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委托人

“原来你就是委托人?”她终于开口,声音淡淡的,和笑容一样带一种意味不明的含意。

1

整个顶楼,今天都飘荡着一种无声而激动的气氛。时隔数月,董事长办公室终于又注入了生气,这让全楼层的女员工都欢欣雀跃起来。秘书部新入职的小姑娘还没见过朱宣文真人,以一整套泰式SPA的价格向董事长助理哀求一次送茶水的机会,都被断然拒绝了。

开玩笑,给董事长送茶水呢,十次SPA都不换好吗?不,是多少次都不换。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女助理推开办公室的门,刚走进去,就被里面凝重的空气吓了一跳,她悄悄环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人,不敢发一语地又轻轻退了出去。不过是几张集团里的熟面孔而已,为什么今天坐在一起,气氛却如此不同?

“东盛、霓裳、Vida(薇达),这三家都是奢侈品行业的下游公司,其中Vida去年年初表达过与我们合作的意愿,但是因为工艺不过关,被老董事长拒绝了。”

一位斯斯文文、戴无框眼镜的男子将一沓资料递给朱宣文,随手端起一杯茶水润喉咙。男子第一眼看像是三十多岁,细看却有五十多,正是罗开怀爸爸跳楼那天在楼下阻拦朱宣文离开的人之一——TR华南区总经理谭晓辉。

“半年多以前,老董事长病重期间,朱力推出了一个‘人人都买得起的奢侈品’项目,”谭晓辉接着说,“正是从那个项目开始,这三家公司开始了与TR的合作,并且开始悄悄收购TR的股票。”

“人人都买得起的奢侈品?”朱宣文慢慢翻着资料,虽没再说什么,言外之意却未加掩饰。

“没错,这三家的工艺都不足以达到我们的标准,但如果稍稍降低要求,又有TR的品牌加持,产品在下一个消费等级便很受欢迎。”

“呵,这就是所谓的‘人人都买得起’?”

“是啊,”谭晓辉叹了叹说,“这个项目短期看销售数据的确不错,代价却是牺牲了TR的品牌形象,从我们华南一个地区来看,真正奢侈品的销售已经受了影响,相信其他地区也是一样。”

朱宣文点点头,合上资料。“这个项目对我们TR弊大于利,对他们三家却不同,如果能借此机会和TR建立长期合作,未来发展会很有空间。”

“正是这样。所以,如果能拥立朱力做董事长,便可以保证这个项目长期进行,对他们三家来说,也相当于抓住了一次难得的发展机会。”

“在商言商,”朱宣文叹道,“他们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

“是啊,所以他们才会合成一致行动人,不遗余力地支持朱力。刚刚的临时董事会,如果不是您及时赶到,恐怕现在朱力已经当选了。”谭晓辉说完,似乎仍心有余悸,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朱宣文沉默一会儿,忽而笑着也端起茶杯。“难怪刚才我一进会议室,那三个人见到我,都像见到鬼一样。”

谭晓辉哼笑:“朱力今天没当选,他们三个恐怕才是最难过的。”

梅长亭半天没出声了,这会儿看看谭晓辉,又看看朱宣文,思索着问:“所以,刚才会上那三张生面孔,就是东盛、霓裳、Vida三家公司的代表?”

谭晓辉正把茶杯放回茶几,闻言手顿了顿,干笑两声:“是啊,呵呵,是啊。”

朱宣文一口茶水正吞在喉咙里,此时也突然呛住,紧咳了几声,暗想亲爱的姑父啊,难怪爷爷一直没有重用你,朱力也不肯重用你,现在就算是我,恐怕也是不能重用你的呀。

梅长亭递过一张纸巾,关切地问:“宣文,你这是怎么了?是突然想起什么了吗?”

“呃,没有,没有,”朱宣文有几分心虚地拿纸巾堵住嘴,缓一会儿才说,“我是在想,他们三家公司和朱力的股份加起来,刚好与我相当,这说明朱力为这一步也是做了准备的,接下来的全体股东大会,我们恐怕要尽全力才行。”

“恐怕要尽全力”的意思,就是“即使尽了全力也未必能赢”。这回梅长亭也听出来了,忧心忡忡了一会儿,决然说:“那我们现在就抓紧行动吧,把这张名单分几部分,我们分头去游说。”

“不行,”朱宣文却说,“不能分头,我要一个个亲自去见。”

谭晓辉和梅长亭异口同声:“每一个?”

“对股东们而言,我是否亲自和他们谈,代表着是否重视他们。也许他们并没有那么在意我和朱力谁做董事长,却绝对在意自己是否被重视。”顿了顿,又说,“也许还有人觉得我太年轻,当面见一见,也好打消他们的顾虑。”

谭晓辉想了想,点头说:“也有道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太紧了,有些小股东,我和梅总去应该也可以。还有,朱力的拥趸也不用见了吧?他们是朱力的人,去谈也是浪费时间。”

“小股东才更在意这个。”朱宣文说,“一个月虽然紧,不过这张名单上的人,应该也还是可以见完。另外朱力的拥趸也要见,没有谁一定就是谁的人,只要做足功课,一样有机会争取他们过来,若是我们先抛弃了他们,就等于自己先放弃了一些可能。”

“话虽这么说,”谭晓辉不可思议地说,“可如果这么争取的话,这一个月你几乎就要不眠不休了呀,朱力也未必会这么努力。”

梅长亭思忖一会儿,也跟着点头。

朱宣文正要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来只说了几句,挂断时面露笑意:“梅总,谭经理,我们的大战要开始了。”

“这么快?”

