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很长很长, 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梦。
梦里,她骑着马,身体内的骨头几乎都要在颠簸之中散架, 焦急而茫然地往前赶。
永远没有目的地。
仿佛踏上了一台没有结束键的跑步机。
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手里攥着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而这个东西, 需要送给一个她很在意的人。
这个人是她的结义兄弟。
他在死亡线边缘徘徊,只有拿到了东西,才能让他恢复过来。
周围很安静。
脑袋有些重, 像是被人倒入了煮糊了的面条,水分蒸发之后, 面疙瘩粘稠成一团, 软趴趴地堵在大脑里, 叫她好半晌都思绪昏昏沉沉。
宫盈费力抬了抬眼睛。
身体还有些累。
但下一瞬,脑袋便猛地一个激灵, 紧接着,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昏迷之所经历的那一切,就像是播放记录片一般,化作无声的画面, 涌入她的脑海当中。
她怎么就这么睡着了?
身子凉了一凉, 她下意识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视线看向周围。
这个房间, 是医馆二楼先前空出来的那个屋子。好像是被人打扫过, 虽然看着空空荡荡的,但桌椅齐全, 干净整洁, 看着倒是很温馨。
房间里只睡了她一个。
卫襄应该还是睡在隔壁她的屋子内……
但是, 他怎么样了?
拿回来的药到底有没有用?他醒了没有?
放大加粗的疑问在脑海里不断跳,她刚想要翻身下床,便听到前面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门被人推开。
是一个身穿着黑色异域衣裳的年轻女人,面庞生得不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就像个冷艳十足的御姐。
“神医醒了。”她扫了一眼,淡着声音道。
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先前宫盈翻身的动静让她给听到了。所以说,习武的人就是这么让人羡慕嫉妒恨,就连听力都比一般人好上那么多。
宫盈本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却没想,下一瞬,就有个身影着急地从冷艳女身旁挤了进来。
是容瑜手下的那个粗眉男。
没想到,在她昏迷之后他居然还守在这里。
他进来,见她想下床,连忙:“哎哎,别着急别着急,你的病人现在身体好着呢。”
听了这话,宫盈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见她还是想下床,粗眉男那两条粗粗的眉毛立马皱在一起,拧成了两个疙瘩。
他的声音有些不乐意:“要我说啊,你这才刚醒,还是好好躺着吧,等稍微恢复了些,再去看他,反正人在那里,又不会跑掉。你弄的那药效果不错,这才一天的时间,他的身体就比你现在的状况还要强了。”
“醒了?”
服药一日就能醒来的话,似乎太快。
虽然没有抱希望,可她还是这么问了。
“那哪能呢,怎么说都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人,就算吃了药,那也不可能一天就醒来吧。”粗眉男果断摇了下头,“咱这是神医做的药,不是神仙做的药。”
闻言,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接受。
只要能醒就行,宫盈早就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她甚至做好了,他会睡上十天半个月的准备。
粗眉男说得没错,卫襄受的伤那么重,就算服了药,也不可能一日就醒来。
却听对方下一句又道:“起码也得两天才行吧。”
宫盈:“……”
这和一天有区别吗!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那个瘦不拉几的大夫说的。”粗眉男理直气壮,“不过其实啊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等了这么大半天,终于把你给等醒了,现在总该给我们宫主大人看看脑子了吧?”
末了,他补充:“不需要你下床,我待会儿会将宫主送上来,你看看他情况就成了。”
果真,就知道他不让她下床,不是真的担心她的身体。
他那球一般大小的脑袋里面,似乎除了“宫主”之外,就再也没有装其他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卫襄能醒来,都和这位粗眉男有着不小的关系,也多亏他帮了她这么多忙。
宫盈实在不忍心再拒绝他,便点了下头:“成。”
见她答应,粗眉男险些喜极而泣。
“哦对了,你昏迷之后,你那俩徒弟都很担心你,但是大夫说了昏迷的时候需要静养,他俩这会儿还在楼下守着,待会儿我会让手下去告诉他们你已经醒了。不过,你知道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们宫主的事情重要,先给宫主看完,再去看别的。”
“……行。”
宫盈还记得,上次她告诉容瑜他的手下们是带他来看脑子之后,容瑜当场暴走的场面。
也不知道这一次他们要用什么理由骗容瑜过来。
见她同意,粗眉男欢天喜地地离开。
走的时候,守在门外的几个手下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没一会儿,木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麻袋?
