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谱

“你告诉我,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皇帝,你装疯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做建文帝?”

1

罗开怀回到家时,差点以为进错了家门。上次离开时满室狼藉还没来得及清理,这回却是截然相反,一推门,眼前空荡荡的——毕竟砸坏了许多家具,一一添置也需不小一笔钱。

她环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一阵酸涩泛上心头,这么一套屋子,他们也很快就要失去了。

小卧室里飘来烟味,这代表爸爸已经回家了,她酸涩的心放了放,朝卧室里走去。刚抬起手,门却自己开了,露出爸爸苍老了许多的脸。爸爸看着她有点讨好,有点胆怯,又有点愧疚。

“开怀,你、你回来啦。”

罗大笑也嬉笑着跟出来:“姐,怎么没跟姐夫……多玩一会儿?”后面的几个字在看到她表情的一瞬间,生生压低了下去。

罗开怀想自己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她骗了他们,巨额的损失不会有人承担,房子也要被收走,甚至连她的工作也丢了,这些真相要怎样一一告诉他们?

爸爸扯了扯嘴唇,脸上又裂出几道皱纹。“呵呵,那个,乖女儿呀……”

她不忍再看下去,把心一横,直说道:“爸,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刚才是骗你的。”

爸爸像没听清似的,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啊”,之后便不再作声,整个人仿佛又干瘪了一圈。

没有预期中的激烈反应,她反倒更加不安,正想安慰什么,却见爸爸挤出一个苦笑,点头说:“我就说嘛,哪儿有那么好的事,赔掉那么多的钱,马上就有人眉毛都不皱一下地来还。刚才我在楼顶是太高兴了,就一下子什么都信了,可回来的路上我这心里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感觉不像真的,你这么一说,我这心倒是放下了。”说着又长长地叹了叹。

爸爸的平静反倒让罗开怀一颗心高高悬起。“爸,对不起,我们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才骗了你的。”

“乖女儿啊,不怪你,说到底是爸爸对不起你,难为你连那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爸,你真的不生气?”

爸爸扯了扯嘴角,摇着头后退了两步,背靠在门边上,慢慢蹲了下去,喃喃着:“不生气,我有什么资格生气。”说罢,头埋在膝盖上良久,双肩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罗开怀小心地也蹲下去:“爸?”

爸爸肩头耸动得更厉害了,双手抱头,呜咽着:“你放心,我不去自杀了,不再去给你添麻烦……只是可怜你们姐弟跟着我,却连房子都被我败光了,我这个爸爸做得丢人啊!”

罗开怀听得心中酸涩,一时也无语。这房子里有她的童年,有妈妈在世时一家人的欢笑。有时我们怕失去一样东西,并不是在意这样东西本身,而是在意它所承载的意义。

她忍住酸楚,笑着说:“房子没了人还在呀,以后我和弟弟会努力,把这房子再买回来。”

本是句安慰的话,却像碰溃了爸爸心中的堤坝,爸爸肩膀猛地耸动几下,放声大哭起来。罗大笑也手足无措地蹲下来,看看爸爸,又看看姐姐,喃喃地说:“爸,你放心,以后我也不好吃懒做了,我和姐一起努力。”想了想,又从衣兜里翻出几十块钱。“姐,这是上次从你钱包里偷的……就剩这么多了。”

罗开怀看着那些钱,眼中强忍的泪终于流出来,她没去接钱,反倒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唇角弯起来,撞破一滴泪珠。

待一家人终于止住眼泪,爸爸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好一会儿,终于站起身,叫罗开怀和弟弟稍等,自己回到卧室,一会儿捧了个大纸箱出来。

“爸爸没用,把家都败光了,现在咱们家最宝贵的就是这些东西了。”爸爸一边说,一边打开纸箱。罗开怀和弟弟围过来,见里面是几本他们幼年时的影集、妈妈的首饰包,还有几册线装书。都是些经年不碰的东西,如果不是爸爸拿出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屋里还藏着这么个纸箱。

罗开怀拿过一本影集慢慢翻看,心里涌动着暖暖的酸涩。

爸爸拿出一本线装书递给弟弟:“大笑,这几本是咱们罗家的家谱,你听好了,以后不管咱们把家搬到哪里,这几样东西都绝对不能丢的。”

弟弟“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接过来。罗开怀一听“家谱”,正翻影集的手一顿,不由得也看过去。

“爸,这就是你之前在电话里和我说的那个家谱?”她一边问,一边也拿了一本出来。

“是啊,以前总觉得你们小,就没拿给你们看,”爸爸叹着说,“现在这个罗家是交到你和你弟弟手里了,这东西,也是时候传给你们了。”

罗开怀轻轻翻开一页纸,一串串繁体字现于眼前,笔锋苍劲有力,仿佛那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有着不屈的性格,只是纸张略显暗淡,细细嗅来,有种纸墨久存的味道。她深深嗅了嗅,胸中涌起奇异的感动。

“爸,咱们家那时候姓刘?”

