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实得意昂起了头,他显然没听出棠昭然话里“刑”的意思,只差没把尾巴摇上天,“那当然了,要是冤死的女人是本大王罩着的人,我一定让这些村民不得安生。”
话音一落,他不忘用鼻孔出气,又“哼”了声。
棠昭然还没来得及继续“你想的办法确实可刑”的夸耀,前方村民便兀得加快步伐,大步朝前,以至于她与陆秋实不得已加快脚步跟随了上去。
他们的跟随不算隐蔽,只是远远隔了短距离,在有村民向身后望来之际,便借住房屋或者林木遮掩身形。但两人怎么说也是一名修士与一名精怪,因而哪怕二人的跟踪随性了点,但依旧能够做到不声不响,毫无动静,让几名村民难以发觉。
陆秋实得意洋洋的尾巴还没来得及放下来,便一个踉跄被棠昭然带着往前走。他甚至都来不及抱怨一声,见棠昭然又不说话,只凝神往前方走去,陆秋实也屏住了呼吸,悄声小跑。
村民拐过一个弯角,便进入了一条更加崎岖难行的土路,虽说狭隘的小路两侧是葱茏的林木,但稍有不慎就会踩到石子或簌簌落在地面的枯枝落叶,发出声响。
四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了辟陋的无人之境,棠昭然才看见前方有一个隆起的土堆。
村民也在那土堆前停下。
那正是老者口中“若兰”的坟头无疑,说是衣冠冢,但要不是棠昭然联系几人前后的只言片语,看不出那土堆是个坟头。
老者掀开盖在篮子的黑布,露出了满满一篮子的祭品。
两支白蜡,一把香,两荤两素的四盘菜肴,一盘白面馒头。
陆秋实的眼睛直了。
在老者把菜肴一盘一盘的往外放时,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篮子。
“想吃吗?”棠昭然怕他坏事,柔声问道。
陆秋实的眼泪从嘴里流了出来,他抹了一把脸,意外的有志气,“不想!”
棠昭然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想不到树皮精是个有原则的树皮精。
“他们那是做贼心虚,才给那冤死的女人上供。”陆秋实说着,又抹了一把嘴巴,抬起了下巴,“我才不会想吃这样的人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老者又接着从篮子里拿出几个又大又红的果子,陆秋实言之凿凿的音量又不自觉消了下去,他的眼泪又不争气的从嘴巴里再次留了出来,“那……那样的……东……东西,我……我才不……不吃。”
棠昭然:“……”
她的视线重新落到老者和三名村民身上。
如果说方才棠昭然推断的结果只能算是猜测,那么这会儿几人的谈话却是真真实实的承认罪行。
“若兰啊。”那老者在放完了四盘菜肴,一盘白面馒头,五个果子后。在放果子的期间,有一样用灰布层层包裹的小件从他怀中掉了出来,落在不显眼的小土坑内。
而后他点上了两只白蜡,又烧了三炷香,对着土包拜了几拜,“我们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那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啊。这人啊,哪有不自私的。当初但凡你的性子能顺着点,也不用闹到这个地步。”
他叨叨絮絮了好一会儿,才把三炷香插了上去,“我们来这向你赔不是了,你就消了这怨气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呀,就重新投个好胎,找个好人家,过安生日子去吧。”
他说完,朝身后两名男人朝了朝手,那两人当即走上了前,棠昭然这才注意到二人手上也一人提着一个小篮子,一个篮子放着金元宝,另一个篮子里放着冥币。
“若兰啊,你就安心投胎去吧,每年该给你们的,我们一定都少不了。”老者往一旁挪了挪地,用眼神示意那两名男子。
那两名男子当即一前一后的“噗通”跪了下去,把装有金元宝和冥币的篮子放在了跟头,在地上“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我们每年都少不了你的,你就安心去投胎吧。”
“那件事我虽然也有份,但我也没做错什么,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吧。”
“对啊对啊,放过我们,没了怨气,你也能投胎个好人家啊。”
两名男子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一人一句也不知道是在祈求赎罪还是在怪罪。老者听了几句就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快给我起来。”
二人不敢再吱声,只把两个小篮子一一左一右的放在坟头两侧。
“木娘,到你了。”四人的祭拜三人已经完成,只余站得离坟头一米远的妇人。
在老者唤声后,木娘依旧纹丝不动,看模样似乎是极度不愿上前。
“木娘!”老者见状不由得动怒,“到现在这个时候你还使小性子?!你知不知道,当初就你们错的最离谱!不快给若兰磕个头,道个歉,让她安生投胎去,你是想她的冤魂牵连到你家幺儿身上吗?!”
