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告白

“我知道你就在这个世界上,在上天安排好的某个角落,等着我来找到你。”

1

罗开怀与朱宣文赶到停车场时,Dave也刚到,桃子被同事一通十万火急的电话叫走,车里只剩Dave、朱宣文和罗开怀。

“呃,我让大夫通知了贤妃的家人,”Dave斟酌着说,“然后看她没什么大碍,就过来伺候您和皇上了。”说完紧张兮兮地瞥了眼朱宣文。

罗开怀淡笑了笑:“你做事还真周到。”

“呵呵,奴才应该的。”

“你们家少爷这么及时赶到,也是你通知的吧?我得谢谢你。”

“呵呵,不谢不谢……少爷?啊?少爷!”Dave一下捂住嘴,朱宣文给他一个“是的,我们败露了”的眼神,Dave一瞬露出惊恐的神情,旋即又放松下来,眼中是终于不用再装的轻松,“罗医生,你都知道啦?”

“你们两个也真是厉害,我一个心理医生,一进朱家就被你们耍得团团转,真不知该夸你们演技好呢,还是该检讨我自己医术不精。”

“哪里,哪里,”Dave不好意思地摇着兰花指,“您医术没问题的,是我们演技好,演技太好了。”说完忽然发现朱宣文在瞪他,急忙又闭了嘴。

地下停车场的光线很暗,车里更暗,一时没人说话,沉默笼着昏暗,像在孕育什么东西。Dave透过后视镜,一会儿看看朱宣文,一会儿看看罗开怀,手扶在方向盘上聚精会神,只是忘了开车。

“对不起,”终于是他先开口,“这些天,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熟悉的声音里有陌生的语调,与之前装病时不同,与刚刚在楼顶不同,与以往任何一次的语气都不同。罗开怀交握起双手,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有些不适应。

“没关系,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她低声说,“再说,你为了救我爸爸,不惜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了装病的真相,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谢谢太轻,不说谢谢,又说什么呢?

“如果是为了这个,你完全不必有压力,”他轻松地说,“总归不能一直装下去,我原本也打算要告诉你真相的。”

她一下想起早晨的情形:“早晨送Linda时,你说有话要对我说,就是要告诉我你其实是装病?”

“不只是这个,”他顿了顿,“还有为什么装病,以及,关于我的很多故事,只是不知道,你愿意听吗?”

彻底的坦白,意味着一段关系的开始,或结束。罗开怀更紧地握了握手,微微点头:“嗯。”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同样,也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

又一阵短暂却像是很漫长的沉默。她想起桃子说有人在暗害他,以为会听到一个豪门阔少身处险境、为躲避杀机不得不装病偷生的故事,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与这些都毫无关系。

2

“我父亲是爷爷的长子,也是我爷爷心目中事业的接班人,从我小时候起,他就总是和爷爷一起忙工作,他身体不大好,药也总是不断。”他语调淡淡,波澜不惊中却有种奇妙的感染力,仿佛话音落处便是一幅画卷。

“我母亲担心他的身体,常要他多休息,可那时恰逢TR从普通品牌向奢侈品转型,他忙得根本停不下来。我十五岁那年,他因为一项工作连续加班,一天晚上,突然一个人猝死在办公室里。我母亲因为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也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他顿了顿,呼吸像语调一样平静,罗开怀却不由得手指又紧了紧。资料里说过他父母早逝,可并没有说得这样详细,听他亲口讲出来,感觉更加不一样。

“后来我便跟在爷爷身边生活。我二叔作为爷爷唯一在世的儿子,自然成了最合适的接班人。他并不是我奶奶亲生的,之前一直生活在我父亲的光环下,我父亲去世后,他仿佛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朱家的意义,开始很努力地工作,比我父亲在世时更努力。坦白地说,我二叔这些年的确为公司立下许多功劳,今天的TR,有一半荣光是属于他的。”

罗开怀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坚毅的脸,那张脸让她想起开疆拓土、戎马征战,如果TR是一个国,他的确比较像是战功赫赫的那种人。

“可我爷爷却始终没有让他接掌TR的意思,反倒比较着意培养我。我以为爷爷是出于对父亲的思念才对我比较偏爱,谁知我出国留学前,他竟立下遗嘱,除了分给我姑父一小部分外,将名下所有股份都留给了我,我二叔什么都没有得到。”

“怎么会呢?”罗开怀脱口而出,“他不是为公司立下很多功劳吗,就算你爷爷再偏爱你,也不该这么做吧?”

