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 万物潋滟,窗外花红柳绿,鸟雀时鸣, 就连天空都仿佛被水洗过。
这是她大婚后的第一日。
齐静姝坐在梳妆桌前,身后是忙里忙外替她打扮的小丫鬟。美玉珍宝,流光珠钗, 衬得她面比花娇。
想起昨夜, 她的脸上露出点点羞赧的笑容。
正出神着,突然便听到门旁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她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动物, 慌忙望过去。
却看到了只小小软软的手。
那只手抓着门边框, 能通过位置判断出,手的主人大概只是个很矮很矮的小家伙。
还未见到脸,齐静姝便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奶音。
“啊呜呜——”扒在门框上的小手扑棱了两下。
接着, 一个约莫是才学会走路的小小男童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很小,脸蛋圆圆乎乎,纵使年幼, 也能看出他有无比精致的五官底子。
眼睛乌黑澄澈, 却亮着光。
他几乎是跌了进来, 刚进屋,便没站稳,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却出奇地乖, 不哭不闹, 转了转双眼, 看向坐在桌后的齐静姝。
“啊哇。”不会说话, 他又咿咿呀呀了两声。
盯着齐静姝看了会儿, 小娃娃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嘿咻嘿咻从地上爬起来,四肢欢腾着扑向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角,仰着脸,圆溜溜的眼珠里透露着对她的喜爱。
身后的婢女口快道:“小少爷兴许是将您当成了……”
似乎是知道自己说到了不该说的话,她匆忙收住声音,慌乱垂下头,没敢继续说。
齐静姝知道她想说什么。
人人都说她好命,先几年,父亲还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芝麻小官,后来因为站对队,新皇登基后,官职便跟那雨后春笋似的蹭蹭往上窜。
放在五年前,谁也想不到,他们齐家会出个王妃。
嫁入王爷府之后,她家算是彻底在朝中站稳了脚,就连她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宸王是当今皇帝的胞弟。
她知道他先前有个王妃,生长子的时候难产离世。传言先王妃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儿,可惜身子骨弱,红颜薄命。
她也知道,自己能嫁入王爷府的原因。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同那仙逝的王妃像了五成。
王爷娶她,是因为她的这张脸。可能是大婚当时的欢喜太多,竟然盖过了这些,一夜颠鸾倒凤之后,她喜羞交加,连他还有个儿子的事情都忘了。
直到现在。
咿呀乱叫的小孩,将她那一夜的美梦彻底打散。王爷对她温柔小意,对她呵护至极,同她缱绻悱恻,皆是因为这个男童的娘亲。
即使来之前就知道,可在这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内心的嫉妒。
齐静姝站直身子,心里不耐至极,想要将趴在腿边的男童推开。
但是她没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是王爷的独子,深得王爷喜爱,小少爷愿意亲近她,是她的机缘。
借着小少爷,她可以进一步获得王爷的宠爱,紧接着才能在王爷府中站稳脚跟。
可心中过于嫉妒,“喜爱”便很难伪装出来。
她强压下那些心思,在后来每次小少爷跌跌撞撞跑来的时候,耐着心思陪他玩,哄他开心。
时间长了之后,不光骗过了府中的下人,骗过了王爷,也骗过了自己。人人都说,她是真心将卫襄小少爷当亲生孩子疼爱。人人都说,王爷能娶到她这么贤淑的妻子,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一直到,卫襄四岁。
在他四岁这年,她终于生下了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和王爷俩的孩子。孩子像她,更像王爷。
对于这个孩子,她喜爱到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在她看来,这是她和王爷爱情的结晶,爱情的见证。
但出人意料的是,王爷并不喜欢他。
又或者应该说,纵使是的确给予了父爱,可那父爱远远不及他送给卫襄的一半。
她想不通。
这些年的相处,他俩已然成了最亲密的人,齐静姝对他不再胆战心惊提心吊胆,有了儿子后,知晓位置坐稳,便大着胆子开始吹枕旁风。
卫襄有的,她的宣儿也想要。
譬如他婆牙殿的师姑师姑,譬如他在婆牙殿的挂名弟子身份,譬如……属于嫡长子的世子之位。
起初,王爷并没有太多反应,可到后来,他便像是被她说动了。
在卫襄五岁那年,他主动将他送出去,交由天澜魇师养育。
齐静姝心中喜不自胜。天澜魇师虽然是婆牙殿的弟子,却远离朝堂,身处深山,将卫襄养在那里,不通世事,不晓人情,连教书先生都没有,岂不是意味着王爷已经放弃他了?
