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番外:约定

“臣妾七日后等着皇上,万望皇上切勿失约。”

1

奉天殿今日越发空旷,昨天还是很多人的朝堂,今天又稀稀拉拉地少了一半。

冷风时时从殿外吹进来,朝臣们一个个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寒冷,还是忧心。

自从半月前燕王叛军逼抵镇江府,京城上下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镇江距京城咫尺之遥,如果镇江失守,便意味着叛军可长驱直入杀进京城。

十日前,朝廷急派大将罗铮率最后二十万大军前往迎敌,此前罗将军日日均有军情回报,两天前却突然断了消息。

年轻的建文帝默默俯视朝堂,良久未发一言。或许这便是消息吧。

殿外突然传来喊声。

“陛下!陛下!”

御前总管戴公公一边喊着,一边自殿外急急奔来,进殿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进殿跪倒,急喘着说:“陛下,宫门外来了个兵士,说是罗将军麾下的,特来向皇上报告军情,奴才看他不像是假的,不敢耽搁,特来禀报。”

宦官扰朝堂本是礼法不容,然而此刻情形特殊,也无人怪他。建文帝眸光一亮,急问:“他人到何处了?快宣!”

一个浑身泥血的兵士被两个侍卫架着走进殿来,待侍卫一松手便软倒在地,浑身战栗,连面圣之礼都忘了行。

建文帝盯着他问:“你是罗将军营中兵士?”

“回……回皇上,”那兵士头也不敢抬,“奴才是罗将军营中看守粮草的末等兵。”

“既要看守粮草,为何独自回来?前方军情如何了?”

一听“军情”两字,兵士抖得更加厉害,戴公公从旁催促,他这才颤声说:“罗将军抵达镇江府后,起初战事还算顺利,可就在前天夜里,镇江府守军投降了燕王,还勾结燕王给罗将军设下埋伏,罗将军誓死不降,如今已经全军覆没了。”

“全军覆没”四个字说得极低极轻,然而大殿上鸦雀无声,这极轻的四个字还是真真切切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窒息一般的恐惧在殿内弥漫开,大臣们纷纷以目光相探,没有一个敢出声,几个老臣跪不住,颓然软倒在地上。

建文帝石刻一般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定了定神色,又问:“既是全军覆没,你如何逃了出来?”

“回皇上,前日傍晚,奴才和长官到镇江府临时增调粮草,不料粮草没调到,半路还遭遇了小股敌军,奴才拼死冲出重围返回大营,谁知远远地就见营地火光冲天,原来是营地也遭了袭击,奴才一时畏惧,只远远看着大军……厮杀到天亮。”兵士说得已泣不成声,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剧烈抖动着,像一棵战场上随风瑟缩的荒草。

建文帝盯了那兵士一会儿,又问:“若真如你所言,你便是逃兵,你既战场上怕死,如何又敢回来?”逃兵当诛,这是历代的铁律。

谁知一直发抖的兵士听到这一问,反倒不那么抖了,只是哭得更厉害。

“回皇上,奴才的确是逃兵,奴才愧对罗将军,愧对皇上,那夜奴才一时胆小,没敢回到大营,之后时时都在后悔。罗将军平日待将士们十分亲厚,今日奴才斗胆闯宫面圣,不求活路,只为向皇上禀报罗将军如何尽忠!”

呜呜咽咽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上,悲戚绵长,有的大臣被感染,不由得也抬襟拭泪。过了很久,那高高的位置上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你叫什么名字?”

兵士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明白皇上是在问自己,慌忙答道:“奴才姓梅,贱名梅小六。”

“戴公公,准备些赏赐给梅小六。梅小六,你拿了赏赐快快离宫,切勿对人讲你出自罗将军营中,以后找个安稳地方,好好生活吧。”建文帝说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似乎只有打完这场仗,百姓才能安稳呢。

戴公公急忙遵旨,梅小六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进殿后第一次有勇气抬头,望向龙椅上那位光华灼目的年轻帝王。

玉琢般的面容,朗月似的眸光,所谓天人与谪仙,是否就是这个样子?梅小六心中忽然升起复杂的钝痛,鼻尖骤酸,喉咙里低低地滚出几个字:“谢皇上,皇上……万岁。”

建文帝慢慢自龙椅上站起,俯视一殿大臣良久,骤然收回目光,回身沉声道:“今日早朝至此,散朝吧。”

