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跟着灵山派的马车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溜进来。
这次是被晏家堡恭恭敬敬夹道迎进门。
微风吹开侧面的窗幔一角, 视线稍稍一瞥, 便看到了长长的, 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恭迎队伍。
两边都是人,中间留出一条仅供马车同行的道路。
站在正前方的是个年近半百的高大男人。他隐隐成了众人之中的领头羊,在他说话之前, 其他所有人都静静地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身后。
男人鬓角微霜却相貌堂堂、浑身充斥着凛然正气, 他一身华服,五官端正,身材笔挺, 气质迫人。
纵使已不再是小年轻,可从周身不容忽视的气质, 便完全可以猜测出他年轻时候的惊世风采。
第一眼望过去, 宫盈就被此人吸引了视线。
通过他的衣着和站位,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
想必就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的晏堡主本人。
不知道是因为被关在密室里受了折磨,还是因为受了晏清歌背叛一事的打击, 他这会儿精神不振, 布眉间笼罩着惨淡愁云,高大的身形也在这样的表情下多了些许沧桑之感, 看上去有些萎靡。
宫盈心里不胜唏嘘。
不过, 在马车“咕噜咕噜”缓慢行驶过去的时候, 他还是强撑起笑容, 大踏步朝前走来。
也不知道天澜魇师在这里有没有熟人。
要怎么样表现才不会露馅呢。
行事大条不计后果, 临到悬崖才开始担忧的宫盈陷入了沉思。
但,还未等思索完毕,她便看到传说当中的晏堡主,晏大侠,大步走到马车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其他,而是——
下跪。
他撩了撩身前的袍子,行了个宫盈看不懂的礼,二话不说便对着宫盈的马车跪了下来。
嘶——
这怎么跟见了皇帝似的?
宫盈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睡在横板之下的天澜魇师。
妈妈呀,她到底易容成了个什么地位的大佬。
连晏堡主见了面都要下跪,这么神奇?
“……”
为什么她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她对生命不止作死不休的自己恨得深沉。
先前做的时候没有仔细考虑,在偷听壁脚确定天澜魇师的目的地就是晏家堡之后,她便脑袋一热,直接上了。
一直到现在,才终于认识了自己的处境。
易容简单,但是等易容解释要怎么办?
她会不会不小心把这个大佬一样的人物给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宫盈越想越觉得忧愁,忧愁到恨不得当着所有人的面跳下马车,迅速狂奔离去。
但,终归只是想想。
她又看了一眼外面。
晏堡主起了个好头,剩下的,站在他后面的那些刷拉拉站成两排的人,这会儿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宫盈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默默从背包里又取出了一枚迷药,弯腰,塞入了天澜魇师的口中。
万一一颗不顶用呢。
还是两颗保险点。
她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里,要时时刻刻将药效的时间记好,定时给这倒霉的天澜魇师喂药。
马车驶到晏堡主面前。
晏堡主微微仰头,声音不卑不吭:“恭迎魇师大人大驾光临,在下已在寒舍备好房间,还请大人随我前来。”
宫盈思索了下,算是明白过来,师兄是为皇帝做事的纪大国师,身为师妹,天澜魇师就算没什么官职,地位也低不了。
于是她默默接受了眼前被众人跪拜的设定。
晏堡主在前方带来,没人要求宫盈下来。除了她,所有人都在地上垂首慢走。
不……不就是找个房间吗!至于跟来这么多人吗!
妈妈她怕!
宫盈视线一瞥,便能看到跟在马车两侧的天魔宗、灵山派等众人。就连尹息都来了,他身上的伤很显然还没有养好,但在这种时候却不得不出席,苍白着脸垂首而行,身后跟着天魔宗的弟子们。
看样子,天魔宗这几日同众人相处得还算和谐。
但让宫盈感到不解的是,看了一圈,她都没有看到卫襄。
灵山派的弟子们一个都没少,邱燕燕和柳珅带着师弟师妹走在队伍中间,但是卫襄却像是凭空失踪了一般。
宫盈还想再仔细看看,却发现,自己视线透过窗幔之间的缝隙扫过去的时候,竟然有一道视线也朝自己望了过来。
她的心脏下意识猛跳了下,明明知道那人看不到自己,可还是下意识收回视线,将脑袋撤离了窗幔边,仰头,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几口气。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刚刚突然抬头看过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尹息。
她突然意识到,习武之人似乎天生有这方面的直觉。
天澜魇师是个不会武功的神棍,所以她才敢借着她的身体为所欲为。但是这会儿偷偷看人,却很有可能被直觉敏锐的人察觉到。
宫盈不敢再乱看,乖乖坐直假寐。
不知隔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紧接着,侍女的声音隐隐约约从窗外传进来:“大人,是否现在下车?”