“我!”木娘正欲反驳,她性子一贯泼辣,向来不愿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这会儿正要尖牙利嘴的说回去,却在听见老者话中“幺儿”两字神情大变。而后往前走了几步,跪在了坟头前,只是脸上的依旧写满不甘不愿。
“若兰啊。”她假模假样的学着老者的语气,“你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们,消了怨气,去投个好胎吧。我这会儿给你磕头了。”
话落,她便在地上“砰砰”的连磕了两个响头,又站起来身,拍了拍下裳的尘土。
老者见此冷哼了一声,但他也没再说点什么,而是把黑布重新盖在篮子上,提着篮子走了。
另外两名男人也想提走篮子,但金元宝和冥币没处装便容易被风吹的到处都是,二人一合计,便把篮子放在那处了,跟着老者走了。
那木娘两手空空的来,却不愿两手空空的去,她刻意等老者和另外两名男人走的远了,往怀里踹了两个白面馒头,嘴里嘀咕,“这老不死的又跟那群冤大头说了什么,竟然拿了这么多好东西。这些吃食给死人有什么用,还不如便宜我了!”
“棠昭。”
那妇人实在惹人生厌,陆秋实当下就看不下去了,“她不诚心悔过就算了,还偷拿祭品,这样的恶人怎么能这么安心理得的活在世上!”
他越说越气,“我得教训教训她!”
话落,树皮精便要从树后冲出去,棠昭然及时拦住了他,“你要怎么教训她?”
陆秋实怒气冲冲的挥了挥拳头 “给她邦邦两拳!”
棠昭然静默了半晌。
“其实不用邦邦两拳也是行的。”她身为修士,不能伤人,陆秋实身为精怪,伤人的后果怕是比起她有过之而不及。
“我们可以想个只需要间接出手就能教训她的办法。”
其实事到如今,真相都还不明朗,虽说听几名村民话里话外他们都像是做恶人,但因果缘由尚且不能得知。当即断定谁好谁坏也有失偏颇。
但有些事,无需知晓真相。
棠昭然拍了拍陆秋实的肩,“想办法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正要出声问“什么办法”的陆秋实呆住。
“……我?”他怔怔的看着棠昭然,似乎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棠昭然再一次重重的拍上了他的肩头,给予他极大的鼓励和自信,“对的,就是你,只有你。”
她眼神坚毅的望着陆秋实,“我信你。”
陆秋实的眼瞪的又圆又大,他结结巴巴开口,“好……好。”
棠昭然欣慰的收回了手。
“我们走。”等到木娘也离去,棠昭然道。
她们此行跟随的目的已经达成,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陆秋实点点头。
棠昭然的信任似乎对他造成了无比大的冲击,以至于他现在还没能回过神,呆滞的跟随在了对方身后。
不想在二人返回的中途,却出现了意外。
就在两人一前一后即将走出僻静的小路时,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骤然在棠昭然耳边响起,如同春日惊雷,同时惊吓到了她与陆秋实两人。
“仙长?”
棠昭然脚步一顿,身形往旁边微移,同时看向声源,“是袁老人家啊。”
老者姓袁,棠昭然听过旁人称呼他袁老。她身为修士,袁老人家的称呼再适合不过。
“仙长。”老者泛黄混浊的眼球一转不转的看着她,“仙长怎么会在此地?”
“闲来无事,便四下走走。”棠昭然答道,而后她明丽的桃花眼里适时浮现出了几分困惑,“袁老人家,这里可是有何事?”