皇上说的是“散朝”,而不是“退朝”,一字之差意境大不同。政权更迭,古来常见,朝臣们个个心如明镜,一时“吾皇万岁”之声响彻大殿,只是声音里分明比平日多了哽咽。当今圣上宅心仁厚,平心而论,谁也不希望朝廷换天。

2

天阴沉着,散了早朝也不见一缕阳光。

纤长的身影远看有些疲惫,身后的奉天殿雄浑壮阔,殿檐高高挑入云霄,越发衬得那身影疲惫孤寂。戴公公鼻子一酸,快步追了过去,无声屏退皇帝身边的小宦官,自己悄悄跟随在旁。

“戴公公,你跟在朕身边,有六七年了吧?”走了一会儿,建文帝忽然问。

戴公公一惊,方又感叹皇上何等人物,岂能察觉不到自己这点小动作?

“回皇上,六年又七个月了。”戴公公笑呵呵地说,“想当初奴才只是尚衣监一个小小杂役,那天被人欺负得本以为活不下去了,谁知幸得陛下经过,还救下了奴才,真是祸兮福所倚。”

建文帝苦笑道:“可如今朕江山不保,你这个御前总管只怕也要有苦头吃了,这是福兮祸所伏吧。”

“皇上!”戴公公哽咽一声,“咚”地跪倒在石砖地上,“奴才这一世能跟着皇上,就是最大的福!皇上是太祖皇帝钦定的皇太孙,是大明堂堂正正的皇帝,您的江山帝位谁也夺不去!”

一声惊雷自天边滚过,头顶乌云翻卷,天阴得更沉了。建文帝抬头望了望天,淡然叹息,叫戴公公起来。

“皇上明鉴,奴才所言句句真心。”戴公公起身说,“依奴才看,那梅小六的话也并不可信,倘若真如他所言,燕王前日就拿下了镇江府,以燕王的性子,怎可能今日还未进京?”

建文帝动了动唇角,并未说什么,只是抬步朝后宫方向走去。没错,以他的性子,自然恨不得立刻飞进皇城,坐上那宝座,只是为了在那宝座上坐得更久、更安心,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再忍些时日罢了。他谋略过人,胆气滔天,手段狠辣,又有此等耐性,平心而论,倒也配得上那个位置。年轻的建文帝眼中闪过微光,唇边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戴公公见皇帝许久不语,以为在怪罪自己妄论朝政,心中一阵后悔,又瞧了瞧皇帝所行的方向,转开话头道:“皇上这是要去永宁宫吗?”

听到“永宁宫”三个字,建文帝步子反倒一滞,良久叹道:“朕此刻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可是最怕见到的人,也是她。”

戴公公闻言也是一怔,想要劝慰些什么,却没想到说辞。罗将军出征,满朝君臣自然都盼着王师凯旋,可要说最盼望罗将军平安归来的,一定还是永宁宫的罗妃。这对兄妹感情甚笃,每次罗将军出征,罗妃都要在永宁宫内设香炉日日祈祷,只怕现在也正在祈祷呢。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罗妃,是皇上最舍不得让其伤心的人。戴公公心中难过,终究还是没想出说辞。

“当年皇爷爷封朕为皇太孙的时候,对朕说过这样的话,”建文帝幽幽地说,“他说把皇位传给朕,别人都以为是给了朕天大的恩赏,其实,他只是给了朕天大的责任,待朕登基以后,这全天下的重担都要压在朕一个人的肩上了。那时朕年纪小,听不懂,就问:要是太重了,我担不住呢?你猜皇爷爷怎么说?”

戴公公忙摆手:“太祖皇帝的教诲,奴才可猜不出。”

建文帝淡淡一笑,说:“担不住,也得担。”

又一阵闷雷滚过天边,戴公公一下觉得心里闷闷的,就像这密不透光的天,他思忖之下劝道:“皇上,要下雨了,还是先回宫歇歇吧。”

建文帝收回目光,轻摇了摇头:“走吧,去永宁宫。”

3

香炉里燃着三炷香,袅袅青烟默默飘升,像是仙人的化身,无声俯视着人间喜悲。戴公公屏退了前来上茶的侍女,自己也悄悄退到外间等候。

罗妃皓腕轻抬,拿起侍女放下的茶壶为建文帝斟茶。

“今晨在朝上,得知罗将军前日与燕王激战,”建文帝在屋中圆桌边坐下,顿了顿,凝视着她问,“你想知道战况如何吗?”