宫盈回以沉默。
有了新的易容丹之后,她不再需要装哑巴,因为这个易容丹就连声音都帮她给复制了过来。
但由于对天澜魇师不够了解,宫盈这会儿害怕露馅,便不敢多出声。
侍女问话传来的时候,她沉默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在她的脚下。现在这么多人围观着马车,她哪敢下去。
万一有人朝车上看一眼,她可不就立马被发现了吗?
于是,就在宫盈思索需要找出什么理由来拖延时间的时候,外面的侍女已经用清亮的嗓音将她想要说的话说了出去。
“大师今日不想见人,诸位请回吧。”
宫盈严重怀疑,那些跟了一路的人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说不定会有将婆牙殿主仆一众塞到麻袋里面狠狠抽一顿的冲动。
既然不想见人怎么不早点说,跟了一路也是很辛苦的!
但想到罪魁祸首是自己,她便默默将这些腹诽塞了回去。
车厢木板下面还睡着个天澜魇师,她要怎么当着这么多仆人的面将之带入房间里面,这是个问题。
等到晏堡主带着众人离开,宫盈听到先前说话的那个侍女用小心翼翼的声音道:“大人?”
应该是在问她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下车。
果真是十分怕自己。
这个侍女在晏堡主面前说话冷冷清清的,到了天澜魇师面前,语气里便充满了敬畏与害怕。
这种疏离给了宫盈十足的安全感!
她将问题在脑袋里面回想了一遍,并暗自揣摩,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出口,才会不显得突兀。
——能不能将马车开到房间里面?
——我能不能就睡在马车里面?
——如果我告诉你,我想让马儿和车今夜睡在我的枕头边,你会感到惊讶吗?
宫盈甩了甩脑袋,总感觉如果真的这么问出了口,可能会当场被人从车上揪出来按在地上狠狠揍。
又思考了会儿,她终于开口:“直接进去。”
声音微哑,语气冷淡。
说话的时候,带着那么一点唯我独尊,要月亮不能给星星的中二感。
宫盈提前做好准备,若侍女追问为什么要把马车开进屋里去,她一定要当场将无理取闹发挥到极致。
却没想,侍女压根连问都没问一声,便扬声朝前面道:“继续往前。”
一副早就习惯了她的无理取闹的样子。
宫盈缓了好半晌,才将脱臼的下巴默默放回原位。
好在晏家堡的建筑个个高大,用来招待天澜魇师的小别院也十分气派,马车进屋也丝毫不显得突兀,房间里面多出了个马车,仍旧十分宽敞。
同之前客栈里面见到的景象一样,马车驶入房间的时候,那些黑衣侍女仆从便沉默不语,乖乖地站在外面,远远地望着屋内的马车。
宫盈从马车下来的时候,她们便齐刷刷跪下,将头紧紧地贴到地面上。
她们衣服背后绣着的银色篝火小人仍旧围着篝火跳舞,看上去十分邪门,且渗人。
宫盈总觉得自己似乎掌握了和这些人相处的诀窍。
她是发令者,那些人是听令者。
不管她说什么命令,身后的侍从们都会无条件遵从,并且不问缘由。这简直是上天赠送给她的,专门帮她蒙混过关的机会。
她看了一眼低声下气跪在地上的众仆从们,下了马车后,便十分无情地将两扇木门关上。
吱呀一声。
有侍女下意识抬头,朝宫盈望了过来。
虽然下一刻她便吓得又将额头贴到了地面上,可宫盈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茫然与不解。
宫盈才管不了那么多。
她关了门后,便同屋里的另外一个活物——马匹大眼对小眼。
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又透过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确定她们这会儿跪得很乖,一点儿要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宫盈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看了一眼屋里面的陈设,上到柜子,下到床底,挨个对比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个隐蔽的,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宫盈费了点力气气喘吁吁将车厢里面的人扛出来,喂药的同时,又给她喂了一些食物和水,接着才安心她塞到精挑细选的那个柜子里面藏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她皱着眉,顶着一张严肃至极的脸,打开了门。
跪在最前面的侍女见她终于打开门,站起身,垂首走到宫盈面前,用同样凝重的声音问道:“带马入屋,何解?”
