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盈是个十分注重仪式感的人。
当然, 这是她自认为。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日,这一日,她提前雇了批人, 前来将古代群欢聚会现场——候光山庄, 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并且重点布置了一下会客堂。
不过为了表示稳重, 她没敢布置得太过花里胡哨。
附有火漆印的信飞往了各个大侠手中, 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飞走了。头一次借用武林盟主的权力, 行如此狐假虎威之事, 她的心情有些焦虑。
她趴在桌子上, 神色恹恹地地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卫襄,语气略带不确定地开口:“你说, 会不会没人来啊?”
他偏头看她一眼, 讶异道:“你怎么会这么问?”
她埋头捏紧拳头, 锤了下桌子:“就是担心。”
万一没人来, 那她精心准备的这一切, 可都白费了。
大概是见她愁眉苦脸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有趣, 他竟然笑了出来,宫盈不说话,苦大仇深地盯着他。
他轻咳一声,掩去笑意, 坐到她对面, 开口:“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要相信火漆印章,那些人见到信,一定会前来。”
说着,他敛了敛眉:“不管是抱着看戏态度的人, 还是真心诚服宫盟主的人,都会来。”
原因只有一个,有热闹,为什么不看?
得他这么一安慰,宫盈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心里好受了很多。
说得也是,见到火漆印之后,那些心思坦荡的大侠会想要上前一探究竟,而包藏祸水的大侠也是如此。不管他们到底站的什么立场,都会对侯光山庄即将发生的一切,和发信之人的身份、目的产生好奇心。
更兼之,她在信中出卖了尹息,将从尹息那里套来的一切都写在了信中。只不过,没有提晏堡主的名字,只说是天魔宗给这些大侠暗中下了不易发现的毒药。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担心。”他面色正经,说话的时候唇角轻轻翘起,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原来神仙也有拿不稳的事情呀。”
她将半边脸枕在桌面上,保持着歪歪斜斜的姿势,看他一眼,小声哼哼:“我这是忧患意识。”
若来的人不足八成,那她可能得提前另想出路了。
倒也不是太没信心。
在宫盈看来,这件事,若是能成功,便意味着尘埃落定,最终结局。
若是失败,中途出现什么差错,或者被晏堡主反将一军,那么或许便意味着满盘皆输,全员be?
她怕事情会超出自己的预料,更怕会弄巧成拙。她肩负着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还有更多人的。
但想想……应当不会。
毕竟,晏堡主哪有她这么多外挂,又哪里清楚她究竟有多少个外挂。
过去,他兴许是在纪国师的帮助下获取了部分消息,但是,从卫襄的师姑——天澜魇师的反应,也能看出来,即使是婆牙殿的人,也未必能事事件件了如指掌。
更何况,宫盈确信,晏堡主之所以要抢夺南音图,或许便是因为,他从纪国师的预言中得知了,会有个持有南音图的人,坏掉他的霍乱江湖大事。
预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件事未来一定会发生。
所以她觉得,按照、电视剧的经典套路来看,结局八成是已经定了,挣扎也没法改变。
第二日,展现出来的结果比宫盈想象当中要好很多。
她信中邀请的那么多人,全部到场了。侯光山庄足够大,不过才清晨,便陆续有大侠赶来。宫盈给的时间很紧,有些距离远的大侠光是靠马车很难这么快赶到,但出乎意料的是,偏偏还是准时到期了。
就是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宫盈心猜,说不准有一部分人中途还靠了轻功。
宫盈估摸着这当中兴许只有一小部分人当真被下了毒药,另外一小部分是晏堡主的走狗,至于另外一部分嘛……则可能单纯就是来凑个热闹。
可见,即使是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吃瓜群众的力量也是相当伟大的。
她没有第一时间出现,负责接引众人的是凌晔。他在众徒弟中不是天赋最高的那个,就是最勤奋刻苦成熟可靠的那个。
他将陆续的大侠安排到会客堂坐好。
由于到场的人很多,屋内装不下,所以会客堂也是宫盈临时在院中空地上搭建出来的。周围粗略地摆了些花圃修饰火烧过的痕迹,漆红的椅子在空地上对齐排开。
横八竖八,统共六十四个座位,恰好对应邀请的这六十四位大侠。
上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还是以天澜魇师的身份,那时候知道靠着身份可以肆意为非作歹,现在却不大一样。
她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恐怕很少有人会服她。
所以,为了减少压力,宫盈将大会现场布置成了现代课堂上课的模样,桌椅都是专门打造的,和课堂上的桌椅一般无二,颜色采用的更是健康环保的绿色。
他们坐在各个座位上,气得直吹胡子。因为体型不符合,看上去不像学生,倒更像是来开家长会的家长。
反正,只要不像武艺高强的大侠,像什么都好。
那些大侠在落座之后,低头一看,脸都绿了。
“这是何意?”