“现在?”

朱宣文点头:“梅总,你现在和我去见第一个要谈的股东。谭经理,请你以华南区的销售为依据,把‘人人都买得起的奢侈品’项目对TR品牌形象的影响做一个报告,我们要在股东大会上用。”

两人先后应了,和朱宣文一起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口,朱宣文忽然又站住,对谭晓辉说:“谭经理,虽然我们这次的对手是朱力,不过从现在起,我们最好把他忘掉,因为接下来我们要尽全力,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想对手是否也尽了全力。”

谭晓辉愣怔了片刻,接着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来。

当初老董事长执意把股份都给他,病重时又殷殷叮嘱他们,一定要支持他兼任总经理,他虽说是答应了,可也有一半原因是看不惯朱力的行事作风。事实上对他们这次叔侄大战,他直到刚刚都还不确定自己选择站在朱宣文这边到底是对是错,不过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押对了宝。

谭晓辉默默打量朱宣文的眉眼,他长得像他的爸爸,五官不像老董事长那般冷硬,可是眉宇间却隐隐有种和老董事长一样的风骨。他有一瞬震惊于自己的迟钝,老董事长何等天人,他属意的人选,自己竟到现在才彻底相信。

“谭经理,你怎么了?”朱宣文问。

“哦,”谭晓辉笑了笑,开玩笑说,“董事长,我是在想幸好我们是一起的,否则如果我是你的对手,有你这样的敌人那该多可怕。”

朱宣文也笑了:“接下来这一个月,你恐怕会发现有我这样的队友也很可怕。”

2

每天只睡四小时,一周七天,一连三周,就算是个机器人也会累得没电。不过这还不是最叫人难过的,最叫人难过的是,自己并不必这么累,自己在意的人却必须这么累。所以Dave在等人的间隙、开车的路上,都见缝插针地叫朱宣文休息。

“少爷,一会儿要见的股东临时有事,把见面推迟到了晚上八点,现在还有三个小时,要不您在车里睡会儿?”

也实在是累得久了,一听到“睡”字,朱宣文就像突然被催眠大师下了咒语,只觉四肢百骸都疲惫起来,骨头缝里都渗出倦意,他伸展了下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皮慢慢地就沉重起来。

一个念头闪过,他忽然又睁了睁眼:“Dave,去趟杏林巷。”

“杏林巷?”这地名很陌生,Dave回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那地方他只去过一次,就是送罗开怀回家。

“少爷,您要去见罗医生?”

朱宣文累得不想说话,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Dave赶紧闭紧嘴巴,只是车子上了路,想想还是关心地说:“少爷,从这儿到杏林巷还得开一会儿,您还是先睡吧,到了我叫您。”

话落却没听到回答,Dave侧头看去,见朱宣文已经睡着了。他低低叹了叹,小心地把车子开得更稳。

车开到杏林巷时已经六点多了,罗开怀家是几十年的老房子,窗子临着街,街上又不好停车。Dave花了好大工夫才把车停好,抬眼看看那扇窗,没亮灯。朱宣文还在睡,Dave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叫醒他,正犹豫着,突见他蓦地醒了。

“少爷,罗医生好像不在家。”

Dave说完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朱宣文自己又不是不会看。不过不知道是累得不想开口,还是醒得不太彻底,他只是盯着那扇窗子,许久都没说一个字。

“少爷,要不您给罗医生打个电话?”

“……”

“要是她今晚在别处,咱们也没必要在这儿傻等着。”

“再等等。”

朱宣文声音低低的,Dave舍不得他多说话,只好噤了声默默陪着。一等又是一个多小时,余晖退去,华灯初上,周围窗子的灯也都渐次亮了,更显那一扇漆黑孤寂。

Dave有些急了:“少爷,您接下来还有股东要见呢,要不……”

“走吧。”他终于说。

Dave一怔,他只是随便一催,却没想到他答得这么干脆,反倒不习惯了:“那……其实再等等也行。”

“她应该已经搬家了。”

“搬家……哦,那您为什么还来呢?”

“我只是想来碰碰运气。”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一出口,就与昏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Dave一边开车驶出巷子,一边疑惑地看了眼朱宣文。他觉得少爷这会儿有点不一样,说出的话也让人听不懂。碰运气?您又不是没有她的电话号码,事先打一个电话不就行了吗?花这么长时间,专门跑一趟,就为了碰、运、气?

他看了眼时间,不由得把车子开得快了些。

不过他们终究没有见到那位股东,倒不是因为迟到,而是因为对方最终取消了见面。这样的事情前些天也遇到过,可是今天Dave莫名其妙有些焦躁。

“哎哟,他以为他是谁?不就是个小小的私募经理吗?买了咱们的股票,就以为自己飞到天上去啦?董事长亲自登门他都不见?不见就不见好啦,谁稀罕,哼!”

朱宣文沉默一会儿,淡淡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见我们吗?”

Dave翻着白眼:“还不是因为朱力?”

“他的基金重仓投资了TR,现在基金市值已经快跌到了平仓价,如果TR的股票再跌下去,他的基金就会被强制平仓,而他本人根据行业规定,以后甚至不能再做这一行。”

“有这么严重?”