“不不。”老者闻言当即堆出了笑脸,“是此事地处偏僻了些,常有蚊虫鼠蚁扎堆出现,怕仙长看见不适。”
“蚊虫鼠蚁?”棠昭然闻言面色稍变,本能的往身后瞧了一眼,而后快步走出了自己刚步入不久的小路。哪怕身为修士少女也免不了有小女儿家的特性。只是很快,她便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一样,轻轻扫了扫道服,恢复了一贯明丽出尘的模样,“多谢袁老人家的提醒。”
“应该的。”老者笑道,“仙长还是不要在这里多留的好,天色一黑,蚊虫鼠蚁出没的便更加频繁了。”
“好。”棠昭然朝他颔了颔首,便转身离去。
而在棠昭然转身后,老者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见,目光沉沉的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
只是他并未想到的事,才往前走了几步的少女突然回头,“袁老人家——”
她的话骤然停下,老者根本来不及重新堆起一个笑容。
“仙……仙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面部神情怎么摆也不是,只能僵硬的挤出一个笑脸,“是有其他的事吩咐吗?”
“无事。”棠昭然道。
老者早就笑不出来了,但现下情况他只能强撑着笑颜,心下一股有一股的无名火涌出。
少女嘴上虽说无事,但那惊疑不定望着自己的眼神分分明明写着有事!
“无事便好。”老者一面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一面从牙缝里挤出几字。
天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回头。好端端的回什么头!
偏生他又不能怪到自己头上来,这会儿只觉得火气直冲心肺,又不能往外撒。
棠昭然“嗯”了声,收起了狐疑的眼神,“先走一步。”
“仙长慢走。”老者闻言浑身一松,正要放下,哪知前方的少女又猛的转身。
老者:“……”
若说刚才的转身只是忽而有事临时转过身,不过他沉浸于自己心绪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回过神来。
那么这一回的转身,少女完全是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像是同村口孩童玩闹“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一般出其不意,兀的回头,连转身都算不上,因为她只侧了半个身子。
明晃晃的刻意。
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尴尬的维持不上不下的神情。
“仙长可是有何事。”
棠昭然一边盯着他一边摇摇头,“没事。”
“无事便好。”老者已经分不清自己的鼻孔是在出那股的气。
棠昭然点点头,眼中的狐疑更深,“先走一步。”
“仙长慢走。”
生怕少女再次回头,这一回老者没再拉下脸,脸上始终保持着僵硬至极的笑容,目送棠昭然离开。
只是这一回少女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一样,走两步停一步,走四步在原地顿一步。她每停一回,老者就要心惊胆颤一次,哪只对方一直消失在了视野外,也没有再回过头一次。
在对方彻底离开视线的那一刻,什么七窍生烟,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心肝脾肺肾都气的生疼,他算是一回体验了个遍,闷在胸口里的气差一点就没上来。
“小贱蹄子!”老者恨恨摞下一句话,转身朝着坟墓走去。
离开后,棠昭然在心下嗤笑一声。
老头,以为自己阴恻恻的背后盯她,她会感觉不到吗?
不给他吓个老当益壮,老骥伏枥,老而弥坚,她就不叫棠昭然。
回到房屋后,她仅仅合上了门。
陆秋实在老头出现的那一刻便从她身后窜走了。
不知是化为了原型还是对方用了其他方法,在棠昭然的余光向后暼去时,对方活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见踪影。
这里没有什么危险,树皮精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棠昭然便率先一人返回了屋子。
只是她一踏入门槛,便敏锐的察觉到了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不是通过气息,而是通过半掩的窗户。
她快速在屋内扫视了一遍,一眼便看见放置在矮桌上,被一块破损严重的黑布包裹的物件。
这物件像是才从被土里挖出不久,黑布面上蒙有黄土灰尘,棠昭然犹疑好一会儿,还是打开看了。
那包裹的外形有巴掌大小,等棠昭然掀开层层破布时,总算看清了里头的东西。
是很奇怪的物件。
一只生了绣的鎏金银步摇发钗,还有一把银篦。
这分明都是女子的物件。
是那个黝黑少年给她的?