“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小家子气的桌椅!这岂不是故意折辱老夫?”
凌晔表情温和地解释:“侯光山庄地小,大侠人多,为了将众大侠全部安放下来,师父不得不出此策略,还请各位海涵。”
“小兄弟,你说你师父即刻就到,你师父到底是谁,为何还不出现?他怎么会有盟主的火漆印?”
凌晔好脾气地笑道:“现在还未到约定时间,等时间到了,师父自会出现,还请诸位大侠耐心等候。”
一位看着面相颇凶的汉子皱眉粗声粗气道:“莫不是你们将武林盟主藏了起来?否则你们怎么会有他的火漆印?”
“是啊是啊。”
“这位小兄弟,不要继续卖关子了,还请赶紧把你师父喊出来,我等有疑惑也要亲自找他问问。”
所幸这些大侠看着不太好惹,但到底是都在江湖上有着显赫声明,不管心里究竟抱着何种想法,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都得个个表现出怀揣仁义之心的模样,即使凌晔的回答只有摇头,他们也没有动怒,只能满脸怨言地坐在座位上,两手抵着桌面,似乎在按捺情绪,但由于每个座位之间的距离很近,他们不得不直起腰板,规规矩矩坐好。
从宫盈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些人便更像是开家长会的家长了。
还是孩子学习不好,急着想回家揍人的那种。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柱□□夫的时候,这六是多个座位就全被来的人坐满。宫盈一眼往过去,只能看到乌泱泱的脑袋。
“名称显示”能更快地帮她辨认这些人的身份,只不过,他们脑袋上的名称,大多数时候都在变动。
前一刻还是“百无聊赖的严实春大侠”,后一刻就可能变成“精神不振的严实春大侠”。
前一刻还是“耐心等待的古艳女侠”,后一刻就可能变成“怒气冲天的古艳女侠”。
前一刻还是“满腹牢骚的谢宇大侠”,后一刻就可能变成“感到口渴的谢宇大侠”。
宫盈在暗处蹲守了会儿,将他们脑袋上的名称变动记下来,确定没有更多变化之后,才踩着点走上她专门给自己安排的“讲台”上。
“讲台”占据了地理位置优势,她站在上面,能将台下的众人全部收入眼底。
且,看着他们,她心内竟然有了一种自己就是人民教师,花朵园丁的错觉。
以至于,众大侠在宫盈施施然走上台的时候,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诡异的慈爱光芒。
她以自己原本的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么多大侠里,自然有相当一部分人见过她,知道她就是宫盟主的千金。
有人讶异出声:“这不是盟主千金吗?”
第一人开口之后,细碎的讨论声便浮了上来。
有恍然大悟的。
“怪不得会有盟主令和火漆印,原来是宫姑娘……这样的话便也难怪了。”
有愕然震惊的。
“不是说宫姑娘已经死了吗?。”
也有试图套近乎的。
“阿盈姑娘,这段时间你过得可还好?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你就是要给我们提供解药的那个人?”
可能因为她脸蛋生得嫩,不过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在场大多数人都放下了提防。
甚至也有不少过去盟主的拥趸,在见到她后险些激动到热泪盈眶。
只有少部分人,脑袋上的名称变成了——“早已知情的xx大侠”。这些人为何会早已知情,不用说宫盈也知道,必定是盟主提前知会了他们。
“宫姑娘怎么会知道我们体内被下了毒?”
宫盈等众人七嘴八舌讨论完,场地彻底安静下来,才开口道:“此次的目的,我在信中已经告知了大家,我前段时间从尹少主之口得知,有人给在座诸位体内下了一罕见奇毒,中毒者,会渐渐流失功力,最后因快速衰老而死。不知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最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年老力衰,甚至连江湖小辈都无法敌过。”
她在信中并未详细写清,以至于众人在到场之后,还对她的说辞抱有怀疑态度。
可,听她这么一说,众人交头接耳了会儿,竟发现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出现了此种状况,并且平日里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只当是正常现象,未曾在意。
“你们之中,有些人不过才四十出头,正直状年的时候,却早早头发花白,步入衰老期。人们常说,习武可以强身健体,你们却比寻常种地的普通人还要苍老,难道就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吗?”