“是啊,隐姓埋名嘛,刘是大姓,不引人注意。”

弟弟听不明白,好奇地问为什么,爸爸便将那段家史又讲一遍,罗开怀的思绪也随着爸爸的讲述又一次回到了几百年前。她轻触纸面,指尖传来沙沙的触感,仿佛能感受到那字与字的留白间没有写出来,却代代铭刻在罗家人心里的隐秘情感。

胸中忽然激荡莫名。孤军奋战的将军、举兵谋反的皇叔、年轻的皇帝、多情的皇妃、楼顶上骇人的朱力、梦里自尽的自己,还有那一枚艳若滴血的玉簪、那与朱宣文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皇帝……

梦中的、现实的、故事里的、想象中的,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胸中涌起千层浪,一浪一浪冲击着心志。倒并不是因为那个梦,也不是因为那前世今生的猜想,事实上自从那次经受了方教授的教诲,她反倒慢慢不再纠结于那个猜想了,所谓一心一世界,你信它,它便是真的,你不信它,便到哪里都找不到证据。何况就算是真的,人世倏忽几百年,过去的早过去了,今人却自有各自的生活,纠结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这一次,这个猜想却不同。她紧紧地攥着家谱,胳膊都微微发起抖来。

“姐,你怎么了?”

弟弟的声音把她唤醒时,她已不知自己发了多久呆,整个人有种被从另一个时空拉回来似的恍惚。

爸爸也担心地看着她:“开怀,你哪里不舒服吗?”

她急忙应着没事,把家谱放下,转身回到房间里去。爸爸以为她为家中变故难过,倒也没有唤她,她此时心中想的全是另一件事,也未注意到身后爸爸低低的叹息。

2

对着手机,已记不清是第几次犹豫,窗外暮色低垂,提示这漫长的一天即将过去。罗开怀握着手机的手狠狠紧了一紧,终于按下去。

“Dave,你家少爷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见他一面,有要紧的话要对他说。”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响起的却是朱宣文的声音:“对你我永远有时间,你在哪里?我去见你。”

“我……在家。”

“那十分钟之后,你家巷口外左边的那家茶楼,我们在那里见,好吗?”

“十分钟?”

从他送她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了,他还在距她家巷口十分钟车程之内?那他这三个多小时都在做什么?还是说,一直什么都没做,哪里也没去?

反正想也想不出,她心里还装着更大的事,索性直接应了,立即动身去茶楼。

她赶到时,他已经在门口等她了,笑容有点神秘,又有点期待,好像有话想说。只是她心情急迫,顾不得别的,一见面便说:“我有话要问你。”

他微微一怔,倒也没立即追问,只是把她带进已经准备好的茶室。她连奉茶的女孩子也支走了,Dave见状说喝不惯这茶,也找了个理由出去,一方雅室只剩两个人、一盘茶。许是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他也面露疑惑地看着她。

“你告诉我,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皇帝,你装疯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做建文帝?”她开口便是这个问题。

他当即一怔,脸上的疑惑僵住又慢慢淡去,最后浅笑了笑。“随便一想,就是他了,也没考虑太多。”

“真的吗?”

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让他想起“洞若观火”这几个字,仿佛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毫无防备地被人窥见,不过倒也并不狼狈,因为窥视的人是她啊。与其说他害怕被窥见,倒不如说,他等着被她窥见,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那是个反复痴缠的梦境,梦里她清晰无比的脸、眷恋又绝望的眼神,还有她挥簪自尽,颈上喷薄而出的那一抹鲜红,都如魔咒一般烙在他心里,让他梦着醒着都无法忘记。

他也曾以为那是噩梦,想尽办法试图摆脱,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梦得久了就习惯了,抑或是梦里她的眼神叫他留恋,他渐渐地便不再害怕那个梦,反倒开始期待在梦里遇见她,又渐渐地,那期待也变了感觉,他觉得她应该和自己一样,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做着同样的梦,等待着同一个梦里人。

他曾经把这想法告诉了Dave,Dave吓坏了,操着蹩脚的英语帮他找来一位精神科医生。

当时他在英国留学,Dave被爷爷派来给他当保镖。他没办法,只好见了那位医生,假称自己只是开玩笑,精神科医生反复测试,终于确定他神志正常可以继续念书,这才抬手放行。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甚至自己都开始觉得这想法大概真的疯狂。

直到在那场拍卖会,他见到了那幅画像,还有那枚玉簪。当时他整个人都呆了,甚至连拍卖师口中的话都没听清,价也忘了出,只呆呆地看着画中的她出神。只是最后锤子落下前那一瞬间,他终于猛然醒转,高举牌子,叫出了一个叫所有人低呼的价格。

从此他再也不怀疑那个梦境,也不怀疑自己的身份,更不怀疑这世上,还有一个她。

回国后那场车祸,他固然没有真的撞坏脑子,昏迷数日却是真的,在那数日里,之前蒙太奇般的梦境奇迹般地连贯起来,仿佛一场生动的前世回放。那回放那么真切,以至他醒来的第一瞬,是真的误以为自己还是皇帝。

这就是他选择做建文帝的原因。

他有一瞬的冲动,想要把这些都告诉她,可话到嘴边还是没勇气。万一她没做过这个梦呢?万一她也以为我是疯子呢?商场上,他最讨厌那些优柔寡断、患得患失的人,此刻却忽然明白,那些人并不是天生懦弱,他们只是背负着太沉重的负担,每一次失败的背后,都有他们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犹豫一会儿,终于笑着说:“当然。如果一定说有原因,可能是我一直比较喜欢这个皇帝吧。”

“是吗?”她仍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并没有戳破他的意思,“我也很喜欢这个皇帝,据说他是朱元璋最疼爱的孙子,生性仁厚,勤政爱民,继位以后施行了很多仁政。我想,这大概也是朱元璋执意立他做皇太孙的原因吧,他很适合守江山。”

他神色微动,移开视线看着眼前的茶盘。

她便开始泡茶,边泡边说:“只可惜,后来他遇上皇叔燕王谋反,在位只有短短四年,如果他能在位久一点,明朝也许会更好。”她倒好了茶,把茶杯递给他。“你说,如果再给建文帝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输给燕王?”

