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悄咪咪地装了一回逼, 宫盈的内心是紧张的, 她的表情是冷酷的。

说完之后, 便瞥向面前的圆桌。

桌子上摆着沏好的茶,柔嫩的墨绿色茶叶在水中伸展腰肢,茶水微微泛着诱人的光。

她心跳得有些快,生怕被人看穿, 那句话说完便陷入了沉默, 安静了好一会儿, 才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送到口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宫盈不是什么爱喝茶的人, 但这个天澜魇师似乎很爱喝茶,随行的马车车厢里都摆着沏好的茶。

她这一天下来, 喝了好几壶茶, 瞬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

只不过,水喝得多了,人就会开始尿急。

宫盈故作高深的过程中, 又喝下了三小杯茶, 可面前的尹息却始终没有离开。

她在心中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朝对面望了过去。

年轻男子长身玉立, 面容清隽, 虽因受伤而显得面色苍白, 容颜却丝毫未见亏减。

宫盈安静了多久, 他便安静了多久。

仿佛在听完那句话之后,便站成了一个雕塑,紧紧地盯着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可他的眼睛里面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翻涌,看着有些骇人。

宫盈吓了一跳。

看这眼神,她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面前的这个男人给掐死。

要不是心知肚明此事与天澜魇师无关,在尹息这样的眼神下,她都要以为是她害死了宫盈。

好在对方只是呆站着,什么都没有做。

旁边的阿烟也脸色一变,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站到宫盈面前,昂首挺胸瞪着对方:“尹少主——”

听到声音,险些化作厉鬼的尹息这才终于将离地三十尺,可能正飘在空中当风筝的魂魄扯了回来。

他缓慢眨了下眼睫。

隔了会儿,宫盈便意识到,他这会儿眼睛并没有聚焦。也就是时候,那骇人的眼神,并不是针对她。

她默不作声将就脆弱的心脏哄拍好,温柔地将之从嗓子眼处塞回原位。

接着才扯了下唇角,哑着声音问道:“尹少主可还有其他事要说的。”

“你在骗人。”他张了下口,声音嘶哑至极,很轻很轻,轻到就像是会被一阵突然吹来的风吹散,“我不信。”

淦,爱信不信。

要不是不太符合自己现在的人设,宫盈已当场免费送给他俩大白眼。

阿烟一脸受了羞辱的表情:“你居然敢质疑大人?!”

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说,质疑大人就是在质疑我,你要是敢质疑我,我就要和抄家伙和你拼了这条命!

宫盈提前了解过,婆牙殿的人,个个都不会武功,他们之所以在江湖上有着超然的地位,全都是因为那些神乎其神的神棍本领。

阿烟自然也不例外,这会儿她瘦弱的小身板在前面不停蹦跶,像是恨不得当场扑上去和对方拼命。

天澜魇师看着不是挺牛逼的吗,怎么会有这么中二活泼的小侍女?

宫盈陷入了沉思。

尹息没有看愤怒的阿烟,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宫盈的身上,前一刻还显得渗人的眼神,这一会儿却突地多了几分孩子般的专注。

就好像,他想要在她的脸上找到,她可能在说谎的证据。

宫盈悠悠然抬了下眼皮,声音拖得长了一些,假装自己是个尊贵的老佛爷,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骗你对我来说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有,当然有好处。

尹息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没错,他也应该想明白这个问题。不论如何,天澜魇师在这次的事情当中都算得上是一个局外之人,若不是为了南音图,也根本不会辛苦跑这一趟。

宫盈死没死,南音图丢没丢。

身为神棍,她亲自到场,算那么一算便能知道。骗人,对她来说并没有好处。

所以,她也完全没有必要骗人。

尹息似乎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呆呆站了片刻,眼睛缓慢睁大,脸上在突然之间多了些许奇异的表情。

看起来似乎万念俱灰。

对此,宫盈不仅没有表示出一点儿同情,相反,她还很想将茶杯中的茶叶吐到对方的脸上。

呸!渣男!

她说的话,其实根本就没有骗人。

不论如何,原本的那个宫盈其实都是已经死了的。

纵使身体还在,此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也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没有过去的记忆,也没有原主的爱恨情仇。

她见了尹息这模样,便觉得心情烦躁得很。

这时候知道后悔了,掉几滴鳄鱼的眼泪,能有什么用吗?