茶斟得过满了,罗妃急忙放下茶壶,一点茶水溢出来,沿着杯壁流到桌面上,像一滴滚落的泪珠。

罗妃笑道:“臣妾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像兄长那样浴血沙场,为皇上尽忠。”

建文帝长眉微颤,许久后收起凝视她的目光,轻轻抬臂,执住了她放在壶盖上的手。

“对不起,朕不是一个好皇帝。”

“皇上仁心厚德,是臣妾所知最好的皇帝。”

“仁心厚德,”建文帝自嘲地笑了一声,“若不是因为这颗仁心,当初逮到那名宫女的时候,朕便早该听你的劝言,下旨拿了他。”

那是四年前,先皇朱元璋刚刚薨逝,建文帝继位只有数月之久,罗妃也还是等级不高的罗美人,半年也见不到皇帝一次。也幸而是见不到皇帝,罗美人便有足够的空闲练习自幼练惯了的拳脚,居所院子窄小,有时她趁前后没人,也会在宫道上偷偷伸展两下。

有一次她又在宫道上练凌空踢腿,练得入了迷,连一个宫女经过也没看到,结果一脚踢翻了宫女手中的托盘,茶壶当即摔翻在地,那茶壶的样式是专供皇上用的,罗美人当时一惊,心里怕得厉害,谁知宫女比她更怕,扔下托盘就跑。她觉得那宫女反应异常,再一看流出的茶水,分明是下过毒的样子,她明白过来,立即飞跑几步抓住了那宫女。

罗美人因抓获宫女有功,事后获得建文帝注意,并因此由罗美人变成了罗妃。事后查明,那宫女是燕王安插在建文帝身边的人,大逆之罪原无可恕,可建文帝感念先皇薨逝不久,燕王又是先皇十分重视的儿子,此时除去燕王有违人伦,便最终没有声张这件事。

“皇上为抚慰先皇在天之灵,连燕王大逆之罪都可饶恕,古来仁君如皇上者,极所罕有。”

“仁君做不长,自然罕有。”建文帝脸上浮起惨然笑意,“如今朕的皇位,不是也坐不安稳了吗?”

窗外的雨终于下了起来,打在院中花草上,发出凄冷的沙沙声。建文帝起身走到窗边,孑然而立,修竹般的侧影现出与年纪不符的苍凉。罗妃一阵酸楚,肃然整了整衣裙,走到皇上身边行大礼跪下。

“皇上,纵使燕王势不可当,您也是大明唯一的皇帝,事到如今,皇上手中还有一步棋可走。”

“哦?”

“便是绝不让出皇位。燕王此番以‘清君侧’之名出师,既要名分,又要名声,想必此次攻下镇江也不会立即进京,而是想等着皇上主动退位,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皇位。只要皇上不退位,燕王就算杀进京城,杀进宫来,也终究不过是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

“燕王兵临之日,臣妾愿与皇上一道殉国于宫城之上,让燕王弑君篡位的嘴脸大白于天下!”

罗妃仰脸直视着建文帝,清丽的脸庞线条紧绷,眼中像有两团烈烈燃烧的小火苗。建文帝忽然感到胸中炽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面色又已平静如常。

“爱妃不愧出身武将世家,义胆豪情丝毫不输男儿。”他微微笑着将她扶起,良久柔声说,“爱妃的心意朕感怀之至,不过臣子谋反,历代皆不罕见,朕从登上皇位那一天起,就已做好了这个准备。”

“皇上的意思是……?”

“昨日,朕请宫中的净空大师替朕解了个签,大师送给朕一句话: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罗妃不解地看向建文帝。

“世间万物,皆不过是红尘俗物,执迷过甚终将陷入疯魔,燕王为皇权疯魔,我们却可不必。如今之势,以身殉国争一个名分上的输赢,或是你我遁世做一对自在佳偶,爱妃以为哪样更好?”

罗妃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建文帝,此前一刻,她从未想过他们还有这样一个选择。又或者说,其实是幻想了很多年,却从没奢望过实现。

他不是皇帝,自己也不是妃子,他身边亦没有那些皇后、妃嫔、美人、才人……曾以为这些都只能是心中隐秘的妄想,可在这大难将临之时,曾经的妄想竟然可以成真了吗?