他已经接过茶杯了,没拿稳,险些将茶水洒出来。

“哪儿有那么多如果,”他淡笑着说,“都几百年过去了,输就输了。再说燕王也不错,后来做了永乐帝,建了许多丰功伟绩。”

“皇帝功绩多,不代表百姓生活好,如果是建文帝,也许会做得更好呢。”

他沉默一会儿,忽而笑了:“你今天找我来说有要紧事,就是为了谈这段几百年前的皇家旧事?”

她却并不笑,近乎固执地凝视着他,许久,徐徐问:“那你相信人有转世,命运天定吗?”

他正在举杯喝茶,闻言茶水全都呛在嗓子里,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她并未追问他为何如此反应,只是等他平复好了,自顾自接着说:“我相信。你知道吗?我从小常做一个梦,梦里我总是用一枚玉簪自尽,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古怪的噩梦,直到有一天,我在你的家里亲眼看到了那枚玉簪。”

他听得呼吸都要停止,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几分欣喜又几分期待地问:“所以,你是想说,你我是前世注定的缘分?”

“不,不只有我们,还有你的爷爷、父亲、二叔,我们每个人都在冥冥中被安排好了位置。你的爷爷是朱元璋,父亲是太子朱标,二叔是燕王朱棣,而你,就是那个只在位四年便遭皇叔谋反的建文帝——朱允炆。”

他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前世今生,他隐隐琢磨过,可若是把家里每个人都对应上,那也未免太离谱,他从未想过,也并不相信。

“你在开玩笑吗?”他颇感荒谬地笑着问,随手端起茶杯一饮,却发现杯子空了,只好放下,“总不能因为我家姓朱,就把明朝皇家那些旧事都硬扯到我家人身上吧?”

“这不是硬扯,你好好想一想,你父亲英年早逝,不正如当年朱元璋的太子病逝?朱元璋明明有朱棣那么个能干的儿子,却执意把皇位传给孙子,难道不正像你爷爷一定要选你做接班人?你二叔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如燕王谋反?”

她说完停下来,殷殷地看着他,似乎在给他时间思考。他转着手中茶杯,良久,却只是浅笑了两下。

“若这么说,那朱元璋其他的儿子都在哪里?燕王是皇四子,我二叔却是爷爷的次子;朱允炆不是皇长孙,我却是我爷爷唯一的孙子。这些细节都对不上,怎么能说不是硬扯呢?”

她一怔,还真是一时被他驳得没话说。毕竟前后差着几百年呢,什么都变了,哪儿能一一对上?

他给她倒了杯茶,又给自己也倒上,笑着说:“我知道,你和许多人一样,都为我在公司的退出感到不值,可那毕竟是我的选择,选了就选了,总不能因为一件皇家旧案,就改变初衷和我二叔争斗。那样也太荒唐了,不是吗?”

她咬唇沉默着,知道凭这些猜想难以说服他,毕竟连她自己一开始都难以置信。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想了想,也一饮而尽。

“好,那就不说什么前世今生,只说你二叔。梅总和那些老臣力劝你回公司,固然有他们的私心,可朱力那个人,你难道就真的觉得可以把公司托付给他吗?”

“过去十几年,他在公司的表现应该就是最好的回答。”

“过去十几年,是你爷爷在主导公司,不是他。”

“这有什么关系?”

“这当然有关系,”她身子向前倾了倾,“你爷爷当年一手创办TR,一生见人见事何其多!如果朱力真的可堪重任,他又为什么执意把公司交给你?”

朱宣文放在茶盘边的手握了握,突然起身离席,几步走到窗边。这代表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罗开怀的心稍稍提了提,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跟上去。

“我爷爷为什么选我,我之前已经对你解释过了。”

“那只是你的理解。你继任TR董事长以来,朱力对付你的手段一次比一次狠辣,试问这样一个自私狠毒的人,如果TR是你的孩子,你放心把它交到他手上吗?”

他的喉头滚动,双眼专注地盯着格子窗,可这茶室古色古香,窗上并无可观风景的玻璃,只是一张纸而已。

“还有我爸爸,”她接着说,“他今天差点从TR大厦的楼上跳下去,而让他如此绝望的,正是TR集团涨跌异常的股票。你大可以说股市有风险,我爸爸他又蠢又贪,落到这一步也是咎由自取,可是他沉溺股市这么多年,虽然赔过很多钱,却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惨。同一时期、同一板块的股票,也没有哪一只涨得那样厉害,又跌得那么凶。你难道真的以为,像我爸爸那样的小股民,在这次股票异动中所受的损失,是他们应该承担的吗?”