她一边做出不舍的模样,泣涕涟涟,一边暗地里庆幸,她儿卫宣终于可以迎来出头之日。
卫襄的娘已经没了,她齐静姝才是这个王爷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凭什么她生的儿子要屈居人下?
王爷这般选择,虽说对卫襄有些不够仁慈,可却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之后五年,她越发心宽也越发体胖,体态越发丰盈,身子奶白奶白好似能掐出汁水来。年华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反而将她打磨得越发玉润。
就连王爷也越来越爱在她房中留宿,对府中的其他莺莺燕燕不假辞色。
盛宠之下,她于床笫之上,又一次大着胆子,凑到他的耳垂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王爷听完之后,伸手摸了摸她的眉。
他的眼里还有残留着的温柔,俊逸的侧脸上有一滴汗珠滑落。那是他爱她的证明。
她怀疑自己的身子都要溺毙在他的眼瞳中,身子软了软,用甜甜腻腻的声音重复着问了一遍:“好不好嘛?”
这么温柔的男人,这么爱她的男人。
怎么会拒绝她?
她深呼一口气,等待他的回答。
等到的却是,他温柔但冷情的话:“姝儿,该是你的东西,全都给你了,不该是你的东西,你就不该惦记。”
他说话的时候,用的仍旧是柔情似水的声音,可那点柔情里面却掺了让她感到难以置信的东西。
几年陪伴,竟然还是比不上那个已死的人。
她不甘心。
更不甘心的是,凭什么她的宣儿不能当世子?都是嫡子,凭什么宣儿要低人一等。
更何况,卫襄养在外面,哪有他的宣儿知书达理?
从那日之后,王爷便像是突然对她感到厌倦了般,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
齐静姝心中不平,不愿,不甘。
她有些想不通,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卫襄稍大些的时候,又被天澜魇师送去了宫中。据传,宫中的那位皇太后,爱这个孙子爱得不得了。
怜他,惜他,便催着皇帝给他册封世子之位,所幸几次都因为年龄太小不宜册封过早而推延了下来。
在他十岁的时候,齐静姝又听说,王爷亲自将他送去灵山派学武。
好端端的一个王爷之子,要学什么武功?
这样对比起来,她的宣儿才是世子的不二人选,可王爷却像是从来都看不懂她的暗示明示。
开始习武之后,卫襄回王爷府的次数终于多了起来。这时候,他也长成了个青松似的大男孩。
离开的时候太过年幼,这些年又没什么机会见面,他再次见到她,眼里已经没了儿时的眷恋期待,也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因为生母早亡,而将她当成感情的寄托。
不过,大概是活得太过肆意自由,他的身上有卫宣没有的张扬自信。
纵使嫉妒,不喜,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少年,比起只埋头读书,从未见过外面多彩江湖的宣儿要更引人注目。
最喜爱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王爷。
对话时,眼里流露出的父爱不掺一点水分。他同他玩闹,看他在院子中挥剑练武,听他说这些年以来遇到的奇闻异事。
叽叽喳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而他的宣儿,却只能将背过很多遍的古诗书握在手中,一字不变再背一遍。
可那又怎么样呢,当爹听他背诗时,眼中永远不会出现面对卫襄时的温柔慈爱。
她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为什么。
再后来,在北山城购置的宅院内避暑的时候,她同桃夫人相认。
桃夫人本不姓桃,而是姓段,她爹过去是个从五品的游骑将军,朝中出事被人抓去顶罪,最后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过去,她俩是一起长大的手帕之交,齐静姝本以为那次事后,段家上下没留活口,却没想,段桃儿仍活着。
不仅活着,还进了魔教,当上了长老。
桃夫人找上她,希望如今贵为王妃的她,可以帮过去的段家沉冤昭雪。齐静姝想,多么好玩啊,就算是成了心狠手辣的魔头,家人的清白也仍旧是她唯一的执念。
她俩一个想要为段家洗清冤屈,一个想要为儿子铺平一条康庄大路,从某种方面来说,可以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齐静姝同意了,前提是,桃夫人肯收卫宣为徒,传授他武功。
卫襄有的,卫宣也要有,这是念想早已扎根在她的心中,现在已经化为了一根拔不去的刺。
当时桃夫人拒绝了她,她说,卫宣的身体不适合练天魔宗的武功。
可那时候,齐静姝可能是鬼迷心窍,偏要桃夫人将他收下。