“……”宫盈回以沉默。
侍女又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宫盈面色凝重望过去,隔了会儿,在对方正经的神情之下,缓缓摇了下头,哑着嗓子:“或许吧。”
侍女神色一变,一脸“我就知道一定是又有大事要发生”的表情,声音颤颤巍巍:“大人……”
宫盈觉得这样很好,她就喜欢她这个得天独厚的、利己且利人的脑补能力。
安静了片刻后,她垂下眼睫,用回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了一眼侍女。
侍女接收到眼神,连忙垂下头,用低低的声音道:“阿烟知道了,阿烟这就去办。”
宫盈:“?”
虽然交流看着似乎十分和谐,但是问题来了,请问这位名叫阿烟的小可爱,你究竟心领神会了什么东西,又打算立刻去办什么事情?
这下,她再也不敢继续装高深莫测了。
但,说做就做的阿烟,十分乖巧,眨眼间,她就带着几个小姐妹,麻溜从宫盈眼前消失。
可一直到她人影都溜没了,宫盈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打算去做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刚刚到底说了什么,阿烟到底想了些什么,怎么就心领神会了呢!
宫盈不再说话,默默坐到桌前,决心等阿烟回来。
可越等她便越觉得纠结。阿烟到底是去哪里了,她该不会是去杀人了吧?
难道这位天澜魇师是传说中的杀人爱好者,表情一变,侍女就知道她又想开杀戒了?
还是说,阿烟是打算将刚刚离开的晏堡主请回来,让宫盈和他坐在一起促膝长谈会儿?
宫盈坐在桌前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答案。
不过,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后,阿烟便领着一种侍女回到了宫盈的面前。
还带了个生得白白嫩嫩的小少年。
少年年龄不大,看着像是才十六七岁的模样,看着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却一脸的凶狠,被侍女用绳子捆着。
望着她们“深藏功与名”的表情,宫盈沉默了。
这……她们怎么带了个孩子回来?
眼前的画面让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阿烟看了一眼像小狼狗一样挣扎不休的小少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逼他跪在宫盈面前。
隔了会儿,才笑着抬头看向宫盈:“大人,这孩子生得不错,阿烟方才仔细看过,是大人喜欢的模样,待会儿洗过之后就可以送过来让大人尽情享用,大人觉得如何?”
“……”
尽情享用?
是指吃人,还是另一个意思?
宫盈沉默了会儿。
她在考虑,现在直接拒绝,会不会导致对方起疑。
可阿烟似乎是个实战派,说干就干,一点儿都不含糊,没片刻就领着小姐妹们将这个可怜兮兮的小正太拖出去。
片刻后,换了身干净薄纱衣裳的小男生就被阿烟打扮干净,贴心送到了宫盈的床上。
少年看起来有些凶狠,口中被塞了团布,表情恶狠狠地盯着众人,像个受了刺激的野狼。
虽然没有说话,但宫盈能看出来,他这会儿想说的是——“你要是敢碰我,我就和你拼了!”
宫盈沉默了。
她又回想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
也没说什么奇怪的东西,为什么阿烟可以如此成功地联想到这上面来?
难道说,这位传说中的天澜魇师,有着这方面的爱好?
……别说,还挺让人羡慕的。
宫盈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少年,垂下上眼皮,声音平淡:“送回去吧。”
阿烟愣了下:“怎么,大人不喜欢?”
“腻了。”她偏了下头。
“那……大人现在想要什么样的,阿烟去帮你绑过来?”
宫盈又看了一眼被打扮成礼物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少年。
所以这位惨遭毒手的少年,究竟是哪家的倒霉孩子?