“我说过,你爸爸的损失我会承担。”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她的声音高了点,为他的固执感到不可思议,“你可以救我爸爸,可是有多少人的爸爸是你救不到的?有多少人的损失更大、境况更惨,而你却根本无从得知?”

“我是人,不是神,本来就不负责拯救万民。”

“可你原本可以让这一切不发生。”

他一手抬起扶在窗格子上,紧紧抓住,侧头看着她。她目光灼灼地迎视回去,一分也不退让。

“如果车祸之后你没有装疯,如果你没有不负责任地把TR推给朱力,也许这场股票灾难就不会发生。我不知道朱力在整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清白的!”

“是梅总请你来做说客的吗?”

“不,是我自己决定来劝说你。”

他凝视她许久,终于收回目光。“不管怎样,这件事我已经做过决定了。”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冷淡,“我原以为你会支持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怔了怔,一时无言。相处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冷淡的态度对她。她有些后悔,这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他走开几步至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喝下,却发现搁置太久,已经凉了,还有些苦。

“我还有事,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我就先走了。”他说罢顿了顿,似乎在等着她回答,等了一会儿见无回音,终于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她终于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事实上,这个问题才是她约他见面的真正原因,也是她决定劝说他的真正原因,只是从头到尾,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她也仍然不想问出口。

他已走到门边,闻言立刻就停住了。

“哦?”

“你父亲……当年是不是心脏不太好?”

他蹙了蹙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先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是。”他顿了顿又问,“你怎么知道?”

她不知道,她只是猜测,她多么希望自己猜错了,然而似乎并没有。

她并不理他的提问,只是自顾自说:“我的所长秦风,叫我给你吃的那种药,严格来说并不是毒药,只是能害人性命而已。所以如果当时你吃了,就算药发身亡,尸检结果也看不出什么,至多检出你服用过抗幻觉的药,而你本就有妄想症,那样的结果简直太正常了。”

他的眉毛蹙得更深了,似乎意识到什么,又似乎完全不明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治疗精神病的药物,有的能够诱发心衰,如果患者本身就有心脏病,趁他劳累的时候给他吃上一两粒,很容易要人性命,神不知鬼不觉。”

他一下反手扶在身后的门上,紧接着整个人靠上去,发出一阵荒诞的大笑:“绕了这么大个弯,难道你是想说,我二叔十几年前就勾结了秦风,他们联起手来在我父亲的药上做文章,所以,我父亲其实是死于谋杀,而不是过劳猝死?”

“能推理得这么清楚,看来你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我当然没这么想过,因为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朱力为了得到公司,现在能对你下手,当年为什么就不能对你父亲下手?你也说过,你爷爷一直想让你父亲做接班人。”

“那不一样!”他大声说着,似乎想找一个证明那不一样的理由,想来想去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背靠在门上呼吸急促,整个人与这清幽的茶室极不协调。

她心里一半不忍,一半刺痛,可既然开始了,就回不了头。

“再想想你爷爷那份遗嘱,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把所有股份都给了你,却一丁点都不留给你二叔?那样的遗嘱,真的合理吗?”

他冷笑:“难道你是说,我爷爷知道我二叔当年谋杀了我父亲,所以才不把遗产分给他,以示惩罚?”

“这很可能,不是吗?”

“不是!如果我爷爷早就知情,他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还留他在公司里?他以为只是不分给他遗产,把股份都留给我,这样就够了吗?”

她并不回答,因为这并不是需要她来回答的问题。她有些悲悯地看着他,等着他自己慢慢平复。

“你告诉我,”他终于平复了一些,又问,“你今天所说的这些,证据在哪里?”

“我没有证据,”她如实说,“这些全都是我的猜测。”

他怔了一会儿,接着发出连续不断的低笑,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猜测?”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又或者,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决定信还是不信。”

他终于止住了笑,眼中森寒冰冷,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罗开怀,梅长亭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如此煞费苦心地劝说我?”

“他们没有找过我,我并不是在帮他们。”

他没心情听她辩解,反手打开茶室的门。“今天真的够了,够了,你说得够了,我也听够了。”他一边说,一边倒退着出去,“就这样吧,罗开怀,我很后悔来见你,很后悔。”

伴随着关门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只剩一双眼睛,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一个人的茶室陡然安静,他用过的茶杯空置在桌上,杯旁一串水渍。他信了,她知道,此刻她却很后悔,正如此前她曾那样迫不及待。

他说他后悔来见我,很后悔。

我错了吗?一缕疑惑自心中滋生,宛若雨后滋生的藤蔓。我那样猜测真的对吗?又或者,即便是对的,又真的应该对他说吗?