用生命换来的缅怀与爱,真是令人作呕。

原身那么漂亮一个小姑娘,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华,就这么白白死掉,宫盈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脏抽疼。

尹息的身子晃了两下,一副就快要摔倒的样子。

宫盈轻轻瞥他一眼。

他似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着:“可这是第二次,她上次也……”

上次,他便在城门之下见过她的尸体。

那时候他以为他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可后来等她死亡的消息再一次传来,他才知道,她原来一直都在,只是换了个样子,戴上了斗笠帽,活得躲躲藏藏,不敢同他相认。

或许她,早已恨透了他,怕透了他。

但为什么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孩,会进入武林大会呢,这个问题,尹息连想都不敢想。

他只要稍稍一想,脑海里面便会浮现出,少女用悲伤的眼神望着自己,只为了能够远远看自己一眼的画面。

甚至那一日,他躺在床上时看到的幻觉,也不是他以为的幻觉。

那时候,她是专程来看他的吧?

悲痛到极致的时候,就连呼吸似乎都能扯动胸膛前的旧伤。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次为何……”

宫盈变得愈发不耐烦。

揉了揉眉心,她面上的表情冷下去,盯着茶杯看了一会儿后,突地出声:“你可知世人为何对南音图趋之若鹜。”

尹息稍愣。

为什么对南音图趋之若鹜,可不就是因为纪大国师的那番预言。

纵使没有证据证明他的言论是对的,这世上也无人去怀疑他。

但,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南音图呢,难道说,南音图和宫盈的死亡有着什么联系?

“你是说,南音图曾救过一次她的性命?”

嗯?

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宫盈在心里忍不住赞许。

她点了下头,淡淡地嗯了声,接着继续:“只是猜测,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要祭祀当日才能知晓。”

“也就是说,若有南音图在,她很有可能还能再起死回生一次?”

你当南音图是“原地复活键”吗?

就算是打游戏,死了之后想复活也得等一段时间才行啊。

宫盈默默将吐槽憋回肚子里,又悠悠然喝了口茶水,然后才开口:“只是猜测,不过,纵使南音图真能救人,也未必能如你所想,救人两次。”

像这种珍奇东西,按照游戏里面的设定,基本上都是一次性产品。

听了这话,尹息的小脸蛋又白了几分。

宫盈慢悠悠看他一眼,又道:“对方是否还能再活一次,恐怕要看天意。”

尹息的脸色难看到不能更难看。

他攥了攥拳头,手背隐隐发白,唇瓣也显得干涸,看着像是缺水数日。

她瞥他一眼,试图暗示:“不过,人定胜天,事在人为,真若有心,某些事也未必不可能。”

“还请大人指点。”

终于再次将话题扯到了重点上:“之前你所说的镇宗之宝……”

她生怕自己所说的“宫盈已死”之话会让她错失这次轻轻松松从尹息手中拿到宝贝的机会,所以便又胡言乱语了一通。

“若大人需要,尹息明日就拱手送上。”

太听话了。

宫盈十分欣慰。

她面无表情点了点头,用沙哑的声音应道:“嗯。”

东西是一定要拿到的,至于人到底能不能复活,和她没关系。

反正等至尊秘籍拿到手她就直接开溜。

俩人会谈结束,尹息便准备离开。生怕对方抱太大期望,宫盈的良心稍微回来了那么一点点,在对方身子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补上一句话:“结果如何,我也无法保证。”

意思是想告诉提前,到时候万一没怎么的,千万别为难可怜的天澜魇师。

她躺了这么大半天,真的是无辜哒!

宫盈这么说本是好意,却没想,那边走到门槛边的尹息,在听到这话之后,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身子猛地一顿。

紧接着,便好似是再也支撑不住残破的身体,无声一头朝前面栽倒过去。

阿烟受了惊吓:“哎哎?这人咋还碰瓷呢!”

宫盈也受了惊吓,她睁大眼睛,朝前面看过去。

这一摔可不就精准砸了脸,啧啧,光是看着都感觉疼。

不过这边婆牙殿的人惊吓归惊吓,却相当没有同情心,尹息倒地上不省人事,半天也没人去慰问一下。

阿烟似乎觉得有些不高兴,忍不住道:“这突然摔咱们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大人又强抢民男了,往后咱大人的名声可往哪儿搁啊,咱们可根本连碰都没有碰他一下呢。”

又强抢民男了?