“是啊,所以那时我想,大概二叔做了什么事惹爷爷生气,等过段时间爷爷气消了,自然就会取消这份遗嘱,可直到我在国外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匆匆赶回来,那份遗嘱都没有改动过。”他停了停,终于微不可闻地叹息。

罗开怀没有插言,只是暗暗想,老董事长只手创办TR,一生经历何其多,不大可能因为一时冲动就立份荒唐的遗嘱。

“后来我才得知,爷爷临终前曾见过几位董事,希望他们在他过世后,能支持我做总经理。”

“看来,你爷爷的确是想把公司交给你。”

他点头:“也许他是太过思念我父亲,所以,就把这份爱转移到我身上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罗开怀斟酌着说,“TR是你爷爷一生的心血,他为TR选接班人必然是慎之又慎的,绝不可能因为疼爱谁就把公司交给谁,他选你,定是有觉得你最合适的理由。”

朱宣文怔了怔,似乎这一点是他未想过的,不过稍后还是苦笑:“也许吧,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比如说你二叔?”

“对。”

罗开怀恍然,之前笼罩的迷雾似乎一下子全都散开了,所有想得通、想不通的问题,仿佛一下子都有了答案。

“所以你回国继任董事长不久,就遭遇了那次车祸?你早就知道那是你二叔干的?”

“如果我说我不恨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在撒谎?”

她思索一会儿,摇头说:“不会,我信你。”

他微微扬眉,接着是一声叹息:“其实想一想,我做这个董事长,就好像凭空得到一件不该属于我的东西。不知爷爷为什么一定要选我,但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二叔,也许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他说这话时目光有些虚空,侧脸笼在暗光里,鼻梁与下颌连成柔和的轮廓。她看着他的侧脸,心想佛说相由心生,的确是智慧的。

“你不会。”她说。

他怔了怔,淡笑着不置可否:“也许吧,但我想二叔那么做,毕竟不是那么难以被原谅。”

“所以你就原谅了他,甚至假装得了妄想症,想把公司拱手相让?”

“不是拱手相让,是把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

“嗯,”她点头说,“以他的心思,你若明里相赠,反倒更引他怀疑,所以你就干脆假装得了妄想症。你本以为过段时间,等他顺理成章取代了你,你再假装康复,一切就圆满了,却没想到他又勾结一家心理诊所,给你派了个心理医生过来?”

她想起自己刚进朱家时遇到的种种遭遇,原本以为是Dave在搞鬼,却没想到幕后真正的“鬼”竟然是他。

“对不起,”他抱歉地说,“那时我不确定你到底是普通的心理医生,还是他们派来害我的,保险起见,只能先想办法把你赶走。”

她自嘲地笑:“可是我怎么都赶不走,这也让你很头疼吧?”

脸上虽笑着,心里却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本以为自己和Linda是不同的,却没想到最大的不同只是Linda到来当晚就有所察觉,而自己则是任人家招数用尽都浑然无觉,简直是笨出了心理学界新高度。

“还好你没走,”他却没配合她的笑话,低声说,“否则赶走你,就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

低的声交织暗的光,还有那暗光下幽潭一样的眼睛。她的心忽地就颤了一下,只是此刻,她对自己判断力的自信已降至谷底,再怎么颤悠也实在不敢存非分之想。

“怎么会?”她笑嘻嘻地说,“我确实是他们派来害你的呀。”

“可你自己并不知情。”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情?”

他面露无奈地看着她,像在面对一个顽童。

好吧,她也觉得这个玩笑很无趣,想了想,又问:“那你是怎么在我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出那药有毒的呢?”

他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地说:“送去化验。”

“……”

她忽然很想捂脸。自己上一次智商在线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后来那些天,你就没有再赶我走了,是为什么呢?”话落她忽又心念电闪,忙又问,“还是说,其实你一直在努力赶我走,只是我没看出来?”

他的唇边抿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以为,你知道答案。”

我知道……她挠了挠头,有点心疼自己急速降落的智商。“啊!难道是因为你演皇帝上了瘾?”

