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程砚煦的情况, 其实唐严钦多少是清楚的。
说到底,六年前的那一场车祸就将唐家和程家之间产生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联系,不管是隔阂也好憎恨也罢,他们都不可否认, 正是因为这起车祸他们两家才会有了新的连接。
苏温晚是和程砚煦一起遭遇的车祸, 就算他们这些当事人都心知肚明, 但是这件事传出去却毫无疑问会引来人们的非议, 所以既是为了保护死者的体面,也是为了维护生者的名誉,知道这件事的两家人一起将这次的车祸隐瞒了下来。
正是因此,程砚煦不得不退居幕后, 过上了半被迫的放假生活。
而在此之前, 程砚煦也是程家的正牌的继承人,人人眼中风度彬彬的贵公子, 就算没有人会落井下石,但是程砚煦本人心里的痛苦却可想而知。
从前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为一个连日常的行走坐卧都不得不假借他人之手的病人, 这种落差,绝不是大多数人能够接受的。
这就是程叔愿意放下自己心中的成见,去拜托唐严钦让暖暖帮助程砚煦的原因。
这位在程家工作了已经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实在不忍心看着程砚煦就这么意志消沉下去, 所以在发现暖暖的出现让程砚煦有所改变后, 程叔就明白了,或许这就是能帮助程砚煦唯一的机会了。
听着程叔如此语气诚恳的请求,唐严钦的表情微微变得严肃起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漆黑的瞳仁中飞快闪过一丝光芒, 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程叔,您何出此言?”
程叔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也很想直接就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但是这里毕竟还是在全北小学的门口,并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地方,对此唐严钦也心领神会地冲宋妮和唐与秋投去略带歉意的眼神,两人便转身离开,而唐严钦则和程叔单独寻了一处地方继续谈论这件事情。
安静的包厢内,坐在沙发上的程叔似乎有些坐立难安,他望着面前的男人,忖度了许久才语气复杂地开口:“当年车祸发生之后,砚煦卧病在床了好几年,这些年来身体才有所好转,可以依靠着轮椅出门,但是复健的情况却并不理想,按常理来说,砚煦的双腿结束治疗后,就算他本人卧床太久也能通过复健恢复行走的能力,可是现在他别说像是正常人行走了,就连起身站立也坐不到。”
唐严钦安安静静地倾听着程叔的话,他虽然一直留意着程砚煦的病情,但是因为两家目前略显尴尬的关系,对方自然不会据实以告,所以当他听到程叔说起程砚煦双腿治疗结束后却复健情况不理想,顿时了然于心。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对手,尤其是这个对手还同时是你的朋友的时候。
“是心病。”
唐严钦缓缓地说出了这三个字,他的声音里并不带着询问的疑惑,而是平静的肯定。
唐严钦太了解程砚煦了,知道对于程砚煦来说,最难越过的或许并不是痛苦漫长的复健,而是程砚煦自己那一颗已经对未来了无希望的心。
往轻里说,可以说是程砚煦看开了;往重里说,那就是程砚煦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未来怎样都好,反正都已经和他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了。
程叔先是一怔,随即眼里便亮起一阵奇异的光芒,老人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心里大约有些明白,为何程砚煦会一直把唐严钦视为挚友了。
“是的。少爷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大家都说他谈吐有度、温文尔雅,但其实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教养,更是因为他的矜持、他的自尊,就算他心里明白只要去参加复检,他总有一天会重新站起来,但是这对于他来说,毕竟还是……还是太过于难以接受了。”
所以,程砚煦的私人医生才会说,在恢复行走能力前,程砚煦已经失去了一颗恢复的心,这样的他就算来参加复健也不过是在避免身体肌肉的萎缩,却并不足以让他有力量再次站起来。
原本程叔也已经不抱希望了,毕竟最痛苦的人其实是程砚煦,这种感觉是旁人再怎么切身体会也体会不到的。
几年前程夫人也曾想过劝程砚煦成家,就算他如今身体不好,但是仍然有不少人暗中倾慕着他,也许就能促成一段缘分也说不定。
不过程砚煦自然是拒绝了,他只是微笑着摇头,说以他现在的样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再去照顾别人呢,就不要再去牵扯他人的人生了。
对此程夫人听了只能默默流泪,心疼儿子后半生难道就要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吗?
