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只叫了这一声, 之后便立在原地,不再说话。
从瑟瑟方才的话语中,林啾啾已经猜到他应当就是那位“阿铮”, 和瑟瑟一样, 与“她”幼年相识,极为亲近, 只不过……
只不过少年此时微蹙着眉头,眼帘低垂,并不像瑟瑟那般热忱友好, 反而还有些刻意疏远。这是怎么回事?
不待林啾啾询问, 瑟瑟已经开口道:“阿铮, 你这么拘谨做什么?这是弦歌呀,弦歌!”
她推了阿铮一下,让他与林啾啾站得更近一些:“你们两个以前不是最要好了?什么事情都想着弦歌……”
瑟瑟冲林啾啾眨了眨眼道:“弦歌,你别以为自己那时候偷偷去看火炼之试没什么大不了,只烧了三根羽毛, 其实那都是阿铮哥哥护着你!因为这个,他的尾羽可少了一大半呢,还替你受了罚。”
“啊……”虽然此事并非林啾啾所为, 但她还是忍不住对阿铮产生了些许好感,并且由衷感激道,“谢谢你。”
阿铮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睛也垂得越发得低, 只盯着脚面低声道:“那没什么, 我把弦歌当做妹妹, 自然要护着她。”
“什么妹妹!”瑟瑟一下子急了, 音调都抬高了几分, “尾羽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没了尾羽你还怎么求偶?而且弦歌当时不是说了,她愿嫁你,你们两个都是金绒,不正好——”
她话还没说完,被林啾啾打断道:“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瑟瑟愣住了,被林啾啾吃惊的表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道:“说你愿意嫁给阿铮啊!弦歌,就算你不记得了,可这件事情可是你当着族长、宁姨和怜姨他们的面亲口承诺的,可不能反悔!
“你已到了成偶繁衍的年纪,我们这次接你回去,就是要帮你和阿铮完婚呀!”
林啾啾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差点把自己呛住。
天上掉下来两个“童年玩伴”就算了,怎么还来了一桩婚事!?
别说她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算现在知道了,她也不可能代替原身去履行承诺。
她已有了深爱的人,怎么可能背弃他跟别人完婚?!
林啾啾把手从瑟瑟手中抽出来道:“你们一定弄错了,我没有想过要回去,裴恕也不可能……”
“裴恕?”瑟瑟奇怪地道,“就是你们那个奉天君?”
林啾啾点了点头,瑟瑟一本正经地道:“就是他令人传音,让我们过来接你的啊。”
“不可能!”林啾啾身体一震,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怎么可能?裴恕怎么可能舍得她离开呢?
林啾啾的脑袋嗡嗡作响,她听不进去瑟瑟在说些什么了,她要去找裴恕问个明白。
瑟瑟拦不住林啾啾,只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再次无奈地跺脚:“阿铮,你怎么也不帮我劝劝弦歌,你难道不想她回来吗?”
阿铮这才抬起眼。
他有一双漂亮的凤眼,眼睫纤长,眼尾细长,扬起一道精致的弧度。
——你难道不想弦歌回来吗?
阿铮默默地想:他想。童年玩伴,弦歌突然离开青乌族已经四年,他十分想念她,想让她回到故土。可是他同时也不想她回来,不想她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回来,不想她回来与他完婚。因为他也有了不可辜负的人。
“哦我知道了!”瑟瑟伸出手指道,“你不会还在想着那只青绒青乌吧!”
阿铮的唇线抿直了,眼睛里生出薄薄的怒意,一字一顿道:“她叫荔青。”
他说得十分慎重,瑟瑟却根本没把这个名字放在心上,叹了口气继续道:“阿铮,你忘了当初族长是怎么罚你的了?你忘了自己身上受的火刑了?你是金绒,她是青绒,按照族规你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
“弦歌不好吗?你和她才是天生一对啊!将来你们的孩子也一定会是尊贵的金绒,可以化成凤凰的!”
呵呵,是了。血统……等级……还有族规……
阿铮抚着手臂,嘴角上泛起一丝凄凉的笑。
即便过去了那么久,再次触到伤口时,他还是能感觉到那样刻骨铭心的痛。
青乌族等级森严,严禁不同等级的青乌越级交欢。在他们眼中,金绒青乌便只可与金绒青乌□□,橙绒青乌便只可与橙绒青乌一起繁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血脉的纯粹,不使凤凰神血断绝。
可是他想要与谁在一起,从来无关等级,无关族规,只是因为他爱她!