这些手下们尽职尽责,小心翼翼地扛着麻袋,无声且严肃地进入屋内。
粗眉男跟在身后,声音虽然很小,但里里面掺杂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来来来,轻轻放,放这里。”
宫盈抽了抽嘴角。
原来是打晕了送进来的。
可是,这不是传说当中的嗜血可怕的魔头吗?这些手下的胆子真的真的好大!等容瑜恢复记忆,回想起自己的这点耻辱遭遇,怕不是会活生生气到毁灭地球。
她忍不住伸手,捂了下眼睛。
当真是没眼看。
麻袋被放下后,粗眉男鬼鬼祟祟地走到宫盈身前,小声道:“我刚刚忽悠了宫主一通,不过他没信我,实在没办法,就只能用这招了。”
宫盈:“……”
能把自家老大打晕放麻袋里,兄弟,你这手下当得有些亏啊!你应该篡/位自己当宫主啊!
但是,宫盈觉得有些愁。
她在他们扛麻袋进来的时候,就默默打开了脑内的“名称显示”,这会儿,麻袋上显示的名字是“一个被藏进麻袋里的倒霉人”。
宫盈:“……”
她沉默了片刻,抬头:“要不,咱把他放出来?”
粗眉男听完,也沉默了。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忧伤,安静了会儿后,道:“放出来是可以,只是,能让我先离开吗?”
宫盈:“……”
似乎是怕她不放心,粗眉男迅速小声补充道:“我们宫主脑子坏了以后就变得很奇怪,他现在不会轻易对陌生人动手,毕竟无冤无仇嘛,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我得罪了他太多次,怕他待会儿醒来看到我,会在气头上弄死我。”
“……”原来你也知道他会想弄死你啊。
“当然,为宫主献出生命,是我毕生的愿望。”他的表情看上去惨兮兮的,“只不过,我现在还不能死,就算是死,也要等宫主脑子治好了以后再死。”
宫盈朝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她思考了下,点了点头,“行的。”
粗眉男又道:“还有,放出麻袋之后,他可能会很快醒来,你要替他诊治的话,记得尽快看完,完事和他说……”
说?
对方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之后,才咽了口唾沫,接着小声道:“说,他要找的人在楼下,就成了。”
这是什么话?
宫盈觉得有些奇怪和不解,却懒得深入问。
她手里有药,万一容宫主动粗,她大不了直接弄晕他。
这都不是事儿。
粗眉男期待满满地交代完,顶着一张壮士割腕的脸,跑去将麻袋解开,把还在昏迷中的容瑜从中间拖了出来,接着,迅速且失礼貌地领着那群手下,做贼一般从屋子里离开。
离开的时候,十分贴心地帮宫盈关上了门。
容瑜头上的字从“一个被藏进麻袋里的倒霉人”变成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这个垃圾功能!
这么说,还非得把他弄醒才可以了?
万一醒来之后,变成了“一个刚醒的人”可怎么办?
宫盈觉得,按照“名称显示”的尿性,完全是有这个可能的。
她思索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了一瓶“软骨散”,走到容瑜身边,刚打开瓶子,便又出现了一个疑惑。
万一待会儿变成了“被下了软骨散的倒霉人”怎么办?