“朱力应该是答应了他,以高于平仓价收购他的股票,这样他就可以避免以后被踢出这一行的命运。”

“这样啊,”Dave歪着脑袋思忖,“那他这样做也可以理解哦,要是我,我也站在朱力那边的。”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话不对,急忙改口:“我是说,咱们还可以再争取一下……”

“回去吧。”

“……”

“今天就到这里,早点休息吧。”

Dave惊讶地挠耳朵:“少爷,不是我听错了吧?这么早休息,不是您的风格啊。”

朱宣文仰头靠在椅背上,不坚持,不抵抗,任疲倦山崩海啸似的涌来。也许吧,这的确不是他惯常的风格,可原本也没有谁的风格就是不眠不休。他也会累,他也好累。

今天不知为什么,那一瞬忽然就很想看看她窗子里的灯光,仿佛那样他就会多一些力气,支撑他坚持过这剩下的一个多星期。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她不在那里。他扑了个空,仿佛饥肠辘辘的孩子回到家,盘子里却没有一片面包。那一瞬忽然就觉得没了力气。

Dave知趣地不再发问,在初降的夜色中把车子开得不徐不疾。

3

“算上坚定支持我们的、答应了支持我们的、态度暧昧但是很可能支持我们的,从账面上看,我们的胜算和朱力差不多。”谭晓辉一手在计算器上敲敲打打,一手扶了扶眼镜框,神似旧时钱庄里的账房先生。

梅长亭十分惊讶:“怎么会?我们不是应该遥遥领先才对吗?”

朱宣文揉了揉眉心。

谭晓辉解释说:“准确地说,是基本持平,不过有一家私募基金的态度一直不明确,如果他们在明天的大会上肯支持我们,我们的胜算就会很大。”

梅长亭点点头,转瞬又更加担忧:“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不支持我们,我们就很可能输了?”

谭晓辉默而不语。

朱宣文从椅子上站起来:“没关系,运气一定站在我们这边,谭经理,梅总,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预祝我们明天一切顺利。”

谭晓辉也站起来:“预祝明天旗开得胜。”

梅长亭担忧地想要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放心地笑了:“宣文,我不相信运气,但我相信你,你说能赢,我们就赢定了。”

4

夕阳斜照,是与那天相似的余晖。她捧着一束康乃馨从花店里走出来,鼻尖贴近花嗅了嗅,笑容里似有花的香味。

他有一丝情怯,几乎想躲到树后面去,脑中交战一瞬,她已抬头看到了他。她脚步不出所料地滞住,他也一颤,索性站住了。

她现出一点淡笑:“这么巧?”

“不巧。”

“……”

“我到中介公司,问到你现在的住址,在那里等了一个小时,见到你爸爸,从你爸爸口中得知你现在在这家医院工作,然后又找到医院,最后从你同事口中得知你来这里买花。”

他说得波澜不惊,却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颗颗掉进湖水里,搅得水面涟漪交织。

“罗开怀,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她把花抵在胸口,低头看花。“哦。新来的一个精神分裂患者,长期被她丈夫关着,我想在她窗口放一束花,也许对缓解她的病情有好处。”

他默然一会儿,走近一步。“精神病院不是适合你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换一份工作?”

“朱公子,你是在问我何不食肉糜吗?”她苦笑着说,“我家里有房子等着付租金,还有爸爸和弟弟等着养,哪儿有资格挑三拣四?就是这家医院我也还在试用期,是人家挑我,不是我挑人家。”

他眼中有看不清楚的神情,她紧接着便后悔了,和他说这些做什么?博同情似的。

“嗯,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

她不禁又一怔,看着他没有半分玩笑意的脸。

“我原本就是想来看看你,哪怕什么也不说,招呼也不打,只悄悄看看你就好。”

他长身挺拔地站在夕阳里,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一个女孩子刚好从旁经过,听到他这些话,艳羡不已地看向她。

湖面涟漪更盛,她有一瞬想把脸别过去,问他:你不是不想再见到我吗?话在喉咙口晃了几晃,终究咽了回去。他看起来很疲惫,不知这一个月准备得怎样?

“明天的全体股东大会,你的胜算有多大?”

他一怔,语气有一点开心:“你在关心我?”

她终于把脸别过去了:“消息满天飞,躲都躲不开。”

他便笑得更甚了。这消息虽然公开,但远没有到满天飞的程度,她在关心他,这比什么都让他开心。

“我们胜算各占一半,”他如实说,“他是个很有力的对手,我们都已经各尽人事,剩下的,只有听老天来裁决。”

“各占一半,”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扬眉笑道,“也许我有办法让你赢。”

他点头笑:“没错,看见你,我的胜算就大一成。”

“我说真的。”

“可现在离明天开会只有十几个小时了,恐怕不能再做什么。”

她的表情现出几分神秘。“普通人当然是没办法,可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吗?”

“心理医生。”他想了想,开玩笑说,“怎么,你要给参会者集体催眠?”

