜。见这几个人抢得太过分了,便也伸出了筷子。

正好桌上就剩最后一块熏鱼,俩人的筷子同时伸过去,就这么僵持住了。边上几个人眼睛瞪着他们,就看这块鱼落到谁碗里。

陆长缨眼角瞥到廖清欢他们出来,便用巧劲将鱼夹过去,然后筷子一掉头放在了郑楚华碗里。

“多吃点,看看你瘦的!”

郑楚华看着陆长缨和善且慈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