似乎真的有这么个可能。
她决定见机行事,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于是便将软骨散收回了背包里。
宫盈蹲到他身边,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没醒。
她又摇了摇他的手臂。
这回,躺在地上的睡美男终于感觉到了,他那浓密好看的眼睫,轻轻地,缓缓地颤了颤。
但,就在他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宫盈突然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的脸上出现了异样。
昏迷了这么久,没有机会吃易容丹,再加之这两天因为卫襄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她甚至差不多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会儿,等到脸上传来异样感,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该吃易容丹了。
但,自从药臼升级之后,易容丹的效果也增强了不少。
吃下药后,不到一个眨眼的时间就能换脸成功。恢复自己原本模样的时候,也是如此。
也就是说,在容瑜睁开眼,以及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她猝不及防,在他面前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宫盈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低下头,想要转身。
但谁都知道,这根本就晚了。
她暴露了暴露了暴露了。她完了她完了她完了。
宫盈只恨,为什么自己的药臼做不出那种可以真的让人失忆的药来。
却在身体即将抽离的那一瞬间,被人扯住袖摆。
刚醒的时候,容瑜的黑眸里还满是迷茫,顷刻的时间,迷茫便从眼底里消失,继而,他从地上坐起来,盯着她的时候,眼瞳恢复了清明。
容瑜沉默打量了她一会儿,接着歪了歪脑袋,唇边勾起抹浅浅的笑容:“恩人原来在这里。”
平时不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有些凶,还有些冷,总而言之就不像个好人。
可这会儿,那笑容配上眼底干净纯粹的欢喜,看着就像个拿到了宝贝玩具的孩童,连唇角勾起的那抹弧度,都自带净化功能,纯洁得不可思议。
这声“恩人”差点没将宫盈的心脏从胸膛里面给硬生生吓得跳出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是在这人面前掉马。
宫盈脑袋里乱糟糟的,她恨不得回到几个时辰之前,将没有吃易容丹还敢随随便便接待人的自己掐死在床上。
但,容瑜刚醒,应该没看到她的变脸过程吧?
现在给他喷药,等他晕倒之后迅速换脸,然后再假装是他的记忆出错,脑袋病情恶化,应该也行得通。
宫盈这么想着,刚想将迷药从背包里掏出来,便又听到有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先前恩人说,让我不要跟着你,我答应你了,可后来,我又后悔了。”他稍稍顿了下,“我还是想要找到你,只是,这段时间,我一直找,也一直找不到。”
“还被那些穿得像黑乌鸦的人骗了好多次。”
宫盈沉默了。
虽然她也觉得那些人穿得像黑乌鸦,但是容宫主,假如你的手下们知道你这么说他们是一定会哭的,一定会的。
“不过,这次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的声音里面多了一些开心,“他们说我要找的人在乌水镇,我跟着他们来了,本以为又被他们骗了,却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
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似乎还有些疑惑不解。
“恩人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想理我吗?”
她就算是想说话,也得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行啊。
“你是不是……为了不被我找到,所以才会刻意变张脸,躲在这里当神医?”
宫盈:“……”
但这,究竟是谁说他脑子不好的?
她在杀人灭口,和自/杀灭人口之间权衡了会儿,颤颤巍巍地做了另外一个选择。
杀一个魔头,似乎有些不现实。楼下守着那么多容瑜的脑残粉手下,就算宫盈能成功得手,也未必能成功逃掉。就算能成功逃掉,也没法带着俩徒弟和一个昏迷的卫襄一起逃掉。
视线稍稍一瞥,便能看到容瑜盯着自己的,始终没有移开过的视线。
她思索,容瑜应该是真的傻了。
也应该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身份。
所以,他口中的报恩,或许是真的。
她思索了片刻,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是为了躲你,是为了躲别人。”
容瑜的表情这才稍稍恢复了些许,但接着,又不解:“躲什么别人?”
宫盈做出凄惨悲伤的模样:“有很多人想要杀我。”
听完这话,他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声音冷硬:“谁想杀你,你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她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放轻声音:“嘘,小声点,想杀我的人可多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些人想要杀我,你杀不干净的。”
“哦。”容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出现了些了然,“那不如,将这天下的人全杀光好了。”
宫盈:“%¥&@……”
你是中二病吗!
见她表情不对劲,他意识到她不开心,便瘪了下嘴巴:“不过,你若是不愿意,便算了。”
宫盈做出和他打商量的态度:“不需要杀人,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了。”
容瑜立刻端正坐好,乖乖仰头看着她,高瘦的年轻魔头,坐出了小学生上课时的模样,别提多乖多积极:“只要你高兴,不管几件事都可以。”
这人脑袋坏了之后,别的技能直线下降,为的就是换取“小嘴抹蜜”这一累赘且无用的属性吗?