当时程叔也是心中一阵痛楚,一想到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后就要这样形单影只下去,他对于唐严钦的埋怨也就更多了几分。
毕竟人都是自私的,虽然他知道唐严钦也在车祸中失去了妻子,但是在情感上程叔自然更偏向于程砚煦,觉得要不是程砚煦牵扯进了唐家那一趟浑水,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样子。
直到暖暖出现了,这一切才出现了转变。
不知道已经隔了多久,是一年还是两年,当程叔听到程砚煦主动说要出去逛一逛的时候,他真的是激动得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这些年来程砚煦似有意似无意地躲避着他人的视线,不愿再次出现在外人的面前,这还是头一次他主动地说要去外面看看。
而也是那次,程砚煦遇见了暖暖,从对方手里收到了那一个花环。
程叔还记得在病床中程砚煦看着那个花环的眼神,那样的温柔,那样的明媚,像是一缕春光倾泻在了丰沃的土地之上,而更重要的是,程叔在那个眼神里,看见了期待。
人,只要有了期待,就有了欲/望,有了欲/望,换而言之,就是对未来有了向往。
而之后程砚煦带着暖暖去给苏温晚扫墓,以及答应了全北的邀请录制了祝贺的视频,这都是他悄然改变的征兆。
隐隐的,在程砚煦的心中,肯定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
而这个变化的源头,就是暖暖。
思及此处,程叔的呼吸也变得微微有些沉重起来,他紧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瞬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而还不等他开口,一直沉默的唐严钦却毫无征兆地说道:“我会和暖暖说这件事的。”
没想到事情竟然进行的如此顺利,这一点倒是出乎程叔的意料,虽然他的确是想恳求唐严钦能让暖暖抽时间去看望一下程砚煦,激励程砚煦对康复的希望,但是据他所知,唐严钦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宝贝女儿格外看重,甚至都不愿意草率地向唐家其余人公布这个女儿的存在,将暖暖的消息封锁的严严实实。
对于这么一个把女儿如珠如宝对待的男人,程叔倒还真的没多少把握能说动对方愿意让暖暖出面。
更何况,他想要让暖暖帮助的对象还不是别人,是和唐严钦亦敌亦友的程砚煦。
似乎看出了程叔的疑惑,唐严钦倒是毫不遮掩地开口道:“在找到暖暖这件事上,他始终是我的恩人,这一点我并没有忘。”
唐严钦说着,声音略微一顿,似乎有一秒钟的走神,不知道是怎样的回忆飞快掠过他的心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复而缓缓说道:“而且,他也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希望他能早点康复。
后面这句话是唐严钦在心里说的,并没有说出来。
过去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了,而能与唐严钦谈论过去的人也所剩无几,而程砚煦,就是其中的一个。
放下一切心结,他们两个人重新心平静和地坐在一起,一起讨论他们共同认识的人们,这样的闲暇时光,似乎也不赖。
程叔的眼神逐渐开始颤动起来,像是一潭平静的湖水猛然惊起了浪花,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泪水就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起来,他粗着嗓子语无伦次地不住感谢道:“谢谢……谢谢你愿意帮助砚煦……”
虽然机会渺茫,但总好比了无希望。
结束与程叔的谈话后,唐严钦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发现离暖暖放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索性就在附近等了一会儿,准备亲自接女儿放学回家。
把自己接暖暖放学的消息告诉宋妮他们后,唐严钦就在附近消磨着时间等待暖暖放学,说是消磨时间,也就是拿着手机开始处理工作。
不过或许是想到待会就要见到暖暖的缘故,平时总是觉得工作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而感到不满的唐严钦,倒是意外地觉得今天工作的时间怎么如此漫长,他都看完了三个合同,怎么女儿还没有放学。
似乎等的有些不耐,在处理完第五个合同的时候,唐严钦收起了手机走到了学校的门口,此时距离放学还有五分钟。
三、二、一……放学的铃声在校园里响起,脸色一直紧绷着的男人也随之松了口气,凭借着身材高大的优势,迅速地用视线在放学的孩子们中寻找起暖暖来。
低年级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队下整齐地走了出来,正在和同学说话的暖暖一下子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唐严钦,她立马向小伙伴们挥了挥手,就高高兴兴地朝爸爸跑了过去。
“爸爸!”
就像是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一样,暖暖啪嗒啪嗒地跑到了唐严钦的跟前,一下子就扑到了爸爸的怀抱中。
高大的男人见暖暖跑了过来,也配合地蹲下了身,一把轻轻抱住扑过来的女儿,眼角眉梢都变得柔和起来,在暖暖的耳边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嗯!”
暖暖点了点头,跟唐严钦手牵着手往外走去了。
阳光下,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被光芒拉得老长,但是却手牵手紧紧地靠在一起。
“今天老师教我们折小兔子了!”
稚嫩的声音被微风送来,与之相伴的还有男人低沉的嗓音:“是吗?那暖暖已经学会了吗?”
“嗯!我折了好多小兔子呢!”
说到这里,暖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两个小梨涡,软乎乎的声音听上去奶声奶气的,带着一丝羞赧和期待地开口:“我还给爸爸折了一只呢。”
“是专门给我的吗?”
“嗯!”
“那我回家一定要好好看看”
“爸爸要等回家才能看哦,因为你的兔子和别人的有点不一样?”
暖暖小声地说道,面庞有些微微地泛红,谁叫她一不小心就把要送给爸爸的那只兔子折的太大了,要是爸爸当众拿出来看的话,小姨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兔子好像稍微小那么一点。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没办法嘛,只要一想到这是要送给爸爸的,暖暖就不由自主地把那只纸兔子折的大了一点。
暖暖害羞地这么想到,悄悄地握紧了爸爸的手掌,偷偷地瞥了一眼唐严钦的侧脸,心情更加雀跃了起来。
没错,因为这样自己这只小兔子就能靠在爸爸的身边了。
就像现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