可能是天意弄人,拜入桃夫人门下后,卫宣果真应了她说的那句话,在练武的时候意外走火入魔,他的身体就像是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桃夫人传给他的内功,没有进入他的丹田,倒是进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将他的身体弄得一团糟。
发作的时候,更是痛苦无比,叫齐静姝看了肝胆俱裂。
这些恼恨,她不好发作给桃夫人,便一并记在了卫襄的身上。千错万错,都是卫襄的错,若不是他习武,卫宣也不会遭遇这些。
唯一能给她一丝安慰的是,桃夫人答应她,会尽量帮她找出治好卫宣的法子。
因为走火入魔,他的身体产生了变化,在恢复之前,齐静姝不敢带回去给王爷看。
练魔教武功出事,王爷若是知道,定会大发雷霆。
这样一来,她和桃夫人之间的关系也会暴露。
齐静姝只能将卫宣继续养在北山城的小山庄里面。
在远离王爷府的地方,她可以尽情做自己的美梦,命令下人全都喊卫宣小世子,仿佛这样,他的未来便成了铁板钉钉的事情。
为了防止王爷起疑,自己隔三差五回去一趟,并搪塞道,卫宣这会儿正在外面静心学习,短时间内不回王爷府。
可也正是这次回来,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属于王爷的秘密。
过去,她以为王爷将卫襄送走,是为了她,是为了哄她开心,是为了留更多的时间陪她母子二人。
她以为他送他习武,是没有在他的身上寄托太多期望。
可,最后得知的真相,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
他的确是为了她,却并非她想的那样。他送卫襄离开,是因为不够信任她。
即使她前几年做得那么好,在他眼中,也远远达不到值得他信任的程度。他不信任她,他觉得她总有一日会危害到他。
纵然那些不过是他的猜想,纵然他没有证据,可他还是在心里给她判了死刑。
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她的心情出奇地平静,直接找到了王爷的面前,同他当面对质。
王爷神情疲惫,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全是对她的无奈:“你为什么老是互相乱猜?若本王在你心中是那样的人,你还会是这个府里的王妃吗?”
他说得有道理,若真心爱大儿子胜过一切,他完全可以直接将她休弃。
她表情执拗:“世子位呢?”
王爷伸手,摸了摸她的眉:“我是真心喜爱你。”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她,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但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只要不对世子位动念头,他便可以一直爱她。
但他爱的根本不是她,他留她在府中,任由她胡闹,这么多年以来独宠她一人,也不过是为了她这张像极了那个人的脸。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一片悲凉。
愤怒在心里缓慢生长,她突然沉默了,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多的想说的话。
也许是上天也觉得看不下去,在这之后,齐静姝派的下人,听到了卫襄同王爷之间的对话。
她得知,卫襄正在调查天魔宗。
还得知,他查到天魔宗可能同晏家堡之间有联系。
对于江湖上的事情,齐静姝知之甚少,但是她的金兰姐妹桃夫人在天魔宗,这事关系到天魔宗,她自然得告诉她。
果不其然,桃夫人在听完之后,面色大变。
“晏堡主恐怕也没有想到,自己藏得那么深的秘密,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翻出来。”
齐静姝通过对方的话语猜出,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她忍不住想,或许,这一次自己可以借着天魔宗的手,将卫襄除去。她同天魔宗之间的关系,没人知道,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的头上。
齐静姝知道,这孩子会武功,还知道,他父亲总爱派大量守卫跟在他身后,仿佛他不是去历练江湖,而是游山玩水。
但是守卫数量和能力都有限,只要拦截掉那边的求援信鸽,就是有再多的人,也护不住这么一个卫襄。
实话说,她对这个孩子还是有几分喜爱的,他性格好,待人也和善。
若他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若他的父亲在世子一事上的态度没有这般坚决,若她的枕边爱人没有小心提防她这么多年,或许她也不会产生这么疯狂的念头。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世子之位是属于卫襄的,那么,若他死了呢。
他死了的话,结果会不会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