自己跟随村民前往坟墓的时间不长,对方应该刚走不久。
她把步摇钗和篦梳重新包好,没有直接放置在矮桌上,而是将其收起,暂且藏在了木枕底下。
放好后,她上前关上了窗户。
她休息的房屋与方少煊靠的最近,距离白惜瞳最远。
因而她能听见村民刻意绕开的动静 方少煊不可能听不得见,只是视而不见,盛景辰十有八九也是。白惜瞳的性子倒是有可能去管闲事,但据原作中的描写,对方是见缝插针的打坐修行。修行时出于惯性的会给自己设上一层结界。换而言之,就是一个努力与天赋共存的学霸。
可原作里也没有出现这个黝黑少年,以及那个枉死的女人。
“你找错人了啊。”棠昭然说不清心下是何种情绪,低语道。
“吱——”
门在这时被推门,陆秋实左看右瞧,偷摸贴着墙壁钻了进来,而后迅速“啪”得合上了门。
棠昭然看他,他也看棠昭然。
“你刚刚是不是变成树皮了。”棠昭然如是问道,“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你是不是化作原形了。”
陆秋实张了张口。
“你真的是树皮精吗?”棠昭然还是很好奇,“树皮是怎么修炼成精的。”
陆秋实愣是没出声。
“我……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不……不用邦邦两拳也…也能教训人的办法。”陆秋实的结巴又严重了。
这会轮到棠昭然不说话了。
“什么时候。”她踌躇了下问道。
“晚上。”陆秋实答道。
棠昭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什么办法?”
“我先过去把她迷晕。”陆秋实开始讲自己的计划,“那药迷晕的时长只有半个时辰,然后你再过去。我们对暗号,对完暗号就把她拖到那冤死的女人的坟前,怎么样?是不是又不伤人又能教训那个木娘!”
棠昭然:“……还真的是。”
在陆秋实的言之凿凿下,两人被他一人单方面的定下了今晚的计划。
并不想去且说出的话只是随口敷衍的棠昭然默不吭声,等到夜晚临近临近之际,陆秋实问了棠昭然暗号,留给了她一把铲子,率先出发。
虽然再不情不愿,但方法是自己让树皮精想的,换个方式教训人也是自己提的。等到到了点,她也只能带上铲子,循着陆秋实一路留下的记号,来到木娘居住的房屋。
明月高悬,月光簌落落流了一地,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半明半暗的霜华之下。
棠昭然悄无声息贴近了房门,指节弯起,轻叩了两下门,“开门,社区送温暖。”
回应她的,是长夜无声的万籁俱寂。
没和树皮精对上暗号,棠昭然心下“咦”了一声。
暗号错了?
当时陆秋实管她要暗号,那个时候她脑子不太清楚,就随口说了个梗,这会儿有点记不大清楚,刚刚的“社区送温暖”也是顺口说出。
她思绪转了转,换了一个暗号,重新叩了两下门,“领域展开,无量空处。”
依旧无人回应她。
棠昭然再接再厉,“雷之呼吸,一之型,霹雳一闪。”
依旧没人回应。
可恶?!怎么回事?还不是?!
棠昭然愤怒了,那个暗号究竟是怎回事?!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她都要没梗了!
深呼吸了一口气,棠昭然准备再敲一次门,不想门在这时发出了“咯吱”一声轻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门框上,随后,一道逆着月光的清逸身影出现在了她眼前。
棠昭然浑身僵住。
“今天也是黛玉葬花吗?”盛景辰的音量不大,对她而言却是冬日寒风,夏季暖阳,再一次说不出的尴尬。
“不是。”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差点拿锄头把盛景辰锄到那一次,这回只是堪堪拿着铲子准备铲人的棠昭然镇定很多,“我就是出来散散心。”
她把铲子往身前挪了挪,“顺便学下杨玉环弹琵琶。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盛景辰没有回话,而是退开了半步,淡声道:“你要找的人在里面。”
棠昭然心下一个咯噔。
不好。
她连忙咽下了“师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话语,把铲子放在墙角,随后步入门内。
在快速扫了一眼屋内的景象之中,她果真验证了脑海中的猜想。
幸好自己刚刚没问盛景辰为什么会在这里的话落了。
盛景辰为什么在这里,因为这里就是盛景辰的房间。
“你的朋友在这。”
洁白如霜的手指了指棠昭然侧方。
她循着对方的指向望过去,入眼的便是一只后脚站立,前脚立起,一副要扒拉窗户模样的长毛兔。
棠昭然眼皮一跳。
那长毛兔一动不动,身上隐隐有着符文流转,不知道它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正可怜兮兮的睁着又大又红的看着自己。
棠昭然:“……”
“刚来不久。”盛景辰道。
棠昭然:“……”她终于知道这段时日怎么背上加背了。
自从遇见了树皮精,她的日子就过的越来越有判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