阿铮闭上眼,不想再与瑟瑟讨论这个话题:“走吧。”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去与毓宁、毓怜两位长老汇合吧。”
……
裴恕此时便坐在济青崖的主殿上,与路云洲和丁敏一起迎接远道而来的两位青乌族长老。
说是迎接,可裴恕兴致缺缺,坐在主位上不愿多言。青乌族的毓怜长老见他这副样子,又想起他之前捣毁了青乌祭坛,顿时心生怨气,面色不善。
好在有路云洲与丁敏从中斡旋、缓解气氛,加上她的孪生姐姐——毓宁长老以眼神示意,压制住她,毓怜长老这才没有发作。
破冰见面总算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头,路云洲十分欣慰,主动示好:“两位长老此次前来可还方便?是否还带了其他人?我好遣人布置下去,为几位安排住所。”
毓宁温和笑笑,对路云洲的关心表示感谢。
“还有两个小辈。在入山门时听说弦歌在前山山麓采花,便先去寻她了。”
“弦歌?”路云洲愣了一下,这才把弦歌与啾啾对上号,“原来如此。”
几人稍作寒暄,还没说上几句话,林啾啾已经赶来。
她手上戴着山海戒的子戒,如今早已学会如何运用灵气感受子母戒之间的相互感应,很快就找到了裴恕在哪儿。
“裴恕!裴恕,我有话要问你!”
林啾啾急匆匆地跑进济青崖主殿。她并不知道此时主殿上还有其他人,因此被拦住时不免一愣。
“弦歌?”毓怜拽住林啾啾的手腕惊喜道,“你就是弦歌!?”
林啾啾看着面前模样清丽的陌生女子,看到她伸出手,手掌将要抚上自己的头顶,立刻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开了。
毓怜长老愣了愣,正要说些什么,毓宁已从座位上起身,对着林啾啾笑了笑:“确实。几年不见,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她说着,同时拍了拍毓怜的手背,示意她放开林啾啾。
毓宁与毓怜乃是孪生姐妹,虽然相貌相同,但姐姐毓宁气质温婉,落落大方,妹妹毓怜则更加率性、直爽一些,因此性格上大相径庭。
毓怜沉默着松开了手
,林啾啾也为自己方才的唐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向毓宁、毓怜行了礼道:“两位……前辈。”
她不知对方身份,斟酌了一下用词道:“我有事要问裴恕,可不可以先让我过去?”
毓怜瞧着不太乐意,但架不住毓宁已然点头应允:“好,你去吧。”
毓宁长老回到一旁,安然坐下,毓怜不解的传音入密声立刻传来:“姐姐,你怎么还让弦歌过去!多则生变,咱们直接把弦歌带回去不好吗!”
毓宁没有说话,她只是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
“裴恕。”
林啾啾的心跳得很快,她刚才那么着急地跑过来,气息还有些急促,心神还有些不稳,但她尽量平稳着语气道:“我有话要问你,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济青崖的主殿不大,在座的又都是修为登峰造极之人,林啾啾不想他们听见。
“好。”裴恕道。
他跟随林啾啾出了主殿,才走到殿前的石坪上,林啾啾便忍不住,立刻转身过来质问他:“是你让青乌族来接我回去的?为什么!”
她的眼神那样急切,因为没控制好,声音比平时尖锐许多,尾音微微地颤了颤。
裴恕眼神一紧,似乎并不想回忆这件事。但他既然已做了,便不怕承认:“是。你是时候要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林啾啾最不理解的就是为什么!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裴恕低下头来避开她的眼睛,她就迎上去看个明白。去他娘的狗血误会,她今天一定要问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林啾啾揪紧裴恕的衣袖,只听他道:“因为你说……你想家了……”
他看她的神情就如同她当时思念母亲一样,难过、不舍、悲伤、留恋,可是林啾啾此时却无法与他共情,她木讷了一下,茫然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片刻的沉寂,林啾啾“啊……”了一声,恍然想起:“是在岭南的小村子?”
裴恕点了点头。
林啾啾:“……”
林啾啾:“…………”
凎啊!她是想家了,可她想的根本不是这个家啊啊啊!!
林啾啾“啪”的一巴掌拍上脑门,作为一个穿越人士,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裴恕解释。裴恕也在这个时候意识过来:“你不想回去?”
“不想!”
林啾啾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生怕一不小心,又让裴恕会错意了。
裴恕的眼神便在这时拨云见月、豁然开朗,唇角上溢出笑容,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
“那便不回去了。”
林啾啾:“?……可以吗?”