罗妃仍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建文帝。

“皇上此言,可当真?”

“只要你愿意,便当真。”

“臣妾当然愿意!”罗妃眼中有星光闪动,只是一瞬后又有些犹豫:“就算皇上让出皇权,燕王会放过我们吗?”

建文帝脸上慢慢盛了笑意。“你放心,朕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戴公公!”

“奴才在。”戴公公推门而进。

“朕命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戴公公在门外已听到帝妃对话,此时一副了然神情,凄然应道:“回皇上,都准备好了。”

“即刻服侍罗妃换好衣服,从原定路径出宫。”

罗妃惊讶道:“皇上早就做了准备?”

“一直希望不会用上,没想到还是用上了。”建文帝苦笑道,“爱妃且与戴公公先行一步,宫中已多有燕王耳目,你我同行势必惹眼,七日后朕必在宫外与爱妃相会。”

皇上言之凿凿,罗妃当下不疑有他,依依惜别后正欲与戴公公离去,忽又被建文帝叫住。

“爱妃!”

伊人回眸,美鬓朱颜。建文帝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舍,定神对外间吩咐道:“把东西拿进来。”

一个侍女进来,手中捧着一方玲珑木匣,建文帝接过木匣亲自打开,取出一枚玉簪。“下月初三是爱妃的生辰,可惜今年已不能如往年般庆贺,暂且送爱妃这枚点朱桃花簪,权作今年的生辰贺礼。”

簪子通体洁白细腻,簪头一朵玲珑桃花,花芯处天然一点红,选料与雕工都是极上乘。罗妃将簪子握于掌心,只觉心中既酸涩又喜悦,点点星光在眼中闪烁。

“臣妾七日后等着皇上,万望皇上切勿失约。”

4

大雨一下竟七日未停,烟雨蒙蒙中,一辆马车飞奔在回京的官道上,马蹄踏得水花飞溅,举目已可见城门,守城士兵身形魁梧,远远看着有北方蒙人气象。

车夫微微收了收缰绳,压低斗笠回身问车内:“娘娘……夫人,一路上听说守军开门降敌,如今看来恐怕是真,京城诸门怕是都已落入了燕王手中。”

车内凝滞了一会儿,接着传出清冽的声音:“果真如此,我们更要回去。”

车夫急道:“可夫人如果落入燕王手中,将来又如何与主人相见?奴才受重托照顾夫人,恕不能送夫人去冒险。”

“戴公公,你当真相信皇上会来与我相见吗?”罗妃一手撩开车帘,冷冷地问道,“你是皇上的心腹,又亲自送我出宫,你坦诚告诉我,皇上此次给你的命令到底是什么?”

戴公公被问得语滞,一时只“这这”地吞吞吐吐着。罗妃自头上拔下玉簪,凄然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只怪我那时被喜悦冲昏了头,竟真的信了他的话,他若有意与我相见,又怎会将下月贺礼提前送出?”

戴公公默然低了头,被雨水打湿的斗笠下看不清面容。

“我知道你对皇上忠贞不贰,皇上命你保我平安,你便定不会让我涉险。”罗妃说着突然声音一凛,“可是现在,你送我回去才是保我平安!”

戴公公猛然抬头,赫然见罗妃竟以簪尖直抵颈项。“娘娘不要!”戴公公失声惊叫,却见那玉簪的尖头按得更紧,他急忙定了定神,犹豫片刻,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娘娘对皇上忠贞之心,奴才明白了,既然娘娘心意已决,奴才唯有从命。”说完一挥马鞭,一车一马须臾间便到了城门下。

马车外表毫不引人注意,只是这些天京城局势不稳,百姓出多进少,此时进京还是稍稍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注意。一个士兵绕着马车转了又转,又对戴公公仔细盘问,问来问去见无破绽,正要放行,忽然一个身穿精致软甲的武将示意等等,紧接着朝这边健步走来。

戴公公急忙压了压斗笠,余光瞥见那人正是传闻中的叛将李景隆。此人之前已因连续的败仗被削去官职,此时却在看守如此重要的城门。脚步越来越近,戴公公心念电闪,猛一挥马鞭,马嘶鸣一声,带车疾驰而走。

身后立即传来追喊声。戴公公奋力扬鞭,然而大内总管终究不是熟练的车夫,马带着车也敌不过战马飞奔,两条街后,一车一马终于被包围在巷口。

李景隆飞身下马,拱手笑道:“原来是戴总管,方才本将没看清楚,多有得罪。”

戴公公的斗笠疾驰中掉落了,此刻沐在雨中,无法隐瞒,也无须隐瞒,他高声骂道:“李景隆,你李家一门忠将,你却投降了燕贼,不怕辱没先人名声吗?”

