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此话一出, 场下一片哗然。

为首的桃雅儿头一个抬头, 表情阴晴不定地盯着她。

这不是提前预谋, 是临时起意。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宫盈的手心出了大片的汗。

祭祀台很高,站在下面能够望见台下跪满的豪杰侠客。天魔宗混在其中,气质沉郁阴暗, 显得十分的格格不入。

今日是祭祀之日。

宫盈很清楚, 既然预言还要选择良辰吉日、还要选场地, 备祭品等一番折腾捣鼓祭祀台,那么证明,即使是婆牙殿,也只能在祭祀之后才能预见未来。

平常随随便便说的话, 不一定能作数,也未必会轻易被别人相信。

也就是说, 要想报复天魔宗, 只有趁现在。就只有今天,她能成功将天魔宗从晏家堡中赶出去的几率才会更大一些。

赶他们,首要目的是使自己开心。

当然,她根本就不会预言, 也压根就不确定这些天魔宗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心同正派交好, 是不是真的想要连同正派一起对付水仙宫。

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提前同水仙宫预谋好了这次的水牢事件,甚至不惜让自家教中弟子中毒。

但宫盈知道一点, 那就是, 起初天魔宗劝正派同他们联手的理由之一是“水仙宫杀害了宫家小姐, 抢走了南音图”。

别人不知道真相,她还能不知道吗。

说谎,足以证明他们的不轨居心。

至于在祭祀台上说的那些,自然全部都是她瞎编的,不就是栽赃陷害嘛,她最会啦!

在易容成天澜魇师之前,她就有了这个想法。

想要悄咪咪折腾点事情,让天魔宗不好过。只不过,在意识到自己还需要靠讨好尹息来获取“至尊秘籍”之后,她便只能默默忍痛,将这个想法塞回肚子里面。

改变想法,是踏上祭祀台那一瞬间的事情。

就像是知道她这会儿特别需要什么一般,相当长时间没有动静的系统,在她站到祭祀台上之后,终于给出了宫盈第二次提示。

同上次寻找白布一般,系统在她的眼前指出了,现在“至尊秘籍”所在的方向。

系统显示,它就在晏家堡之内。

视线望过去,可以看到,方向正好指向天魔宗诸位的住处别影居。

哦淦。

也就是那一瞬间,宫盈突然反应过来。系统最初给她的提示是 ——“陵川郡,天魔宗”。

而天魔宗的大本营在北山城。

也就是说,所谓的“去天魔宫内翻找秘籍”压根就是错误的,她想要找的秘籍,此刻就在晏家堡内。

短短数个呼吸间,宫盈就完成了她自穿越以来的,最大胆的选择。

但,说完之后她的手指有些抖。

望着下面的人,脑袋里面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想法。

这些正派要是不相信的话,她要怎么办。

若是相信了之后也不照她说的去做的话,要怎么办。

是不是还需要再说些别的,加深众人对天魔宗的猜忌?只是一句预言是不是还不够?

还能怎么办呢,反正话都说了,总不能待会儿补一句自己是开玩笑的吧?

宫盈捏紧了手心。

但,一切好像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一样。

她话音落下没一会儿后,底下就起了喧哗。

甚至连晏堡主都没有来得及发话,晏家堡的家丁连同附近的一些正派侠士们,就团团将天魔宗围了起来。

侠客们紧绷着脸,虎视眈眈地盯着天魔宗。

“好你个天魔宗,魔教果真是魔教!”

“陆某自入堡以来就觉得你们不对劲,原来果真是如此……”

讨伐声阵阵,风向迅速变化,连个缓冲时间都没留,天魔宗的众人可见也气得不轻。

桃雅儿唇色发白,眼底怒火闪闪跳跃:“这次的事情,我天魔宗的弟子同样也中了散功化骨丹,那么多弟子至今没有拿到毒药,一身内功尽数散去,更何况,我们若真想算计,怎么可能会前去救……”

却没想,说一半就被人打断。

一个生得虎背熊腰的大汉大声道:“你还敢提这茬,先前我见你天魔宗的弟子也中了散功化骨丹,还以为你们当真是遭了水仙宫的暗算,却没想,你们居然如此心狠,连自家人都算计!”

另一人跟着怒气冲冲附和:“对!心狠手辣,连自家人都敢算计!”