“比那个还厉害,”她笑嘻嘻地说,“我给他们下降头。”

两人一起哈哈笑起来。余晖落在她脸上,还有她手中那捧花,花儿朵朵都仿佛镀了一层金辉,让他有一瞬目眩。

她刚刚失去了唯一的房子,又换了一份辛苦的工作,但脸上的笑容丝毫看不出生活的不容易。他看着她笑得开心的样子,整个人忽然都跟着通透起来。

其实他也是怕输的,他嘴上说着尽人事听天命,给身边人做出“有我在,你们什么都不用怕”的样子,可其实他也是怕的。他心里比谁都更害怕,因为别人怕了可以指望他,他却必须挺起胸膛,成为别人的指望。今天,他本想偷偷地来看她一眼,汲取一些力量,那样他觉得,明天也许就会多些胜利的可能,可是此时真的看到了她,感觉却又不一样了。

他的确是汲取到了力量,但这力量,并没有让他觉得明天一定会赢,相反,却让他觉得不那么怕输了,这力量让他相信,不管明天发生任何事,他都能扛过去。

5

TR大厦今天涌动着多年未见的罕见气氛,这气氛逐层渐增,增至第十五层,骤然达到峰值。

十五层的第一大厅,是TR集团里一个意义非凡的地方,几乎它的每一次开启,都意味着TR将有一次大事件要发生。今天,这里不辱使命,于万众瞩目中隆重敞开了它的全体股东大会之门。其实召开全体股东大会,本身倒并不是什么值得万众瞩目的事情,重点在于它的主题:选举新董事长。这在TR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自从集团创办那天起,老董事长连续在位三十年,之后平稳过渡给现董事长朱宣文,谁知这才过了几个月,狼烟乍起,风云突变,朱家二公子这就带着外援来发难了。

躁动而又安静,紧张而又平和,两百多人的大厅早早就座无虚席,空气似乎已经剑拔弩张,人人脸上却仍是一副轻松愉快、欢乐祥和的样子,仿佛这不是一场董事长选举大会,而是一场以文会友的茶话会。

朱力首先登场,先是明褒实贬地盛赞了一番朱宣文,接着又谦恭地夸奖一番自己多年来的丰功伟绩,最后万分无奈地表明苦衷——此次参选董事长,实在是为了集团的发展,为了广大股民的利益,不得已而为之啊!

朱宣文第二个登场。甫一上场,就在明褒实贬上展现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实力,既赞扬了朱力,又明明白白地暗示,那只是他在拿老董事长的功绩给自己贴金。接着话锋一转,提到他车祸后修养的数月间,也就是朱力真正执掌公司的时间里,公司错政连出,特别是“人人都买得起的奢侈品”项目,既连累了公司主营奢侈品的销售,又降低了TR这个品牌在消费者心中的形象,他身为现任董事长,深感痛心而又责任重大,故而此次参选,亦是为了公司和广大股东的利益。

总之第一轮交手下来,两人演技相近口才相当,并没掀起什么大波澜,末了两人深情拥抱,如果只看画面,还以为他们是在禅让呢。

可终究不是禅让,接下来便是投票环节。

美丽的司仪幽默地提醒大家,千万要看清楚选票,不要想选A却写成了B,想选B却写成了A,不过说完发现大家并没有笑,只好讪讪地自己笑了笑。

她是秘书部新入职的员工,本没有资格主持这样重要的大会,不过因为这次大会的议题太特殊,她的短处反倒成了长处,借着资历浅、两边都不沾,反倒得了这张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为了今天这场大会,她昨天特地去做了发型,护理了指甲,今早一睁眼就起来敷面膜。此时的她优雅大方,艳光四射,实在不忍心让这么美丽的自己这么快就下台——台下多少成功人士,她在台上多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关注的机会呢。

“我们相信,今天不仅对我们TR,对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奢侈品行业都将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砰!

司仪正滔滔不绝,第一大厅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撞开。一名男子人未至,声先到:“我是股东,你没资格拦我!”

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去,只见一瘸腿男人撇开保安,硬生生闯进会场。保安不知所措地跟进来,似乎听见“股东”二字不好硬拦,但看男子的样子,又实在觉得他不像是来好好开会的。

女司仪吓得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存在感立刻爆棚。

“保安,快把他赶出去,这是什么场合,怎么随便放人进来?”

保安得了令,放开手脚去架男人,谁知男人腿虽瘸,拼起命来还蛮有力气的,一拐杖掀翻一个保安。

“谁敢拦我?不是全体股东大会吗?怎么,小股民不算股东?小股民就没有人权?”

女司仪听明白了,可还是犹豫着,下意识地朝两位老大看去。朱宣文隔着喧闹,看见了跟在罗爸爸身后的罗开怀,见她正意味深长地冲自己点头。

一下想起她昨晚的话。她说,也许我有办法让你赢。他原本只当她是随便说的,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既然是股东,当然有资格留下来,”朱宣文对司仪说,“请他们坐吧。”

女司仪讶异一瞬,不过迅即现出职业化的微笑:“这位先生,那就请您尽快找位置坐好。”

“我不坐!我有话要说!”罗开怀的爸爸说着,大步从中间夹道朝前走去。

被他掀翻的保安已经爬了起来,不过大概觉得老板都不让拦,自己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就站在原地没动。女司仪花容失色,慌张地叫他遵守大会秩序。股东们虽然惊讶纷纷,不过也都好奇他想说些什么。

“站住!”一个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正是朱力。

他记得这个男人,那天到楼顶闹过跳楼,他女儿还是朱宣文的心理医生,办事不力,听说已经被秦风辞掉了。这样一对父女组合,不足以对今天的大会带来影响,但他们的出现,还是让他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里是股东大会,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用你的投票来表达,”朱力缓了缓语气,淡淡地说,“但大会没有让每个股东轮流发言的步骤。”

“朱经理,”朱宣文插言说,“虽然没有那个步骤,但既然股东有话,就让人家说,股东大会上每个股东都是主人,相信大家也想听听这位先生想说什么。”

朱宣文语气温温和和的,完全是商量的态度,说的内容却完全由不得商量。若朱力此时强行阻止,定会引得许多股东心里不舒服。

朱力看着朱宣文的眼睛,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你该不会以为利用这对父女掀些风浪,就能赢得这场选举吧?