李景隆不以为忤,反哈哈笑道:“戴总管说的哪里话?本将这几日全力搜寻戴总管与罗妃娘娘,正是为了报谢天恩,以救皇上一命。”说着瞥向马车厢内:“想必里面正是罗妃娘娘了?”

戴公公正要说话,车帘忽地自内里掀开。罗妃清丽的面容迎上蒙蒙雨丝:“李景隆,你说清楚,皇上现今如何了?”

5

连日大雨,放晴却也只在转瞬间。天空湛蓝如洗,阳光下的奉天殿朱墙金瓦,白玉石阶层层低伏于殿下,仿若无声朝拜着这座雄浑大殿。

那个修竹一般的身影只身立于殿前,坚毅的面庞仿若在阳光里镀了一层金辉,一身锦绣龙袍也夺不走他半分光芒。

阶下将士皆不由自主地敛了气息,明明是来逼宫的,此刻却要牢记立场,才能克制住跪拜的冲动。微妙的气氛在将士间层层传递,身居最前方的主帅也是面色一凛,更加仔细地端详起那殿前之人。

面庞端正,目光悠远,临危而不乱,濒临绝境却威仪不失,倒的确是万中无一的人物。可是仅凭这些,他就配做皇帝了吗?如果他配做皇帝,那我呢?我半生戎马,立下赫赫战功,当年哪位皇子有我一半的荣光?这个皇位,明明就该是我的!

燕王胸中起伏,眼中陡然射出烈焰般的光芒,焰尾直扫建文帝而去。“朱允炆,你身为人君,却无德无能,下不能安民生,上不能慰先皇,如今穷途末路,身边竟落得无人追随,你可知自省吗?”

燕王语音未落,建文帝即爆出一阵朗朗大笑,燕王面色一紧,正要喝止,却见建文帝陡然收住笑声,高声说道:“逆贼朱棣,你过去数年几度谋逆,朕念你是皇室宗亲,不忍讨伐,你却变本加厉,勾结藩王举兵谋反,朕如今兵败至此无话可说,而你竟敢于这先皇亲建的奉天殿前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死后不怕无颜面见先皇吗?”

最后一句似乎引起了燕王忌惮,他眸光不易察觉地一抖,紧接着又冷笑道:“先皇在天有灵,亦当后悔传位于你,你若心中尚有先皇,便当着百官让位于本王,本王亦会体恤你让贤之德,许你一世太平。”

“四皇叔怎么如此按捺不住,这么快就说出心中所盼了?”建文帝悠悠冷笑道,“可惜先皇遗命难违,朕在世一天就一天是大明的皇帝,四皇叔若想如愿,便只有弑君篡位这一条路!不过厚颜如四皇叔,想必也不怕永世担着这乱臣贼子的骂名吧?”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燕王气极,无心再逞口舌之快,冷冷下令道:“把那妃子带来!”

笑声戛然而止,便是在这一刻。燕王立即捕捉到这变化,悠然笑道:“听闻皇上有位极喜爱的妃子,前几日逃出宫去了,本王体恤皇上相思心切,特命人替皇上找了回来。”

话落,罗妃被两名侍女从阵后软轿上押出,一路带至白玉石阶下。她的额前垂落一缕细发,玉簪上一点朱红衬得面色格外苍白,一双眼睛却仍清澈水亮,对上建文帝视线,波光潋滟中盛进一丝笑意。

你是这样耀眼,哪怕只身面对一众叛军,却仍高贵得像一轮太阳,和你相比,他们全都如同卑贱的蝼蚁。

建文帝眼中飞速掠过一丝惊讶,不过转瞬也露出和罗妃一样的笑容。你来了,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皇上请看仔细,”燕王手按佩刀走到罗妃身边,“此女自称皇上宠妃,本王不知真假,还请皇上明辨。”说着手边毫无预兆地寒光一闪,佩刀已紧贴罗妃颈项,“如若有假,本王这就治她欺君之罪,将其就地正法。”