她被裴恕揽进怀里,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声音瓮瓮的,脑袋也有点懵。
青乌族可是专门派了人来,恐怕不会这样轻易离开。
林啾啾虽然不知道毓宁和毓怜的身份,但从她们飘逸尊贵的穿着打扮上、以及深不可测的修为上不难猜出,她们两位在青乌族中的地位显然相当显赫。
到底是因她而起,林啾啾疯狂地在想,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比较稳妥地弥补这个误会,没想到裴恕轻飘飘地道:“有何不可?让她们回去便是了。”
林啾啾:“……”
林啾啾有时候真心觉得,裴恕真不是一个正派师祖。
他这样的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显然更接近反派魔尊一点。也是苦了路云洲了,这些年来总要想法设法地替他妥善后事。
路云洲苦兮兮:tat谁说不是呢!
林啾啾刚想说“要不……还是问问路云洲吧”,便被一道女声厉声打断:“弦歌!你在干什么!”
瑟瑟又急又气,眼睛都瞪圆了。
要知道,像林啾啾现在这样与别人搂抱在一起,对方还不是青乌族,对方还是个人类,按照族规可是要受重罚的!
瑟瑟立刻跑过来,伸手就要将裴恕推开。裴恕未动,反手聚集灵气朝瑟瑟挥去,被林啾啾小声劝阻“你别伤她”,才又收了些许力道,只是将瑟瑟击退。
然而瑟瑟修为不高,哪怕裴恕收了灵气,她也被逼退老远,直到阿铮出手扶住了她。
“阿铮。”瑟瑟感激地看了阿铮一眼,再回头看向裴恕时,只见他的手仍放在林啾啾的腰上,顿时又气得不行,气到跳脚。
“你放开她!你要害得她被罚吗!!”
这一通响动,济青崖主殿的四人已被惊动,毓怜第一个掠了出来:“怎么回事?”
她顺着瑟瑟的手指看向裴恕与林啾啾,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奉天君,这就是你们岭东的礼数吗!还不把手从弦歌身上拿开!”
裴恕面无表情地看着毓怜长老。他非但没有把手拿开,反而还将手向前移了几分,搂住林啾啾的腰,将她向怀里抱了抱。
林啾啾:“…………”
老虎眼皮子底下拔毛,您是故意的吧!
这样□□的挑衅,毓怜如何受得住?
林啾啾明显感觉到毓怜的怒意,她的威压陡然暴起,如同一只怒鸣的凤凰,尖啸一声朝裴恕冲来。
然而林啾啾在裴恕怀里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因为那威压在靠近裴恕之前,便被他一拂袖轻松化解了。骇人的威压荡然无存。
“……”
毓怜的脸色比刚才还难看,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幸好毓宁及时赶到,拦住了她:“毓怜,不可无礼。”
林啾啾也慌忙从裴恕的怀里逃出来,偷偷瞪了他一眼。
她刚才对裴恕的判断有误。他才不是什么反派大佬,他就是个小学生!超幼稚的那种!
毓怜被毓宁拦下,气得面色发红:“姐姐,是他们欺人太甚!”
路云洲连忙过来解围:“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裴恕:“没什么误会。她不与你们回去了。”
祖宗!饶是林啾啾也感觉到了这句话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毓怜的后槽牙被咬得咯咯生响,毓怜也收去了脸上的笑容,看着裴恕正色道:“奉天君,慎言。”
她们此番是收到了裴恕的传音,才不辞辛劳、千里迢迢的赶来。若是就这样回去,岂非平白无故地遭受了一番羞辱?青乌族乃凤凰后裔,神鸟血脉,怎可如此!
裴恕自觉自己说得已经足够客气,而且他也言尽于此,没什么好说的。
“青乌一族若是觉得此事有失体面,裴恕愿以一己之力,助青乌族达成一件夙愿。”
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在所不辞。只不过他是断不可能让林啾啾与他们回去了。
这样一桩买卖,对青乌族而言并不吃亏,毓宁却沉声摇头道:“奉天君是要出尔反尔?”
她刻意咬重了最后四个字,现场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
瑟瑟与阿铮虽是站在后排,此时也感到了一股巨大的、铺天盖地的冷意。
那冷意如此刺骨,逼得他们不得不低下头来,弯曲膝盖,幸好毓怜及时出手护住了他们,才使得他们没有跪倒下去。
可饶是如此,瑟瑟与阿铮额头还是浮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牙齿不由自主地相互打颤,发出轻微的声响。
“奉天君。”
毓宁的脸色愈沉,林啾啾连忙出声道:“不是不是,裴恕他不是这个意思。”
她站到了毓宁面前,纤细的身板挡在她们身前,裴恕这才收敛了威压。
“前辈。”林啾啾诚恳解释道,“裴恕不是出尔反尔,他是因为我才改变了主意,是我不想回去了。”
毓宁一顿,但她看向林啾啾,脸上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一些:“弦歌……”
毓宁温声询问她道:“你为什么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