3

余晖已暗,一日的喧嚣却远未结束。茶楼一侧是回家的小巷,另一侧商铺林立,仿佛一间一间排开去,永远都走不到头。罗开怀心神不定,下意识地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火锅店里传出热气腾腾的欢笑,咖啡馆门口装饰着艳色鲜花,前行不远有一家汽车4S店,宽大的玻璃窗宛若一面水晶巨幕,里面是弧线流畅的最新车型。

罗开怀沿途默默走着,渐渐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错了。六百年物换星移,什么都变了,前世今生,那是多么荒唐的想法。前阵子诊所有位医生得了抑郁症,当时她想自己专业过硬,心灵强大,绝不会被患者拉下水,如今看来全不是那样,才治了个假精神病,反倒差点把自己弄得真神经。

她叹了叹,退一步说,就算前世今生真有其事,他的父亲又真的会是朱力害死的吗?只是毫无证据的猜测,她那会儿却近乎偏执地坚信,还发了疯似的要说给他听。说了又能怎样?什么都改变不了,徒增他的烦恼而已。

眼前又浮现出他离开前那种陌生的眼神。他说,罗开怀,我很后悔来见你。

“小姐,要看房子吗?”一个热情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罗开怀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房产中介的门口,热情的声音来自一位梳中分头的男子。这才想起,自己很快就要无家可归了,倒真是需要租个房子呢。她点了点头,牵线木偶似的随男子进店。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男子全部心神都在她身上。

“小姐您现在买房就对了,”中分头热情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别看都说房价跌,过一阵子啊,还得涨,您没看人工物料都在涨,那房价哪儿有跌的道理?您现在买真是太有眼光了!那个,您想看什么户型,多大面积的?”男子边说边走到电脑前,手脚像嘴巴一样麻利。

罗开怀被他说得一阵心虚:“呃,我是租……租房。”

中分头一怔,旋即还是热情如旧:“哦,租房好呀!您别看房价连年涨,说到底这房子又不是投资品,如果没有钢需,还是租来住划算的呀。嗯,您要多大面积的呢?”

“小……小一点就好。”

“小一点的?”

“嗯。”罗开怀点点头,不知为什么,这一瞬,她忽然觉得中分头看她的眼神有点异样,正在想是不是自己敏感了,忽见中分头又递给她一个本子。

“小姐,您帮忙登个记好吧?如果今天找不到满意的,回头有了新房源,我好联络您。”

本子上皆是客人们登记的姓名和电话,罗开怀不疑有他,痛快登记了。男子接过看了看,眉目舒展地笑了笑,打开电脑飞快地查起来。

“哎哟,小姐,您真是好运气!”说着把电脑转向她,“您看看这个,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五十多平方米的房租,房子新,家具又全,您要是现在租,马上就可以住哎。”

“这个太大了,我还是要小一点的吧。”

“大是没错,可您看清楚了,房租和小房子是一样的,我全店可就只有这一套,您这是占了先机的便宜,要是明天早上来,可就不一定有了呢。”

她仔细看了看,那房子确实不错,房租却低得离谱,她没有占便宜的嗜好,脑中第一反应是,为什么?

“这个,不会是凶宅吧?”说完自己脊背都一凉。

中分头一怔,紧接着连忙摆手:“不会不会,这房源我们都调查过,您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小区里打听的。”

那样才不会打听到什么,小区里的业主为了不让房子跌价,都不会承认里面有座凶宅,恐怖小说都是这么写的。想到这儿心里又一阵发怵,她连忙摆摆手:“不要这个,我还是看看别的。”

“这么划算您都不要?”

“呃,位置有点远,您这儿还有别的吗?”

“不远,您看,附近还有地铁站,到哪儿都方便……”

“要是没有,我改天再来吧。”

见罗开怀起身要走,中分头连忙叫住她,犹豫了片刻,一拍桌子,索性和盘托出。

“我就跟您实话说了吧,这房子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租金也是很贵的,可今天下午有位先生来过,说如果有位像您这样的客人来租房子,就让我把这套给您,中间差价他会给我补齐,连定金都交了的。”

罗开怀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位先生是不是宽额头,高鼻梁,嗯,身材不错,身高大概这么高?”她抬手比量着朱宣文的身高。

“是的,是的呀!”中分头一副成人之美,好开心的样子,“小姐您真是好福气哦,男朋友悄悄替你付房租都不让你知道,我做房产中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我看你就领了他的好意吧。”

原来他这三个小时就是在做这件事?罗开怀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又没有别的解释。

难道他早料到我要在这附近租房子,所以就预先来打好招呼?可他怎么知道我会到哪家房产中介?难道说,他在附近每一家都打过了招呼?一瞬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一瞬又想起在茶楼见面时,他有些神秘的笑容。

如果真是那样,他是不是原本打算喝完茶,就邀我到这边散步?心中忽然涌动起难以言说的感觉。

“小姐,这房子您要吗?”中分头揣摩她的神情,似乎笃定她一定会要。

罗开怀回过神来,还是摆手:“不要了,老板,我还是看看其他的吧。”

中分头意外了一瞬,思索一下又什么都懂了似的,一边帮她找新房源,一边推心置腹似的继续唠叨。

“小妹妹,我跟你讲啊,这房子你可以不租,不过这个男人啊,我劝你还是要考虑一下的。我开店这么多年,也算阅人无数,他这个人啊,面相一看就不一般,天庭方阔,鼻梁挺直,这叫龙颜,在古代是叫有帝王相的……哦,有了,你看这个怎么样?”

罗开怀接过电脑,有点在意他的话:“老板,你说他有帝王相?”

“对啊,还不止呢,还有痴情相,看上了谁都是死心塌地一辈子,这种人万中无一,小妹妹你可真的要好好珍惜哦。”中分头说得中肯之至,好像被看上的是他自己一样。

罗开怀笑了笑,觉得眼前这小户型价格公道,位置也近,好像为她量身准备的一样。

“老板,我就要这套了,只是比较急,这两天就搬行吗?”