说实话,一般人的确不会想太多。
就算是有所怀疑,跑去请郎中,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久而久之,他们便只能将这当成自然现象。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的体内被人下了毒。
起初,他们面带怀疑,再后来,变得将信将疑,再接着,似乎是信了七八分。
尹少主过去的身份谁都知道,险些同宫家千金成了婚。之后他虽然将她掳去了天魔宗,可从现在的情况看,便能知道,他的确没有伤害她的性命。
甚至——有可能便是他将她从中偷偷救了出来。
不然,凭宫盈一个不会武功的弱质女流,怎么可能从守卫森严的天魔宗逃出来,又安然躲过那么多追杀,活到现在。
综上所述,尹息应该是个好人。
所以,他的确有可能良心发现,将天魔宗暗中下毒一事告知宫盈。
在场的部分人很快动用强大的脑补能力,给眼前的事件提供出了一个完美的逻辑链。
一个人想通后,啧啧叹着“红颜祸水”,转头告诉了身边的同伴,并耐心分析给他们听。口中还嘀咕着:“十有**是真的,尹息那少年我曾经在宫家见过,生得芝兰玉树,瞧着就不像坏人。”
“我瞧着也是,听宫姑娘说了之后,我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了。”另一个说话的人,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现场很快出现了人传人现象,在座的绝大多数,都开始打哈欠,一副困到不行的模样。
对于他们的自我说服行为,宫盈感觉十分满意。
刚好省了她的力气再去多做解释。
她的脸上挂着单纯无害的笑容:“诸位大侠请放心,我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绝无加害大家的想法,这解药喝下去对人体无毒,若有人体内并未中毒,喝了之后也不会出现不良反应。”
也有人顾虑重重:“在下不是信不过宫姑娘的话,只是……尹息的身份大家都清楚,这解药是他提供的,若他送来的是毒药,想要假借宫姑娘之手,将在场这么多人全部一网打尽可怎么办?”
在场不少人表示出了同样的顾虑。
宫盈笑了笑:“我记得我在信中也有邀请毒圣、医圣前来,这解药究竟有没有毒,让他二人一看便知。”
说着,她招招手。
凌晔将放在光洁木盘之中的药丸送了上来。
毒圣、医圣各自拿起一粒药,将之捏碎,仔仔细细观察一番后,舒展眉头给出了相同的回答。
“这药没有问题。”
这俩人各自吞吃了药丸后,回到原座位上,没一会儿,便俱是面上一喜。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攻击我体内的毒素,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头一次感受到了如此神清气爽的一刻。”
“是啊是啊,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轻快了很多。”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犹豫不决。
宫盈借着干净的手帕,捏起一两粒药丸,送入口中,嚼了几下吞入腹中:“在你们来之前,我就试过这些药,也唤郎中看过,此解药的药方很简单,配的都是至补的药草,大家若是不信,可以自行回家调配,只不过我们今日在此碰面的消息,不出一日便会传得江湖皆知,到时候你们能否在武功衰退的情况平安回去,就没人知道了。”
说罢,她又道:“我爹是武林盟主,诸位是武林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各自守着一方安宁,眼下魔教作乱,我若不将诸位的性命放在眼中,日后又怎么好面对我爹?你们若还是不放心,宫盈大不了将这一盘子药全都吃下得了。”
听她这么说,底下的人才笑呵呵打圆场。
自己回去调配药是安全些,可这一路来回,的确容易生出事端。
“不必了不必了,我等怎么会怀疑宫姑娘呢。”
“宫姑娘想得周到,是我们多虑了。”
宫盈凝眉,亲自将木盘中的解药挨个分发下去。
说来倒是有些奇怪,她本以为,支持晏堡主的那几个人这时候一定会继续捣乱,阻止众人服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也消停了下来,甚至跟着众人乖乖服下了药。
不过专念一想,她便明白了原因。
有着盟主千金这一层身份在,再加上她面容和善好欺,看着不像诡计多端的坏人,更兼之行为坦荡诚心实意到为大家一身试药、
大多数人这时候已经对宫盈彻底放下了提防。
能看出,邀请的众大侠中,中了毒的有二十多个,至于其他的三四十人,一部□□体正常,还有一部分是本身体质不佳。
这样算,身体正常的只占了一小部分,粗略一数,有十五人。
而其中,又有12人是晏堡主的人,脑袋上的名称时不时便会跳成——“一肚子坏水的xx大侠”。
这些人不知道宫盈能有快速分辨敌我阵营的外挂,还以为自己潜藏得很好。
在这个时候便不敢贸贸然出来捣乱,不然,岂不是很容易便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毕竟——人家小姑娘都做到这一步了,还是不肯服药,莫非是心里有鬼?