他抚额,笑意更浓了:“其实这些天,我并不是刻意在演皇帝,而是一见到你,就觉得自己应该是皇帝。”这话说得好像有点欠揍,他忙又改措辞,“呃,我是说,你总是让我有种自己是皇帝的感觉。”好像更欠揍了,他罕见地抓耳挠腮,她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能明白他的意思,隐隐有种感动,她深深吸了口气,还是把感动压下。

“是吗?”她仍笑嘻嘻的,“那你果然是演皇帝上了瘾,可惜以后我不能再陪你演了,既然你没病,我这个心理医生也就没理由再留下来。”她越说声越小,到最后都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

“开怀……”他忽然说。

“嗯?”她冷不防打了个寒战。听惯了他叫她“爱妃”,突然听到这个,还真是有些不适应。

他低声问:“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你可以和Dave一样叫我罗医生。”

他沉默片刻,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开怀,你还不能离开我。”

“为什么?”

“你的所长秦风,他是朱力的人,从今天起,你怕是不能再回诊所了。”

……

她慢慢靠在椅背上。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从Linda中毒,到爸爸跳楼,再到知晓他的故事,以至于和他说了这么多,竟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如此明显的问题:她失业了。

看,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叔侄大战,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受伤的却是她。

“对不起,”他看着她难过的样子,“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会负责任。”

“乱讲,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扯起一个笑,“再说不过就是另找份工作,也没什么难的。”

“不如,你来做我的生活助理如何?”

“咳,咳咳!”驾驶位传来一阵咳嗽。

他笑了笑,补道:“和Dave一起,做我的生活助理。”

“谢谢你的好心,”她也笑着说,“不过我有我的人生,你总不能因为我这一次失业,就承担起我接下来的人生吧。”

“为什么不能?如果我愿意呢?”

“嗯?”她抬眸,看见他灼灼的目光。

“刚才在楼顶对你父亲说过的话,我是认真的。”他与她近在咫尺,气息拂在她的脸上,吹得她嗡地一下整个人都酥了。

在楼顶,他说什么来着?说承担爸爸的损失?说我是他女朋友?

她平静了好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说:“我父亲的损失不必你来承担,大不了,房子就让贷款公司收走好了,我们租房子一样可以过日子。”

“你们不必租房子,我说过承担,就会承担。”

“真的不必,其实今天这件事对我爸爸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买股票的瘾太大,如果不经历这一次,只怕很难改。至于自杀,经过这场虚惊,他应该也不会再尝试了。”

这些并不是她欲迎还拒的说辞。她坚信完整的尊严来自独立的人格,而一个人格独立的人,是不会依赖别人来解决自己的人生问题的。她没有很好的家世,也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如今连工作也没有了,但所幸,还有一个独立的人格。

她说完看向他,撞上他复杂的眼神。

“还有呢?”他问。

“……”

“我还说,你是我的女朋友,那并不是为了哄你父亲的一时权宜之计,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句话变成事实吗?”

3

车内空间太小,空气太少,她突然感到有些窒息,好一阵子没出声。他便默默看着她,极有耐心地等着她出声。

“朱宣文,你若是一定要把我失业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也可以,但你也救了我爸爸,咱们就算扯平了,好吗?”

话落有一瞬的安静。她的心跳提到喉咙口,想象着他说“哦,那好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开口却是无关的话题:“我决定把公司让给二叔,不是因为我怕他,而是因为我觉得应该这么做。”

她一怔,听他接着说。

“假装得妄想症,和你扮皇帝妃子,也不是因为迫不得已,而是我想这么做。同样,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也不是因为要承担什么责任,而是因为……你真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吗?”

他目光灼灼,视线如同两束光柱,穿透她的身体,照进她的心里,快要让她燃烧起来。那些梦境,那些现实,那些真真假假搅合在一起,她看着他,双手紧紧交握,迫使自己冷静。

“不是责任,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那些博物馆、那些展览、那些拍卖行,过去的那些年,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寻找你的痕迹,生怕错过一场展览,错过一场拍卖会,生怕那样就会错过了你。Dave以为我疯了,可我知道我没有,我知道你就在这个世界上,在上天安排好的某个角落,等着我来找到你。”

他的眼睛在暗光下越发明亮,他抬手握住她双肩,掌心传来暖暖的温度。

“害你丢了一份工作,再帮你找一份就行了,那是多么简单的事,我怎么会把那点责任和对你的感觉搞混?过去的那些天,你我之间到底是假戏还是真情,罗开怀,你真的分不清吗?”