中分头还沉浸在牵红线的兴奋中,一时竟有些愣怔:“啊?这就定下啦?不再看看别的?”

“对不起啊,老板,我还是不能要那套大的。”

店家佣金以租金百分比计算,自然是租套大的利润多。中分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笑着挥挥手:“哎,哪儿的话,别看我刚才说那么多,租哪套房子、要哪个男人,当然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这店家很有意思,罗开怀开玩笑说:“老板,您要是刚才不告诉我实情,也许过两天我比较一下,又回来租那套大的呢。”

“那我也得告诉你,我这人啊,最见不得把话藏在肚子里,原本我都想好了,你就算租了那套大的,到最后我还是会告诉你实情。”

“为什么?那样不算泄露客户秘密?”

“什么秘密不秘密的!”中分头一挥手,上来一股认真劲,“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有话都不直说,为对方做点事也偷偷摸摸的。要我说,有什么怕的呢?有话就说出来,有意思就表达出来,给对方一个明明白白选择的机会,这样多好,省得以后后悔。”说罢叹了叹,一副有故事的人的模样。

罗开怀琢磨着他的话,一时也有点出神。

中分头递几张纸过来:“小妹妹,这是合同,你先看一下?”

“哦,好。”她看起来,视线却始终落在一处,许久抬起头,突然对中分头说,“老板,谢谢你。”

中分头似乎没想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谢的,忙摆手:“哎,客气客气。”

“是真的要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明白,我今天对他说的话是有意义的。虽然如何选择是他的事,可至少选择前,他应该有一个明明白白做选择的机会。

4

还有十分钟,他整了整西装衣袖,越过办公桌,走到落地窗前站下。

今天的阳光很好,像他的心情一样好。从高高的大厦望出去,远处天蓝云淡,整个城市都仿佛臣服在他的脚下,让他有种君临天下般的感觉。这感觉非常棒,他迎着阳光笑了笑,像在接受命运的礼赞。

他是有资格接受这礼赞的,不是吗?过去几十年,没有人真正知道他经历过多少艰辛,挨过了多少隐忍,遭受过多少不公,又付出了多少努力。所幸他都坚持过来了,也只有他能坚持过来,只有他,才配享受这命运真正的礼赞。

父亲、哥哥、侄子,他们都曾像命运的宠儿,站在朱家荣耀的舞台上,享受唾手可得的荣光,可那又怎样呢?命运真正的荣光,从来只属于坚忍不屈的强者,而在朱家,这个强者只有一个,就是他。

只差五分钟了,他的心跳得快了些。会议室那边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好,只等他过去,他有些迫不及待,可还是决定遵从计划好的时间。这次会议在他心中有着近乎神圣的地位,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准备踏进梦寐以求的殿堂,每一次呼吸都怕错了节奏。

当当当!

是敲门声,男助理端着茶杯走进来,恭顺地说:“朱董,给您泡的新茶,茶温刚刚好,您润润喉咙?”

今天董事会的主题是选举新董事长,助理提前叫一声“朱董”,预祝和讨好之情满溢。

朱力却皱了皱眉。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送茶也不在他预计之中,助理虽是一番讨好,他却感觉像是礼佛前被绊了一绊,有点不那么顺畅。

助理不知自己有什么错,忐忑地端着茶杯。茶香袅袅飘出来,是他喝惯了的味道,他嗅了嗅,忽而又改了想法。也许这并不代表横生枝节,而是命运的预祝、冥冥中的暗示呢?心念及此,他转眼又现出好脸色,伸手去接茶杯。

助理前一刻还在想自己哪儿错了,没想到老板这么快又变脸色,一个没递好,茶杯晃了晃,一点茶水溅湿了高定西装的衣袖。朱力这回是真愤怒了,当即把茶杯放到桌上。

“你想干什么?”

助理忙一边惶惶道歉,一边从柜子里又拿一件西装出来,老板的心思他终于琢磨出来了。

“朱董,这件您换上,脱下旧的换新的,这是吉兆呢。”

哦?这话又像一股清泉,哗啦就浇灭了呼呼燃烧的小火苗。朱力忽然又觉得自己是过于紧张了,今天是大日子,万事俱备,可不要先自乱阵脚。

十点整,吉时已到,他再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琐碎的情绪上,理了理新西装的衣袖,干脆地出了办公室。

脱下旧的换新的?嗯,这话说得不错。

5

TR很久没有开过这样的会了。几个月来,老董事长去世、新董事长出车祸、业绩下滑、股票暴涨又暴跌……TR就像一个原本健步如飞的巨人,突然就生出许多毛病,路也走得磕磕绊绊。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知道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参会者几乎已全员到齐,其中有三张生面孔,应该是趁此次股票大跌,参股TR的几家新公司的代表。他们的存在让股东们想起自己大幅缩水的股票,进而脸色都难看起来。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就是在这个时候。

朱力踩着稳健的步子走进来,神色凝重而不沮丧,眉宇间一股挽大厦于将倾的王者之风,许多正在沮丧的股东见了他,神情都为之一振。他是今天临时股东会议的发起者,也是最有力的参选人,但愿他能带领TR走出这场困境吧。

梅长亭不顾风度,冲朱力一记眼刀。朱力坚毅的下颌紧了紧,径直走到主席位旁边坐下,朝近在咫尺的座位瞥了一眼。那个座位暂时还空着,不过很快就会有新主人了。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梅长亭,等我有空再料理你。

“各位股东,今天召集大家来开这次临时董事会,原因相信大家都已经清楚,”朱力凝重地说,“我们TR最近发生了许多事,公司遭遇了自创办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股东们发出一阵轻微的哗然。遭遇了危机大家都知道,但是“创办以来最严重”?有那么严重?