桃雅儿瞪大眼睛,左边那只大眼儿里写着“不可理喻”,右边那只眼睛里写着“血口喷人”。

但该说的话全被对面说了,她憋了半天,只能硬生生憋红一张嫩白的漂亮脸蛋,唇瓣在怒意的刺激下不停地颤抖着。

虎背熊腰大汉见她不说话,掉头看向其他人,拔高声音:“诸位大侠,先前我就同你们说过,魔教向来如此,不可轻信,现在你们总算看到了吧,证据在此,他们果真是带着阴谋过来的!”

其他数人纷纷附和:“铁证如山,你们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宫盈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铁证在哪?

……不会就是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吧。

有一个人带头,接着便有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

原本就抱有怀疑的,这会儿直接将天魔宗打成了图谋不轨的坏人。

将信将疑的,迅速站到了怀疑的那一边。

剩下的一小部分藏有鬼胎的人,就算还想继续支持天魔宗,这儿也不敢再说话。

虽然还未打起来,但这会儿气氛十分紧张,离当场扭打在一起就差一个指甲盖的距离。

同桃雅儿以及其他天魔宗众的恼怒不同,尹息除了最初听到她所说的话时表现出了惊讶外,之后的神情倒是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没有去理会身旁的喧嚣,隔着远远的距离,视线静静地落在宫盈的身上。

阿烟见场面有些收不住,三两步走到众人面前,清了清嗓门:“祭祀中不可喧闹,以免让魇师大人分心,若有什么纠葛,还请等到祭祀结束再处理。”

桃雅儿一脸的怒不可遏,她愤恨地盯着祭祀台上。

宫盈总感觉,下一刻对方就要提着鞭子冲上来。

但,周围全是正派的人,她自身且难保着,就算再生气,也根本就连祭祀台都碰不到。

正派人多势众,天魔宗只来了数十人,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中了散功化骨丹,早已被送回了北山城的天魔宫中。

所以,硬拼他们根本就拼不过。

桃雅儿冷静下来之后,眼里泛起凉意,咬了咬牙,同身前的尹息道:“不就是想让我们走吗,我们走便是了!这破地方,本姑娘还不稀罕了!”

尹息的身子却没动。

他看了一眼在祭祀台前,被风吹得幽幽跳动的火苗,安静了会儿,眼睫抬高,声音平静:“那剩下的呢?”

意思是想听完整个祭祀过程才走。

宫盈垂下视线,身子站直。

她穿的是天澜魇师常穿的黑纱长袍,颇有异域风味的黑色兜帽懒懒散散地罩住脑袋,面前垂下蜘蛛网似的黑丝,这黑丝挡住了她近半张脸。

虽已不年轻,却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绝代,黑袍长长拖地,衣袍在微风的吹拂下无声翻动。远远望上去,身姿修长,气质沉稳。

眼睫微微垂下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表情。

不得不说,这打扮还是相当能唬人的。

光是站在那里不说话,都有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叫人想要信服的气质。

场下再次安静下来。

除了桃雅儿怀恨在心,情绪过激以外,其他所有人,包括被她坑了的天魔宗教众在看她继续祭祀之后,脸上的恼怒情绪便下意识褪去,紧接着,屏住呼吸,静静等她说话。

没吃过猪肉,总不能还没见过猪跑。

电视剧看过不少,宫盈就算跟着瞎模仿,也能勉强糊弄过关。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发现,这婆牙殿众人,同其他门派最大的区别就是,跟来的众侍女,没一个人懂预言。

她们能做的就只有帮忙准备祭祀用品,以及照顾魇师大人的起居生活。

就算宫盈真在祭祀台上跳广播体操,也没人能发现不妥。

当然,体操太浮夸了。

先前开了“名称显示”功能,她大概也能知道面前摆着的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比如说,白纸要放到火台里烧。

烧出来的灰烬,可以直接抛到空中,让它随风飘走。

烧之前,她屏气凝神,用尽量沉稳的表情,和极为缓慢的动作,打了半套自创的“你说是拳就是拳”,再接着,仰起头,闭眼看向天空,口中默念了几句自己也听不懂的叽里呱啦语。

不知过了多久。

她睁开眼,面色一凝,眉头轻蹙,做出精疲力竭的模样,身子小幅度歪了歪。

阿烟一直看着她,这会儿见她神情不对,立刻紧张地抓紧了自己的袖口:“大人——”