“好,那我们就破个例,只是大会时间有限,麻烦这位先生长话短说。”

罗开怀爸爸哼了一声,得了场大胜似的,众目睽睽之下迈开一双瘸腿,气势汹汹地走上司仪的讲台。女司仪吓坏了,噤声后退了几步。

罗开怀爸爸在台上站正了,解下身后的大包裹,在包里翻了翻,接着扬手一挥,整个会场立刻发出一阵惊呼。

那手里高扬着的,赫然是一件血衣!

血衣是件被扯破的T恤,乳白底色上污渍混着血渍,血迹已经干涸了,变成骇人的暗红色,一眼看去触目惊心,似乎仍隐隐散发着血腥味。

有的女股东骤然捂住了嘴。

“这衣服上的血,是我的!”罗爸爸声音嘶哑着说,“我欠了高利贷,被人家找上门来,痛打了一顿,挨打那天我身上穿的,就是这件T恤。”

这话题与股东大会无关,但许是血衣的画面太震撼,全场都静悄悄的,没人打断他。

“我为什么会借高利贷?就是因为我太贪心,押上了房子和老本,全都买了TR的股票啊!那阵子TR集团的股票像疯了一样地涨,我简直高兴死了,它越涨我越买,越涨我越买,买到最后……”罗爸爸说到伤心处,又晃了晃手中血衣,“就是这样,房子也没了,老本也没了,一把年纪无家可归啊!”

大会上都是TR的股东,也有人前不久损失了不少,罗爸爸的话勾起大家的同感,整个会场的人都屏息倾听,有的人脸上现出同情。

“但是!”罗爸爸话锋一转,“股市有风险,这个我是知道的!我老罗虽然没本事,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果这次股票涨跌纯属正常,那我老罗就算倾家荡产,也绝无半句怨言。但现在的问题是,这次异动它不正常!是人为操纵!”

会场内出现一阵异样的安静。

罗爸爸更加用力地一手晃动血衣,一手猛然指向朱力,更大声地说:“是有人暗中操纵!他先抬高股价,让自己人出货,接着又打压股价,让自己人买回来,这一卖一买,他们就赚了多少钱哪!”

罗爸爸说话的时候手指始终指向朱力,这个动作有很强的暗示效果,会场上开始出现嗡嗡的议论声。

“他们赚到的钱,都是从我们口袋里抢去的!我们凭什么让他们抢?我们小股民,凭什么要成为黑幕的牺牲品呢?大家说凭什么呀?”

议论声更甚。朱力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黑脸更黑:“让你发言,不是让你造谣诽谤。保安,带他出去!”

这话像一颗火星,“刺”地点燃了引信,罗爸爸一愣,随即一跳老高。

“你就这么对股东说话吗?啊?大家听听,他就这么对我们股东说话!我们买了他的股票,亏得倾家荡产,却连句话都不能说,说一句就要被赶出去!”

一些股东产生了同理心,会场上嗡嗡声响,虽没有人直接替罗开怀的爸爸说话,融在气氛中的情绪却是很明显的。

朱力紧紧闭了闭眼,压下腾腾火气。他有一万种方法对付这种无赖,偏偏此刻众目睽睽,他得忍着。

“你买的股票亏了,是吗?”朱力尽量平稳地说着,“这一点我也很抱歉,可这次股票大跌也是事出有因,你若真想问责,得去问他。”说着伸手指向朱宣文:“是他的妄想症曝光,导致外界对我们TR的未来没信心,这才最终导致了股价的下跌。”

“我不问他,就问你,你别想推卸责任。”

朱力有点想笑:“哦?那你倒是说说,我的责任在哪里?”

“股价大跌,是大涨带来的吧?大涨的时候,公司是由你主持吧?所以这次股价下跌,也是你的责任!”

朱力几乎想哈哈大笑。朱宣文,如果这个傻瓜是你找来的,那可真是要谢谢你。

“我在家父去世、董事长又突然患病期间,兢兢业业为公司好,刚一接手,就带动公司股票一路高涨,怎么这些不是功,反倒是过了?”

“你少替自己吹嘘!”罗爸爸撇着嘴说,“股票涨当然是好事,可是踏踏实实涨起来的股票,怎么会遇上点风吹草动,就一路狂跌呢?这说明之前的大涨根本就是假象,是人为虚炒起来的,是个泡沫,就等着什么人撞上去,砰,爆开呢!”说着还特地比了个爆炸的手势。

嗡嗡声陡然转大,整个会场轰然一片。

朱力忽然很后悔。为什么要和这个疯子多费唇舌?自己今天是来选董事长的,而他是来搅局的,和他进行口舌之争,无论输赢都注定对今天的选举没有益处。

“你这是恶意诽谤,要负法律责任!保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这个人出去!”“请”字说得重极了。

两个保安正要行动,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等一下!”

正是罗开怀,她从后排座位上站起来,沿通道大步走向台前。“我爸爸的质问很有道理,你凭什么说他是诽谤?作为一名股东,他有权向你质问涨跌的缘由。”

朱力快要被这对父女气疯了。他狠狠地盯着罗开怀,投毒不成的怨恨也随之而起,滔滔怒火恨不得化成一条火龙,直向她扑去。

“没错,他作为股东,有质问我的权利,那么我作为委托人,是不是也有权利质问你,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你为什么将你的病人、当时正在病中的朱宣文带到公共场所,刻意使他的妄想症曝光?你知不知道,正是你的工作之失,才使得我们TR股价暴跌?你父亲的股票损失、在场所有人的股票损失,说到底,都是因你而起!”