“危机的根源,说到底,是现任董事长数月前发生的车祸,车祸后董事长陷入了昏迷,之后便由我临时主持公司事务。作为代总经理,我必须向大家坦陈,对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有的董事不动声色,有的以眼神交流。

朱力扫了眼众人的反应,接着说:“事实上,董事长车祸后并没有昏迷太久,而我却向诸位和外界隐瞒了这个消息。至于隐瞒的原因,”他叹了叹,“相信诸位都已经知道了,是董事长醒来后患上了妄想症。这种病十分罕见,我也未曾见过,原以为很快就会好,便自作主张暂时隐瞒了消息。”

董事们有的点头,有的叹息。数月前朱宣文在这里继任董事长的一幕记忆犹新,那年轻人有着天人之姿,又有老董事长生前力荐,大家都以为他会带领TR走向前所未有的新高度,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天妒英才总是让人叹息,一时气氛更加凝重。

“为了不影响公司运营,我一方面对外隐瞒消息,一方面秘密寻找心理医生为董事长治疗,可谁知治疗日久,董事长的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倒因心理医生的疏忽使病情泄露,进而严重影响了我们公司的股价。我在此次事件中负有最大的责任,为此,再次向诸位董事道歉。”

一番话虽是道歉,却把“我一向倾力为公,热切盼望董事长好起来,可董事长就是好不起来,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几重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听得董事们频频点头。

“朱经理,这些我们都了解,您的初衷也是为公司好,就不必自责了吧。”一个坐在末尾的董事说道。

另一个立即接上:“是啊,今天的主题是选举新董事长,咱们现在就开始吧,我选朱经理。”

“我也选。”

“我也选。”

顷刻就有几个人跟风。

朱力连忙摆手:“承蒙大家如此信任,我朱力感动之至,只是董事长一职责任重大,我实在不敢贸然担此大任。”

末尾的董事便又发话:“您不敢当谁还敢呢?这些年您为公司做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是危急关头,朱经理您就别推辞了吧。”

“是啊,您就别推辞了。”

“别推辞了。”

朱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副“真是拿你们没办法”的样子,叹了叹说:“承蒙大家如此信任,公司发展事大,我也就不执意推辞了,只是今天的候选人不止我一人,大家还是要按程序表决……”

“哈哈哈哈……”

一阵嘲笑声打断朱力的话,朱力一滞,向梅长亭投去森寒一瞥:“梅董事,你这是做什么?”

梅长亭轻蔑地看着他,冷笑说:“朱力,夺权篡位,拥兵自立,自古再不顾脸面的逆贼,上位前都要假意先推辞个三番五次,你推辞一次就迫不及待地答应,这上位的心,够急的呀。”

还有几位董事跟着发出嗤笑声。

朱力的脸一阵黑一阵紫,胸中烈烈怒火,许久后终是压了下来。梅长亭的发难在他预料之内,他忍功盖世,断不会为此等小事乱了方寸。

“梅总,你对我个人有任何不满,都可以在私下向我表明,可现在是召开董事会,能否请你暂时以公事为重,先放下私人恩怨呢?”

几句话,既解了自己的尴尬,又显得梅长亭公私不分,朱力瞄了瞄董事们的反应,暗暗给自己的反驳打满分。

“我和你没有私人恩怨,”梅长亭大声说,“我在这里说的也是公事,朱力,你没资格参选董事长。”

朱力实在是想狠狠地反驳他一番,可又觉得自己不该恋战,否则会被他拖乱阵脚。他笑了笑,说:“好,梅总尽可以保留自己的想法,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的选举就继续进行了。”

会议室的大门再次被推开,就是在这个时候。

朱力蹙了蹙眉。告诉过助理会议期间不要进来添水,他怎么就是记不住?他很不满地看向门口,紧接着,整个人刹那凝固,正如此时凝固住的其他董事一样。

朱宣文一身银灰色西装打扮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呆掉的众人。

“抱歉,各位董事,我来晚了,听说今天有临时董事会,希望我没有……迟到太久!”

他的声音像他的微笑一样温和,宛如三月春风,四月杨柳,只是在场的董事们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似乎看不懂他这是病着呢,还是好了呢。

终于,梅长亭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得几乎要哭了:“没迟到,董事长你没迟到,你来得刚刚好,刚刚好啊!”

“那就好。”朱宣文点了点头,施施然走到会议桌正中那空着的座位旁,又悠然坐下,笑着问朱力:“朱代总经理,今天会议的主题是什么呢?”

朱力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嘴巴闭上。今天是他特意为自己选的良辰吉日,他在会前千算万算,却百密一疏,没想到会出这么个状况。不过这也没什么,年轻人到底缺乏历练,事到如今,他以为只身闯一闯董事会就能改变什么了吗?哼!