不过,大概是知道祭祀时候不能贸贸然靠近,她便始终站在祭祀台下,担忧地看着。

在火台里无声蜷曲发黑化灰的白纸一点点变小,她捏着白纸的一角,隔了会儿后,两指张开,声音里带着些叹惋:“南音图曾替她抵过一命,不过,这绝世奇宝,只能抵一次。”

宫盈微微抬起下巴,压下嗓音,神色恢复了平淡:“宫家小姐已殒命。”

“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说这话的时候,她视线看向的刚好是尹息所站着的方向,“至于南音图,也已随着她的死亡消失。”

神神叨叨,神神叨叨。

说完这些,宫盈都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编胡话,果真十分考验心理素质。她生怕突然冒出个人上来拆穿自己,视线收回之后,便不再直视下面,半垂着眼,一副耗费了身体大半精力的模样。

至于晏清歌的事情。

她不敢帮晏堡主。

毕竟,那日害众人中毒的晏清歌其实是假的,未必真是他的女儿。

可若要让宫盈说,他的女儿究竟是谁,她又不会预言,说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她冷静理智地选择了无视之。

昨天傍晚的时候没有当面同意,这会儿知道自己等下去别影居拿了东西就能走,她便连最后一丝愧对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反正挥挥手就能江湖不见!

宫盈理直气壮极了。

安静下来之后,她便注意到了晏堡主数次望过来的视线。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忧伤。

像是在用眼神质问她,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

宫盈避开他的视线,微微欠身,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道:“祭祀结束。”

阿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脆生生地道:“大人说祭祀到此结束,诸位应当都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那么接下来,还请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没别的仇。

晏清歌不在场,还不知道死活。

现场唯一和大家有仇的便成了“协同水仙宫密谋暗算且祸乱江湖”的天魔宗。

宫盈本以为,大家意思意思把天魔宗赶出去也就行了。

却没想,这边她的祭祀刚宣布结束,那边便立刻像是突然被点着了的□□一般,二话不说,众人便手持着兵器再次将天魔宗团团包围了起来。

这次,没了对于祭祀的顾忌,场面很快便变成了一团乱。

刀光剑影,尘土飞扬,伴随着呼和叫骂声和乒乒乓乓声,那些人在宫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扭打在了一起。

天魔宗的人也没有想到,这些人会这么不留情面。

明明刚刚大家还好好地站在一起,现在却你一刀我一剑的,打得毫不留情。

宫盈:“……”

虽然看着有些暴力,但是真的好快乐哦。

天魔宗人少,便成了单方面被打的存在。

不过他们大多武功高强,所以一时之间,两边都分不出胜负,也没什么伤亡,看着倒像是一场混战。

尹息的注意力还在宫盈身上。

先前她的那句话就是故意说给他的听的,不管宝贝不宝贝的,反正咱是不能帮忙了。

所以这会儿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很是愕然与痛心。

仿佛随便来阵风,都能将人从吹倒。

不过下一瞬,他便因为左边横过来的长刀而不得不抽回视线,顶着一张恍惚的脸,加入了战局。

身为一个应该搞事业的有地位的男人,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玩成一个恋爱脑!

宫盈痛心疾首!

不过,她生怕他待会儿得了空闲,会跑上前来追问,便决定将现场交代给阿烟,自己赶紧溜开走人。

阿烟好奇:“大人,奴婢要怎么处理这些人?”

刀剑可不长眼,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还想怎么处理?

宫盈怜爱地看她一眼:“不用处理她们,处理现场就好。”

阿烟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不懂。”

“是这样的。”宫盈耐心同她解释,“你带着小姐妹们,站到祭祀台后面。”

这里离得远,不容易被打到。

阿烟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然后呢?”

“然后,你就可以等了,等他们打完。”宫盈又多看了几眼那边,场面过于混乱,辱骂叫喊声不绝于耳,“打完以后,把他们留下来的残肢断臂清理好扔掉,就叫处理现场。”

阿烟听懂了,她期待地睁大眼睛,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大人,我会处理好现场的。”

紧接着,她便带着众跪地侍女,跪到了祭祀台后面。

侍女们单纯又听话,真是个甜蜜的负担。

宫盈赞许地看她一眼,然后挥一挥衣袖,避开众人的视线,趁着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赶紧开溜。