朱力话落,全场陷入片刻安静。紧接着嗡嗡声轰然又起,股东们显然已经进入情绪高涨期,不时有大声的议论传出。

“原来就是她啊。”

“这么说这场暴跌都是她引起的。”

“那也不一定,也许这里边复杂着呢。”

“刚才那人是她爸爸呀?”

“他女儿惹出这么大的事,他还到这里来闹?”

……

朱力对自己这个反击很满意,刚才几乎失控的局面,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扳回来了。他甚至产生了一点好奇心,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接下来会做何反应。

不料他等了一会儿,却并没见她做何反应,只是以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看向他。他忽然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原来你就是委托人?”她终于开口,声音淡淡的,和笑容一样带一种意味不明的含意。

朱力陡然一惊,紧接着暗叫一声不好。刚才真是被她气昏了头,竟然亲口说出自己是委托人!他在任何场合都避免提及自己和秦风相识,没想到刚刚,刚刚……

“那正好,这个问题,我也想请教朱先生呢,”罗开怀又说,“朱宣文董事长明明并未患过妄想症,你若是那个委托人,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怎么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说朱董事长得了妄想症呢?”

朱力还在惊慌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哦,我知道了。”她又做恍然大悟状,“我之前一直不明白,朱董事长只是因为在车祸中目睹了惨烈场面,需要一点心理疏导而已,为什么外面传来传去,竟会传成妄想症了?还有,传言对你们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你们却并没有报警追究造谣者,这又是为什么呢?现在看来,答案都在你身上吧,朱力先生?”

反转一个接一个,股东们已经惊讶得放弃议论了,只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两百多人仿佛凝成了一个人。

朱力终于渐渐感觉到,自己是掉进了一个精心挖好的坑里。他垂在体侧的手慢慢握起,紧紧地握起。

“保安,这个人破坏大会秩序,把她带走!”

“朱力,你害怕了吗?”罗开怀立即说,“我今天不是来破坏选举的,恰恰相反,有些事情让股东知情了,才有利于大家更加公正地投票。”

朱宣文抬手示意保安不要动。两名保安已经凌乱了,只好摆出一个像要上前又没有上前、十分想上前又不知老板您还会不会改变心意的扭曲造型。

有的股东终于按捺不住,大声说:“朱经理,人家有话就让人家说嘛,我们也想听听,对不对的,我们自有判断。”

话落立即引来附和声,朱力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各位,相信大家作为TR的股东,对朱宣文董事长之前患病的传言多少有些了解,”罗开怀自顾自面向台下说,“我作为朱董事长的心理医生,原本有义务替病人保密,但既然朱力先生作为委托人,主动说出了这件事,我便有几句话想替朱董事长澄清。”

她顿了顿,以便使股东们的注意力更集中。

“朱宣文董事长之前从未患过妄想症,只是因为车祸受伤静养了几个月,又由于目睹了车祸的惨烈场面,请我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而已。”

议论声轰然又起。

朱力凌厉的声音把议论压下去:“罗医生,之前商场里的那场闹剧谁人不知?你现在说这番话,是想愚弄大家吗?”

“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罗开怀蹙眉说,“那天我们只是因为朱董事长心情不错,外伤也几乎痊愈了,就去找找乐子而已,诚然,方式有些特别,但我想,无论如何,不至于被外界如此曲解啊。”

“更让人费解的是,朱力先生您作为朱董事长的叔叔、他身边最亲的人,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为什么也选择相信传言呢?”她顿了顿,让声音显得意味深长,“或者我应该换个问法,那个传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朱力气得浑身发抖。他中计了。他此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场董事会是为他专门而设的一个大局!他当然可以辩解,但是她这么个问法,只怕他越辩解,股东们越起疑,更可怕的是,朱宣文也会亲自站出来做证,证明他自己从没得过什么妄想症!

呵,百口莫辩,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他有一瞬仿佛感到了命运的捉弄。他以朱宣文患病为契机,想派个心理医生除掉他,后来明白过来他装病,又想将计就计把他的病情宣扬出去,让他回不了公司,没想到如今这两人又反过来将计就计,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指甲陷进肉里,从疼痛中获取一丝宝贵的力量。

“你这么说,无非是想暗示谣言是我传的,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除了让TR的股票大跌,我自己能得到任何益处吗?”

“股票大跌,不就是你要的益处?”

朱力猛然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罗医生,你是不是精神病人接触多了,自己也神经了?”

“骤然大笑,是心虚的表现,用以掩饰被说中的真相。还有你现在鼻翼扩张,呼吸加快,这些都是真相突然被戳穿,精神紧张所带来的常见反应。”

“哈哈,这些,就是你诽谤我的依据?”

“股票暴跌,既可以制造TR陷入危机的假象,又可以把矛头都集中到朱董事长身上,而你,正好于无声处坐收渔利。”罗开怀说着,抬手指向会场正中,“如果不是那场暴跌,没有那个传言,敢问朱先生你,今天凭什么和朱董事长一起出现在这里,竞争这个董事长之位?”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两百多双眼睛齐刷刷盯向朱力。朱力忽然感到一阵呼吸不畅,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来,他向台下望去,看到那些各含意味的眼神,良久,视线落在一张脸上。

“朱宣文,”他冷笑,“今天这个局,是你们故意设给我的,对不对?”