想到这儿,他僵硬的脸终于缓和一些,又眯了眯眼睛,浅笑着说:“皇上,您又来微服私访了?”

会议室静得针落可闻,每个人都紧盯着朱宣文,就连梅长亭都紧张地看着他。

朱宣文先是微微一怔,接着环视一圈众人,最后露出恍然的神情,笑着站起来,说:“各位董事,我前段时间因为遭遇了一场车祸,的确是会偶尔产生幻觉,不过,经过这阵子的精心调养已经完全康复了,从今天起将正式回到TR,为公司未来的发展鞠躬尽瘁。”说罢才看向朱力,笑容倒是不减:“所以,朱代总经理,你听明白了吗?”

气氛有点微妙,大家的视线又都落到朱力身上。

朱力和蔼地摇了摇头,笑着说:“宣文哪,不是二叔不信任你,你前几天在楼顶才刚刚闹过那么一次,那天就是这样,前一刻还像康复了一样,后一刻马上又犯病,你的病情如此反复,叫我们如何相信你能胜任现在的工作呢?”

朱力自认这一问够刁钻,朱宣文答不答得上来倒在其次,关键是要说给董事们听,只要董事们不相信他病好了,今天这个改选会就得照样开。

谁知朱宣文全然不在乎。

“我那是开玩笑呢,”他说着又轻松坐回椅子上,往宽大的椅背上一靠,斜挑一丝轻笑,“那么明显的玩笑都没看出来,二叔,你欠缺幽默感哟。”

“你……”朱力有种一拳打空了的感觉。

“哦,对了,”朱宣文打断他,“你我虽是叔侄关系,但这里毕竟是公司,公事场合,我们还是以职务相称,怎样,朱代总经理?”

朱力感到被压抑的火苗在噌噌上蹿。

“好,董事长,”他的笑容冷了冷,“不过董事长,事实上今天这个会……”

“今天这个会我并没有授权你召开,”朱宣文再次打断他,正色说,“召开董事会不是儿戏,我希望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空气里已隐约有火药味,董事们一个个屏息凝神,没有一个人出声。本以为只是一场董事长改选会,没想到竟能看到现场版的叔侄大战,真是赚到了!若是能打得精彩点,损失的那点股价也算不太亏了。

朱力的眼睛又眯了眯,眼中精芒绽放。“是不是最后一次,还要看今天选举的结果如何。董事长,其实有件事我正要告诉你,鉴于你的病情不能再胜任这项工作,今天这个会的主题就是:罢免你,重新选举一位董事长。”

四目相对,宛若短兵相接。刹那间,两人所处空间仿佛与四周隔绝,西风冷,秋水寒,黄沙卷落叶,天地间一片萧杀。朱力忽然感到一阵畅快,早就该有这么一场对决了,让我们实实在在地打一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胜者。

“噗!”朱宣文忽然笑了出来。

朱力一个愣怔,仿佛运劲正酣时对手突然撤力,摔得他一个踉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大家还愣着干什么?”朱宣文冲董事们笑着说,“现在就可以散会了。”

不是吧?散会?董事们一下子面面相觑,好像电影看得正起劲,突然断电了,这谁受得了?

这时梅长亭笑呵呵地站了起来:“既然董事长这么说,那就散会吧。董事长的病好了,也就没必要改选了嘛,还是让我们祝贺董事长康复归来吧,哈哈哈……”

这样啊……

有反应快的已经从观战情绪里跳出来,附和着表明立场。今天这改选肯定是选不成了,朱力竹篮打水一场空,没必要跟着他当坏人,至于朱宣文的病嘛,最近外面谣言满天飞,不过谣言这东西,今天能坐在这里的人谁都知道那不能轻信。看情形,朱宣文的病是假,叔侄大战是真,早就听说朱家水深,还是不要掺和进去,做个安安静静的董事比较好。

情绪这东西会传染,一个传染两个,两个传染三个,眼看着会场的风向要变,朱力突然横眉立眼扫过去:“等一下!”

一声厉喝,龙胆虎威。

一位董事正要站起来祝贺,被这一声吓得“扑通”又坐了回去。

“董事长,恕我直言,今天不论这个董事会开与不开,你这个董事长都不能再继续做下去。”

“哦?”

“TR集团不能由一个患有妄想症的人担任董事长。你虽然现在自称康复,可谁能保证未来不复发?你此次发病,已经影响了公司股价,未来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答应,广大股东也不答应!”

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扭得会场气氛又微妙了几分。刚才没表态的懂事这时又纷纷以眼神交流:怎么样?果然还有精彩剧情吧?

呼吸可闻的安静,各怀心事的眼神。

朱宣文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我要是坚持呢?”

“那我只好申请召开全体股东大会,”朱力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地说,“让全体股东来投票表决,看看你和我,谁更有资格做TR集团的董事长。”

“好!”朱宣文立刻答应,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似的,“那就一个月后,我们全体股东大会上见。”

梅长亭搓着手,一时有点看不出这结局对谁更有利。董事们除了面面相觑,也只能换张脸继续面面相觑,原本等着看结局的,没想到来了个下回分解。不过,还有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