心里有鬼的这十多个人,面色复杂地将药丸吞吃入腹,然后便开始演戏,加入了狂喜的队伍之中。
“这药丸竟然如此神奇,一定是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吧!”
“前一刻老夫还感觉呼吸不畅呢,吃了药之后,竟然立马精神了!”
宫盈一眼瞥过去,发现叫嚷得最厉害的都是没中毒的。
看他们眉飞色舞的模样,像是比真解了毒的人还要开心。她默默看着,就像是在看喜剧片一样,得在心里念金刚经才能避免笑出声。
中了毒的人,在吃了解药之后,身体状况会有个质的飞跃。
没中毒的人,吃了解药之后,体质也会增强。
所以,在场众人不管有没有中毒,在服了解药之后,都感觉一阵神清气爽,恨不得跑出去绕着山庄跑二十圈,一下子大家便脱离了起初的萎靡困顿状态。
以至于,再没人怀疑宫盈所说话的真假。
解了毒后,便该泄愤了。
中毒的这二十多个人,都是江湖武林之人的佼佼者,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拎出来,都曾名震江湖,威名远扬。
不然也不会倒霉催被晏堡主盯上。
解了毒之后,他们体内变得迟缓甚至开始停滞不前的内力又恢复了过往巅峰时的状态。
等这些人身体彻底复原后,凑在一起,铲除个天魔宗,根本就不在话下。
一人猛地拍了下桌子:“天魔宗简直欺人太甚,暗地里做这些摆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压根就没有将我们正派放在眼里。”
“等我们养好了身体,便亲自前往天魔宗,推平他们的老巢!”
“就是就是!服下解药之后,我相信以我的能力,对付魔教教主那个老妖女,只需一只手便可!”
这句话说完,周围出现了长长的“嘁——”的一声。
被嘲讽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老脸一红,身子缩了回去,小声嘀咕:“好吧好吧,老夫的确是打不过他,但……但不是还有你们吗?”
众人这才哄笑一声。
笑着笑着,便有几个铁血壮年汉子眼圈一红,然后悄悄低下头,用手背蹭了下眼睛。
近几年,魔教猖狂,晏堡主也逐渐年老变得有心无力,江湖之中动荡不安。前段时间,就连武林盟主都下落不明再无音讯。
而前不久前,更是传出了,参加武林大会的十几个门派近百个弟子都被水仙宫困入地下水牢,险些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们这些老前辈是想管。
却怎么也管不了。
他们以为自己是步入中老年,身体不再如前,时间渐渐增长,连过去笑然傲立武林之巅,打得魔教狂徒半步不敢踏入武林的事迹,都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近年来的武林,甚至未曾诞生过天赋绝伦的小辈。
又或者应该说,武林动荡不安,那些稍稍出色点的年轻少侠,不是枉死深山,便是尸骨无踪,又或者是,某一日失踪,某一日突然出现,而再出现的时候,浑身经脉尽断,体内内力荡然无存,俨然废物。
不是没人想要去探究。
可,谁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如何探究,又应该找谁探究。
行事的是诡计多端的魔教。
过去的英雄已成过去,新的英雄却还未出现。
他们这些武林正派,再没了抵御魔教的能力,只能任人鱼肉,任人宰割。
又或许应该说,他们已经老了,渐渐开始认命了,心知体弱无力,心知江湖便是这样——少年死于刀剑下,英雄葬于尘土中。
命数合该如此,天意本就弄人,无人能救,无人可救。
看到信,会过来,是心中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是想听人亲口告诉自己,死去的不是年岁,流逝并非光阴。夺走他们峥嵘傲骨的,是人,而非天。
而此刻。
他们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