这天澜魇师眼看着年岁并不轻,虽不知道具体年龄,但宫盈照镜子的时候都能望见细细密密的皱纹,纵然能看出过去养尊处优保养得当,但也很明显,就算是距离“半老徐娘”过去了一大截,随便猜猜都知道,这年龄已经直直奔着五十去了。

这这这……这简直是人生赢家啊!

宫盈流出了艳羡的泪水,恨不得将塞在柜子里面的那位当场毁尸灭迹,之后堂而皇之取而代之。

想想都觉得,幸福的人生也不过如此。

阿烟忍不住,小声问宫盈:“所以大人,这尹少主要怎么处理?”

宫盈又朝前看一眼,思索了会儿,做出了决定:“扔了吧。”

阿烟:“?”

“扔远点。”她补充,“省得到时候别人碰瓷。”

阿烟一脸的崇拜:“大人好魄力。”

婆牙殿的人行动力十分高,对于宫盈说的话,她们不仅不违抗,反而还做得十分有干劲。

她命令刚下下去,就有几个侍女急匆匆跑上前,抓手抓脚地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不过,尹息的身体才刚离开地面,便挣扎了两下。

他惊醒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时机很巧,就在这个时候,又突然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她气喘吁吁,见到眼前的画面,声音都跟着拔高了数倍:“你们在做什么?”

宫盈望过去。

哦豁,居然是桃雅儿。

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似乎不错。

宫盈听说,先前晏清歌下散功化骨丹的时候,桃雅儿刚好带着几个魔教弟子出门未归,所以险险逃过了这一劫。

等她回来得知众人被抓水仙宫之后,便带着天魔宗的一众救兵,急急赶往水仙宫的水牢里,将被困的人从中救出来。

有了这层原因,她在晏家堡以及部分名门正派面前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起来。

不过这些都与宫盈无关。

她只是见了桃雅儿便下意识觉得讨厌对方。

桃雅儿不敢在婆牙殿动武,连鞭子都没抽,急急忙忙地扑到尹息身边,吓得花容失色。

宫盈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日见到对方时的模样。

一个看着清清冷冷高高傲傲的姑娘,只要一看到尹息,就会方寸大乱。现在哪里还能把这日的她,同初日在比武擂台上看到的她联系起来?

尹息刚刚晕倒又醒来,被人晃了几下后,呼吸都变得虚弱。

桃雅儿有些悲愤地抬头,望了一眼宫盈:“天底下好看的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要找他?尹哥哥他前几日才受了伤,根本就不能承受这些!”

宫盈的脸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不能承受什么,等等等等,来来仔细说说。

似乎是同其他人一样,打心底里畏惧婆牙殿的威名,说完这些,桃雅儿的受下意识抓紧了尹息的手臂,抬起下巴,声音也跟着绷紧:“他们畏惧你,我们天魔宗可不怕,你若真的要对尹哥哥下手,可休要怪我不客气。”

宫盈也不知道她究竟脑补了些什么。

不过看这天澜魇师稍微做点古怪事情,身边侍女就自觉往她床上送小男生的样子,瞎猜也能猜出来,全江湖估计都知道这事了。

毕竟阿烟她们绑那个小少年的时候,连遮掩一下都未曾,弄得惊天动地的,说不准,这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晏家堡。

所以,尹息这会儿私底下来到她这里,在桃雅儿看来,没准也成了“一定是天澜魇师逼迫的!”

天澜魇师冤啊!

宫盈看了一眼桃雅儿,思忖了下。

天澜魇师似乎对自己的人身安全十分自信,她出门连一个会武功的手下都没带,身边的那群侍女除了几个专门负责端茶倒水的外,其他的也没别的作用。

基本上都是用来跟在马车后面跑马拉松,锻炼体能的。

但是,既然天澜魇师不怂,宫盈这时候就也不能怂。

她懒洋洋抬着眼皮,将“zhuangbility”一词大大方方刻到自己脑门上,伸手,兴致缺缺地磨了磨茶盏,又看了一眼尹息,幽幽道:“尹少主,我不想看到她。”

短短一句话,被她说得九曲回肠,极尽缠绵。

微哑的嗓音,配上刻意拿腔拿调的语气,当场惊掉了在场众人的鸡皮疙瘩。

桃雅儿愣了愣。

宫盈又道:“之前我们说的那事,难道你不想知道更多吗?”