朱宣文坐在前排位置上,此时脸上正现出吃惊、痛心、失望、难过、难以置信又不得不信……许许多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的表情。

只那一个表情,罗开怀就觉得今天如果要颁一个最佳表演奖,一定非他莫属。有些人无论做什么都有天赋,说的是不是就是他这种?

“二叔,”他站起来,步履艰难地走向台前,“这些都是真的吗?谣言是你传的?暴涨、暴跌都是你促成的?而你做这些,只不过是要和我争这个董事长的位置?”

会场又响起嗡嗡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朱力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吵得炸开了。

“你!”他一指朱宣文,胸口猛然一阵绞痛,他忍住了,“朱宣文,我之前看低你了!从那场车祸开始,就全都是一个局,对不对?你装疯,戏弄我,都是为了找准时机和我争TR,对不对?”

“二叔,你到现在还这么说?”朱宣文痛苦地看着他,完全一副心痛得无法呼吸的神情,“我为什么要和你争呢?我本就是TR的董事长啊!”

这一句猛然点醒众人。没错,如果没有股票异动,没有妄想症的传言,朱宣文的董事长就还好好地做着,又怎么会有这一场选举?如此,谣言和股票涨跌对谁有利,它们到底出自谁之手,自然不言而喻了。

股东们渐渐沸腾起来。

正中一个股东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朱力,原来那场暴跌就是你促成的!我的基金差点被平仓,也是你害的!枉我还信了你,差点就把票投给你!”

“就是,这种人不能信的!”

“他为一己私利,这一涨一跌的,害我们损失了多少啊!”

“绝对不能把票投给他!”

“对,不能投的。”

……

一时间人人都化身罗开怀爸爸,大会进入破鼓万人捶阶段,股东大会成了声讨朱力的大会。

朱力一手扶着桌角,只觉心脏一阵强过一阵地绞痛。他闭上眼,有一瞬觉得自己大概撑不过去了,那一瞬他陡然想起去世多年的大哥,大哥也有心绞痛的毛病,否则也不会为他所害。灵魂深处陡然迸出一阵战栗,第一次行凶的恐惧毫无防备地袭来。

这是报应吗?这是报应吧。

他一生笃信命不由天,可是这一刻,却突然生出强烈的宿命感。他为了得到TR,害死了大哥,惹得父亲终身不肯原谅;为了得到TR,他差点害死这个侄子,又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到如今,眼看渴望一生的TR即将到手,却在这一刻,在他无限接近成功的这一刻,此前种种如因果报应般落回到他身上。

难道我错了吗?TR果真不该属于我?我这一生,都活在注定得不到的痴心妄想中?

6

选举已经没有悬念,朱力没等投票结束就离开了会场。朱宣文看出他脸色不对,让司仪扶他去休息,他却狠狠甩开了司仪的手,昂首独自离开会场,只是走出几步又回眸,投来森寒一瞥,罗开怀立刻就打了个寒战。那眼神太骇人,仿佛能勾起她灵魂深处累世积淀的恐惧。

此时投票已经结束,股东们陆续离开了会场,而第一大厅里的热闹却才真正开始。

一向支持朱宣文的董事们留下来,个个向他热烈庆贺,只恨手边没有一杯酒;之前犹豫不决的也留下来,纷纷表明自己其实一直是很坚定的;之前反对他的更是留下来,表示立场嘛,谁还没换过几次立场,重要的不是以前站哪边,而是现在和今后站哪边。

朱宣文被层层簇拥在中间,仿若被拥立的新君。她隔着人群远远注视着他,看到他微笑应对着每一张面孔,和气而威严自生,光华明亮而不灼目,不经意间便照耀了整个房间,连她心中那森寒的恐惧也渐渐驱散了。她想,他的确是适合那个位置的。

“乖女儿啊,在想什么呢?”爸爸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笑问。

罗开怀一惊:“啊,没想、没想什么,爸,我们走吧。”

“这就走?”

“是啊,我们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那也该去打声招呼,要不多没礼貌。”

“……”

罗开怀低下头。刚才舌战朱力,她身上仿佛凝聚了天地日月之能量,别说是朱力,就是给她头猛虎她都不怕,可是现在,一想到要去和他道别,她竟连向前迈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爸爸看看她,又看了看台上众星捧月般的场面,想了想,叹着说:“女儿啊,爸爸这一辈子活得,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失败’,忙忙碌碌了一辈子,到老了一事无成,也没有什么成功的人生经验可以指点你。”

罗开怀隐隐明白爸爸的意思,低声说:“爸,你别这么说。”

爸爸叹了叹:“不过呢,我虽然没有什么成功的经验,失败的教训还是有一些的,就是我这个人哪,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偶尔有点想法,也不敢去争取,怕做了白做,怕失败了让人家笑话,结果呢,就真的一辈子碌碌无为,什么都没得到。”

“谁说的,你不是有我和弟弟吗?”