宫盈才刚刚发出疑惑,便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传了过来。
“公子留步,我家大人现在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见客。”
侍女说话的声音很大,回话者的声音却很小,隔着半掩着的门,宫盈压根就听不到那人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突然到访的人究竟是谁。
隔了不过一会儿,侍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人,天魔宗尹息尹少主求见。”
宫盈本想拒绝。
但想起,她来这里还有一部分的原因在天魔宗身上,便点了下头,哑着声音道:“进来吧。”
只不过,让她感到好奇的是,尹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过来。
这次请天澜魇师前来,到底是谁的主意。
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宫盈一概不知,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告诉自己,走一步看一步便好,不需要操心那么多。
隔了片刻,门被推开,面色苍白的尹息便出现在了房内。
这才几日的时间,他便已经可以正常下地了,宫盈倒是觉得有些惊讶。
明明上次见,他还躺在床上呢。
不过,仔细看了之后,宫盈便知道,他现在似乎完全只是在强撑着身体出现在她的面前。
看气色,简直和刚从忘川河里面爬出来的死魂没什么两样,两只眼睛里面都是浓浓的惨淡。
嘶——这看着倒还挺惨的。
宫盈在心里唏嘘了两声,面上却仍旧做出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
尹息进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不是宫盈,而是她身后的——
宫盈愣了下,扭头顺着他的视线朝身后望了过去。哦,对方在看的是躺在她床上的,被打扮成小点心的凶狠少年。
尹息的眼里的讶异只出现了一瞬间,下一瞬间他便很好地收敛了眼里的情绪,紧接着收回视线,看向宫盈。
“冒昧来访,能得魇师接见,尹息感激不尽。”
阿烟看了他一眼,一点儿都不吃他的客套话语,冷漠且无情地道:“有话直说吧尹公子,我们大人还有要事在身,没有那么多闲暇时间。”
尹息勉强笑了下,倒也不因为她的出言不逊而恼怒。
“我来这里的原因,魇师应当已经提前知晓了。”
宫盈沉默看着他。
是吗?她怎么觉得自己并不知道呢?
尹息掩唇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满是病态,仿佛下一秒就要仰面倒在地上。
“魇师来这里不就是为宫盈的事情而来的吗?”
宫盈不说话。
她十分具有乐观精神地给自己的这招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以静制动。
不过,这里似乎并不需要她多言。并且,在其他人的眼里,她似乎天生就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狠话不多选手。
来这里的目的,宫盈之前是根据那些客栈路人甲的谈话稍微猜测了一些,却没有得到证实。
还是现在在尹息口中才算是确定了。
只不过,既然都是好奇“宫盈是否真的死了”,尹息为什么这么早就赶过来。
到时候和大家一起得知答案不好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尹息伸手捂唇,面色惨淡笑了下:“我知道魇师究竟在好奇什么,尹息来这里,当然是另有所图。”
他稍稍停顿了会儿:“你我都应该清楚地知道,宫盈现在应当并没有死。”
宫盈沉默了。
罢了罢了,同样的套路用两次本来就不现实。尹息身为天魔宗的人,她第一次死的时候,他估计就去确认过尸体。
这是第二次。
让他看到尸体两次,这第二次他自然不会信。
尹息还在接着道:“所以我想请求天澜魇师答应我,日后午时祭祀,可以告诉大家,她已经死了。”
稍微愣了愣,宫盈抬眸朝面前的人看了过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
让天澜魇师帮他撒谎?
他凭什么觉得人家一个魇师能帮他?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淦。
宫盈收回视线,将愤愤不平压回了心里。
“我知道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南音图。但这天下的宝贝又何止南音图一个,是否告诉他们真相对于大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但若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尹息愿意将天魔宗的镇宗之宝拱手让出。”
镇宗之宝?
天魔宗的镇宗之宝?
宫盈在心里轻吸一口气。
这个,该不会就是南音图让她收集的那个至尊秘籍吧?
什么叫做踏破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了。
宫盈缓慢抬了下眼睫,声音清清淡淡:“此话当真?”
尹息愣了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点了下头:“既然是这样,祭祀之上,我会按照你的想法,告诉他们,宫盈已经死了。”
尹息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成功,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也稍稍一愣。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可唇角还未来得及翘起,便听到了下一句话。
“知道为何我会答应你吗?”
“因为。”她稍稍停顿了下,声音喑哑,“婆牙殿从不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