还好这边混乱得很。

逃跑计划比想象中还要成功,先前有卫襄带她认路,所以这会儿她能快速地找到通往别影居的路线。

走小道,尽量避开容易暴露自己的地方。

就这么一路小心翼翼,她终于进了别影居。

天魔宗众人的东西还留在屋里,不过,想想都能知道,可以随便放在主人家屋里的东西,怎么说都不会是什么绝世珍宝。

说不定又是什么用来垫墙角的奇怪东西。

宫盈顺着系统指引的方向,一路摸进了尹息的屋子。

最后,在他的枕头下,翻出了她想要的,传说当中的“至尊秘籍”。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书,虽然说是至尊秘籍,但其实根本就长着一本普通书的模样,连封面都不是蓝白色,看着黑乎乎的。

她刚抓起,视线便扫到了书内的东西。

是一堆画得乱七八糟的小人,与其说是秘籍,还不如说是小人书,还是给五岁小朋友看的那种。

【您已获得道具“至尊秘籍”,请问是否立刻绑定?】

系统诚不欺我。

宫盈的呼吸猛地停滞了片刻,她没有犹豫,二话不说选择了【绑定】

【您已绑定道具“至尊秘籍”,请问是否立刻激活。】

宫盈一边快速往外走,一边匆匆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激活”。这会儿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今天早晨出来的时候,她只给天澜魇师喂了一颗药丸,算算时间,这会儿自己要是再不赶回去给她补一颗,人家应该就快要醒了。

拿到了想要东西的宫盈,当然不会往回跑。

天澜魇师那边,也是该醒来了。

虽然冒充了对方这么多天,但是宫盈一点儿都不担心对方醒来后会找自己麻烦。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更重要的是,当神棍的最重要的就是信誉,今天宫盈用她的脸,在外面骗了那么多人,天澜魇师醒来后就算想要反悔改口,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信用问题。

说是有人易容成她的样子骗人?

证据呢?

说自己昏迷了几天,对于发生的事情全都不知道。

证据呢?

宫盈相信,她知道真相之后,就算是为了自己饭碗着想,也不会轻易拆穿她先前说的那些谎言。

毕竟,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预言这类东西,说出去,自然就是泼出去的水,哪有那么轻易就能收回去的道理。

以上,都是宫盈的自我安慰话语。

俗称,精神胜利法。

别的不管,先把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安抚下来再说。至于天澜魇师大人会不会真的千里追凶,满江湖找她报仇……

宫盈默默流下了泪水,这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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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从阁是晏家堡最大的楼阁,专门用来照顾尊贵客人。

这一次,它接待的客人是传说中的天澜魇师。

已到晌午,门外的嫩色枝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青翠欲滴,十分喜人。日光越盛,黑影便越浓,清晨下过雨,这会儿雨后初晴,墨色阴影下的潮湿土地微微泛着清新的泥土味道。

发现祭祀台上那人消失不见的时候,卫襄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越回想,便越感觉,站在自己面前师姑,和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其他人可能发现不了,可卫襄同她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又与那些不敢直视、质疑她的侍女不同,怎么可能会觉察不出异样来。

更重要的是,闭上眼睛,先前在祭祀台上缓慢动作的黑纱人影,便会在脑海里变成另一个人模样。

这样的猜想使他心头一跳。

……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可,想法冒出来后,便像是雨后的春笋一般,疯狂往上攀升,好似下一刻便能捅破云天。

也许是错觉。

卫襄这么想着,却没控制住自己,走向了去往月从阁的方向。

他就看一眼。

只是同师姑打个招呼,没有其他的更多想法。

刚一走进去,卫襄便看到了坐在桌前的黑衣长袍身影。

她侧对着他,微微垂着头,出神地看着杯中的倒影,像是正在思考些什么。

卫襄朝前走了几步,才刚跨过门槛,桌边的人便扭头朝他望了过来。

带有细纹的双眼里映着浅淡的温柔,她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时候过来,看到他,温和笑了下。

卫襄却停住了脚步。

——果真是错觉。

他怎么会产生这么奇怪的错觉。

少年抿着唇,身子僵在门边,半晌没有动。

似乎是看出他想要离开,桌边的黑纱女子轻轻笑了下,似乎有些无奈:“怎么,见了师姑这么失望吗?”

好像有些奇怪。

可卫襄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

他便僵着视线,好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下一句女音轻柔地穿透空气,闯入他的双耳。

“我们阿襄想找的人啊,应当才刚走不久,现在去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