“你别打岔。我的意思是说,你呀,千万不要像我这么稀里糊涂的,一定要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抬起下巴向人群中点了点,“一旦想清楚了,就大胆地去争取,什么都不要顾虑,管他什么合不合适、应不应该、可不可能,先争取来再说嘛。”

罗开怀一下羞红了脸,她很不习惯和爸爸说这种话题。“爸你说什么呢,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说罢也不等爸爸回答,径直就朝门外走去。

爸爸快步追上来。“哎,这就走啦?还是去打声招呼嘛!”声音大得很。

电梯门好像永远都不会开似的,几秒钟长得像几个世纪,罗开怀的一颗心也起起伏伏,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巨变——先是祈祷门快开,然后是祈祷他不要来,然后是庆幸他真的没有来,再然后,是一点藏不住的失望:他真的没有来哦。

“罗开怀!”

他的声音响起,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顿了一下,回身,看到他微微有点喘。从大厅到这里,不过几步路而已,她看着他的样子,脑子一下就不争气地变成空白了。

“你要走?”

“我……是啊。”

叮!早不开晚不开,偏这个时候,电梯门就开了!

真是不走都不行。她慢吞吞地朝电梯里走去。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她的心一跳,装作十分诧异地回过头。

他这才发觉这一拉有点唐突,也立刻收回手。“我……你……我有件事想问你。”

爸爸快步进了电梯。“朱董啊,你和开怀有事就慢慢谈,乖女儿,爸爸有事,就先回家了哦。”

朱宣文说叫人送他,爸爸却使劲按着按钮。“哎哟,我这么大个人,又不是认不得路……”

叮!终于在说完话之前,如愿以偿关上了电梯门。

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看着他,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起初她以为是突然陷入安静的缘故,可很快就察觉并不是如此简单,她猛然向转角看去,果然见一排脑袋自上而下码得整整齐齐,见她看过来,又唰地一下齐缩回去。

他笑着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们最好还是换个地方。”

当然没办法反对。

他带她来到顶层的一个房间,宽桌大椅,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最顶层的繁华。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里应该是他的办公室,又反应了一会儿,想起他说有话要问她。

他刚好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接过,想了想说:“法国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他是大众心理学的奠基人。”

他一怔,现出非常困惑的表情。她想,他果然是不明白的。

“勒庞有个著名的理论,就是当人们形成一个群体时,群体中的人会丧失原有的理智,变得狂躁、轻信,如果想控制一个群体,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给出一个具有鲜明刺激性的东西,然后围绕这件东西,一遍又一遍,用非理性的方式阐明观点,简单地说,就是煽动。如果操纵者控制得好,群体的感情就会被操纵者控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他倚靠着办公桌,若有所思地听起来。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有一个人举个条幅到医院门口,说医生不负责任,导致出了医疗事故,那么这个条幅就是具有鲜明刺激性的东西。围观者会形成一个群体,迅速相信这个人的话,而不去理性分析是不是这个人缺乏医疗常识,实际上误解了医生。如果这个人再激动地宣讲医生具体是如何如何做的,围观者就会更加相信他的话,进而情感上坚定地和他站到一起。”

他托着下巴,思索着说:“今天的情形,你爸爸那件血衣,就是具有鲜明刺激性的东西,所以血衣一举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全都被吸引了去,接下来你爸爸的话,他们就倾向于相信。”

“对,我爸爸的话虽然缺乏依据,但是很有煽动性,就像喊口号,所以渐渐地,他们的情绪就会跟着我爸爸走。”

“他们的情绪被越带越高,到了足够的程度,你说出我从来都没有患过妄想症,他们就会想都不想地相信。到了最后,他们的情绪彻底被调动起来,那时就算你反过来说朱力是无辜的,他们也不会相信。”

“没错,这是一个心理学小技巧,我也是第一次用。”

他赞叹地点了两下头,用有些异样的眼神看着她:“这就是你说的,给他们‘下降头’?”

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就弱了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心机太重,还有,手段太阴暗?”

他笑,摇头说:“我只是在想,以后千万不要得罪心理医生。”

她更加以为他在说反话,低下头:“我也知道这方法不磊落,可方法毕竟只是方法,目的才是关键,你二叔他坏事做尽,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也用些手段,而只能光明正大地等着被他算计?”

他走近几步,扳住她肩膀,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眉眼疏朗,并不像责怪她的样子。

“想解释的,都解释完了吗?”

“……嗯。”

“那现在,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梅总他们说,今晚要开一个庆祝酒会,祝贺我正式回到公司,你,要不要一起来参加?”

“庆祝酒会?”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么快就庆祝,会不会太不考虑朱力的感情了?又一想,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对手的感情,却忽略自己的感情呢?又一想,我是不是该拒绝一下,以示矜持?再一想,或者还是遵从一下自己的本心?

他久等不见她说话,笑着说:“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啊,不,酒会是你们公司内部举行的,我一个外人还是不要参加了吧。”

他看定她,唇角的微笑就敛了敛。“刚才梅总他们说,今晚一定要请你,因为你的到来,对今天的选举结果意义重大。”

她低头“哦”了一声。原来是梅总他们的意思。

“可是,罗开怀,你听好了,现在我邀请你,并不是因为这个。”

“……”

“今天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天,今晚的酒会也是重要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我希望能有你出现在身边,可以吗?”

他的声音一字字敲打在她心上,那双眼睛像藏着魔力,她看着它们,所有的矜持、忐忑、犹豫,忽然就全都飞走了,只剩下身体内均匀的心跳和笃定的声音。

“好。”

她想,这个人,是我在意的人,倘若没有机会伴随他走完这一生,那么在他人生中重要的日子、重要的时刻,我至少应该以美好的姿态出现,让那个时刻成为他生命之河中的一簇浪花,那样他以后偶尔回忆,或许就会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