尹息倒是没犹豫,他揉了揉微酸的手腕,从地上站起来,紧接着看了一眼桃雅儿,温声道:“你先回去。”

桃雅儿睁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仿佛自己受到了背叛:“少主……”

却能看出来,尹息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她。

他轻皱了眉头,下意识退开几步距离,面色冷冷清清:“雅儿,不要不听话。”

说话的时候,声音仍旧温柔,可这温柔却少了些味儿。

宫盈忍不住在心里啧叹了两声。

桃雅儿抿唇不语,沉默盯着宫盈看了片刻,紧接着,失魂落魄离开。

等对方走了以后,宫盈才指了一下门外:“耽误时间太久,忘记要说什么了,喏,门在那里,恕不远送。”

说到底,她这桌子就摆在大门旁边,要不要送的都已经送到门口了。

尹息却像是并没有觉得被耍,也没露出生气的意思来,他盯着她看了片刻,点了下头:“我会尽快将东西送来,还请大人也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宫盈缓缓颔首:“自然。”

拿乔了半天,等人好不容易走完,她连忙将一众侍女全部遣出门。

紧接着,才长长叹了口气。

当大佬真是太累了。

还是咸鱼舒服。

绷紧的神经到现在才得到舒缓,她刚想伸懒腰,便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马车倒是不在屋里,可由马车引起的另外一个麻烦好像还在她的床上躺着。

宫盈连忙将懒腰憋回去,扭头看向床上。

才刚一扭头,就对上了少年恶狠狠的视线,他瞪着她,表情和最开始一模一样,就好像,在宫盈没有注意到他的这段时间里面,他也坚持练习,丝毫没有松懈。

宫盈沉默了。

她是想亲自上前替人解绑,但看这架势,总感觉自己一靠近就会被他咬下一块肉。

没办法,她只能打开门,打算唤阿烟带着几个侍女来解决麻烦。

反正嘛,都是她们整出来的,当然得交给她们来解决。

却不想,宫盈才刚打开门,便看到了一个极其让她感到诡异的画面。

那些一直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的侍女们,这会儿围了一圈,闹闹哄哄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们好像有些着急,声音里面充满着焦急与无奈,却偏偏又不敢大声说话。

这会儿,这群侍女似乎是正在……拦着一个人,不让他靠近?

本来关着门,她们动静闹得小,宫盈便什么都听不到。

现在门推开了,那些奇奇怪怪的细细碎碎的声音便朝这边飘了过来。

“非礼勿视……”

“求求您绕了我们吧,大人这会儿正忙着呢……”

“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春宵一刻值千金……”

“少爷——改日再来吧,改日再来吧……”

宫盈觉得这画面看起来似乎有些诡异,至于她们说的这些话,就更诡异了。

她们在拦谁。

说是拦,但其实也不算拦。

很明显,被拦人的身份她们惹不起,明明十分害怕他,却又偏偏壮着胆子说什么都不让对方靠近。

被拦的人几次想要靠近大门都被拦住,似乎也有些恼火。

侍女们只能软下声音,细声细气哄他:“大人今日先前便被人扰了一次好兴致,这会儿心情一定很差,咱们也没那个胆量喊她出来,少爷您就行行好,明日再过来吧?”

这种态度是面对天澜魇师时完全没有的。

就好像,即使害怕,也只是因为地位尊卑本能惧怕,却打心底里知道对方不会真拿她们怎么样。

只不过,听侍女们说话的语气,宫盈隐隐约约能猜出,此刻突然闯过来的人,应当是她们的熟人。

也就是说,是认识天澜魇师的人?

在侍女面前宫盈没那么多担忧,但若是要真面对天澜魇师的朋友,她的心情就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侍女人多,距离又隔得有些远,宫盈好半天都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却在下一瞬,视线猛地瞥到了来者的面庞。

来者也在这一刻,将视线朝宫盈这边望了过来。

他面色不善,此刻正沉着脸,眉头紧紧皱着,似乎有些恼火。在看到宫盈之后,那股子恼火便猛地向上又拔高了些许。

侍女们察觉到异样,下意识扭头,朝身后看过来。

看到站在门口的宫盈后,脸色一白,慌忙跪下,脸上纷纷写着“天呐我们又打扰了大人的春宵时刻,我们罪该万死!”

宫盈的注意力却不在那上面。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来者的脸上,就算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人会是卫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