不过宫盈能有啥事呢,当然是让他保守秘密了。
她愁得慌。
可这会儿,似乎除了相信他,也便没有了别的想法。
大不了,她抓紧时间给卫襄调养身体,赶在容瑜脑袋恢复正常之前,拖家带口离开这个地方。
到时候山高水远,谁也见不着谁,总不至于再碰上别的麻烦。
“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她道。
容瑜眨了眨眸子,乖巧点头:“好。”
“在别人面前,也不许喊我恩人,要喊就喊我神医。”
他继续乖巧点头:“好。”
“任何人都不许说,包括你的手下,知道了吗?”
他点了点头:“我会的。”
顿了顿,垂下眼睫,表情看上去有那么一些羞赧:“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对吗?”
“……”宫盈忍不住用揉了下头,“算是吧。”
他的双眼里多了些闪闪的亮光:“好。”
接着,又道:“不过,我没有手下。”
行吧。
怪不得他的那些黑乌鸦手下能急成这个样子,原来自从容瑜的脑袋坏了之后,就自从给自己开除宫主籍了。
和容瑜谈妥了之后,见他的答应得很自然,并且没有出现其他的异样,宫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抿了下唇,重新服用易容丹的时候,并没有当着容瑜的面。
而是将他送出了房门。
容瑜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见她态度坚决,还是委屈地瘪了下嘴巴,乖乖地按照她的说法,去了楼下。
宫盈稍稍平复了下呼吸。
她翻出画像,看了之后,给自己喂下了一颗易容丹。
等到脸蛋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她才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不过,她并没有急着下楼,而是先去了一趟卫襄所在的房间。推开房门,宫盈就看到了正安静睡在床上的少年。
他还躺在那里,面容安静,看上去并不痛苦。
头上飘着一行字“陷入昏睡的少侠”。
她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便足够了。
应该,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从床上醒了。宫盈决定,等他醒了之后,便同他坦白自己的马甲。
哦不,她要在收他为徒之后,再脱马甲。
有便宜占,当然不可以放过。
这么想着,她的心情好了许多。
下楼之后,宫盈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众黑乌鸦之间的容瑜。他乖乖托腮坐着,视线一直盯着这边,像是在等她下来。
看到她之后,眼睛里面立刻燃起了些许火苗:“神医。”
粗眉男看了一眼容瑜,又看了一眼宫盈,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他赶紧跑到宫盈的身边,小声问道:“这……宫主怎么了?他刚刚下来看到我们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火,他是不是吃错药了?”
何止是没有发火啊,那简直就是和彻底变了个人没有区别。
他过去那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宫主,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粗眉男一脸的痛心疾首。
宫盈:“……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对劲吗?我看着感觉很正常啊。”
粗眉男决定不在这上面纠结,毕竟眼下,给宫主治好脑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不是说要看看他的脑袋状况如何吗,看完了,怎么样了?”
她能告诉他吗,醒来之后的容瑜,脑袋上出现的那行字是“失忆的大魔头”。
身上并没有“恢复记忆”这种丹药的宫盈,十分心虚。
她觉得,名称显示功能目前能提供的帮助太少,若想要知道容瑜的根本问题,她八成还是得自己掌握点简单的医术才可以。
“我……”宫盈突然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可能还需要再多观察几日才可以。”
她决定,等会儿就去街上找找看,有没有有关医术的书籍。
粗眉男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宫主的情况比较复杂,没办法这么快解决也正常,我愿意等,明日的时候,我再带宫主来看看,神医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也可以尽管对我们开口。”
宫盈点了下头,默默将买医术一事提上了日程。
说不定,她还需要找到一个大夫师父。
简单聊完,粗眉男面色严肃同宫盈道谢:“那我们今日就离开了,明日再带宫主来找神医大人。”
说着,他便准备带着自家宫主大人离开。
却见容瑜抬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拉我作甚?”
“……宫主,我们该离开了。”
他口中的宫主,不高兴地将自己的袖子从他手中拿出来,抚平上面的褶皱:“你们自己走便好,我还要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做什么?”
医馆还能什么?
容瑜用看笨蛋的眼神看着他,声音不悦:“不是说要治脑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