刀刃森森,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建文帝闭了闭眼,似乎眼睛被那白光灼得有些痛。朕曾愿以此生之力给你举世无双的荣耀,然而此刻,却连从那刀下护你平安的力量都没有了。

光晕下的铠甲终于有了松动。

“爱妃可还记得,朕与你有个遁世之约?”建文帝平和地说道,仿佛忽然一众叛军都已从他眼前消失,“朕不做皇上,你也不是妃子,你我携手同游,做一对神仙美眷。”

罗妃眼中有泪光闪烁,笑着说:“臣妾当然记得,臣妾此番去而复返,正是为了来赴皇上之约。”人间黄泉,此约不忘。

燕王的刀松了松,柔声笑道:“皇上与娘娘情深意切,本王甚是感动,只是皇上既有此等天人志趣,又何必贪恋世俗权柄?就此退位岂不正好?”

建文帝如同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目光一瞬也未曾离开罗妃。“君无戏言,朕既答应了爱妃,就必定赴约,只是今生你我缘分已尽,此约唯有来世再续,爱妃可愿意?”

“臣妾愿意,”罗妃泪眼含笑地说,“今生来世,臣妾都记着皇上的约定,请皇上看好这枚玉簪,”说着拔下头上玉簪举至眼前,“茫茫人海,相见不相知,来世我们就以簪为凭,彼此相认。臣妾今日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玉手飞扬,燕王阻止未及,簪尖已深深刺入颈项。一线朱红慢慢流出,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侍女惊慌失措,急忙扶住罗妃向后软倒的身体,只是身体可以扶住,慢慢流走的生命气息却是任谁也拦不住。罗妃唇角带笑,用尽最后一丝生气奋力拔出簪子,一股鲜血喷薄而出,远远飞溅在白玉石阶上,阳光下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燕王持刀的手还没有放下,他惊愕地看向染红的石阶,又看向罗妃,变故来得太突然,杀场上见惯生死的他,这一瞬竟为眼前这个女子的死感到惊慌。以她要挟他退位的计策还没完成,谁允许她自尽的?!燕王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看向建文帝,竟惊恐地从建文帝脸上看到含意不明的笑。那笑慢慢发出了声,紧接着变成朗朗大笑,那笑声有如一阵无形的光,散发出直指人心的穿透力。

诡异的气氛再次在阶下将士间扩散,士兵们一个个敛息而立,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的主帅是赢是输。

6

愤怒的火舌,怪兽一般舔舐着奉天殿,滚滚黑烟盘横在大殿上空,慢慢升入云霄,带走这座大殿曾经有过的耀眼与荣光。

火光炙烤得人脸颊发痛,新上任的大内总管李公公侧了侧脸,突然又意识到皇上尚且岿然不动,又急忙把脸转了回来。这位新皇不比先帝随和,哦,不,先前那位,是连“先帝”都不能称的,皇上把“建文”这个年号都从史官那里抹了去,自认继承的是太祖皇帝的皇位,这样也便没有了弑君篡位这一说。

想到“弑君篡位”,李公公又陡然一阵心虚,忙拿眼角瞄了瞄皇上,见皇上仍盯着火势发怔,这才暗吁了口气,提醒自己以后再不可乱想。这位新皇脾气难捉摸得很,偏又生具一双锐眼,能洞察人心。

“李公公。”皇上突然唤道。

李公公心下一惊,刚退下去的虚汗又浮了上来,忙应道:“皇上。”

“把那枚簪子送到地牢里去,记住,亲手交给那个人。”

李公公听清了,可是没听懂。“皇上说的,可是那枚点朱桃花簪?”

皇上又不说话了,李公公以为皇上怪自己多嘴,急忙小心应了领命而去,一面又越发觉得皇上脾气古怪。既然恨得要命,却又不杀那个人,现在又把他最爱妃子的遗物送过去,这是图的什么呢?

“朕图的,就是让他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永乐帝悠悠地说。

李公公急忙跪倒在地,吓得连句话也说不出。皇上却似乎心情不错,笑吟吟地叫他起来。

“你说,和一辈子睹物思人的痛苦相比,杀了他是不是太便宜他?”

李公公连声应是,眼前明明是烈烈火光,心里却滚过无边寒意。

皇上盯着前方几欲燃尽的大殿,眼中亦燃着熊熊火光。“他们想来生再见,朕偏要他们天人永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