“……”

“罗开怀,你听好了,”他越发握紧她的双肩,“请你做我女朋友,和其他任何事情都无关,只是因为我爱你,我认定了,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紧紧地望住她,虽然离得那么近,却仿佛还是怕一眨眼她就跑掉了,让他再翻一遍全世界才能找到似的,“现在,你听明白了吗?请你再认真地回答我一次,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他的目光不再灼灼,而是变得和车里的暗光一样柔和,和着肩头他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织成一张温柔大网,将她网在里面,生生融化掉。

她咬住嘴唇,克制住就此沦陷下去的欲望,眼里有泪流出,她忍了忍,又忍了忍。

“认识你之前,我只是心理诊所里一名微不足道的实习医生,爸爸刚欠下一大笔债,家里被砸了个稀巴烂,老板又给了我一份很头疼的工作。”她淡淡地说着,唇角的笑容也淡了淡,却变得更自然。他扬了扬眉心,听她继续说。

“可那却是我当时人生中最顺遂的时光了,在那之前,我的生活更糟糕,有一个随时要操心的弟弟,和一个更加要操心的爸爸,我一直很努力,可生活一直都不容易。”她苦笑,“老天对我好像格外苛刻,可我还是感谢他,因为他给了我足够独立的人格,不管遇到任何问题,我都相信自己能扛过去。”

“有时我也抱怨过运气,觉得为什么别人的生活都是有苦有乐,而我却是一直苦?直到我遇见了你,”她笑着说,“我才明白,原来老天其实对我很好,他把我所有的好运气都攒起来,留到现在,用来遇见你。”

他胸腔微微起伏,眸中有微光闪动。

她摇摇头,接着说:“可只是遇见你,就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好运气,接下来的准备我还没有做好。你看,我爸爸炒股赔了钱,对我们家而言是一件要闹到跳楼的事情,而对你却是那么微不足道;我丢了工作,再找一份也不是那么容易,可在你看来一样是小事情。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你和我,又怎么能平等地谈恋爱呢?”

他有些急,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看低你?”

“你当然不会,可是真正的爱情只能发生在两个独立而平等的灵魂之间,我现在的状况这么糟,是最不适合把自己交出去的时候,特别是交给你。”

他凝眉望着她,许久许久,终于叹了叹说:“好,那我就等着你,等到你确认自己变得足够好,等你觉得做好了准备为止。不过在那之前,可不可以让我为你做些事?起码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苦,那样我会心疼。”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挑起一丝调皮的微笑:“好啊,你想帮忙的话,现在就有一件。”

“哦?什么?”

“一会儿车开出去,帮我在最近的路口停一下,我得下车。”

“……”

“我要去看一下我爸爸,他就要失去房子了,需要安抚。”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索性直接去叫Dave开车,Dave询问地看向朱宣文,朱宣文默然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4

车子慢慢驶上出口,阳光照进来,车内渐渐明亮。罗开怀头倚在车窗玻璃上,觉得自己刚刚大概错过了一个世界。人说有时当幸福来临,抓住比放弃需要更大的勇气。她想,她刚刚用行动证明了这句话是多么正确。如果自己可以再放任一点,大可以由着他承担爸爸的损失,也可以窝在他怀里,从此不问风雨,只看风月。可她终究是不敢,那么长的人生啊,怎么可以像托付阿猫阿狗一样,把自己就那样托付给别人?

不能自己掌控的人生,纵使诱惑再美好,她终究不敢去尝试。

5

跳楼的人没跳,看热闹的都已散去,有几个散得慢的还在徘徊,脸上挂着悻悻然的表情,似乎说好了要跳,却言而无信,这让他们很不爽。罗开怀把脸摆正,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人。

只是这一转脸,前方另一些人又立刻吸引了她的视线,她揉了揉眼睛,不由得把眼睛又睁大些。那些人她认得,有几张面孔刚刚在楼顶见过,最前面的那一个,她更是认得清清楚楚。

Dave显然也吃了一惊,车子还没加速就停了下来。

梅长亭顾不得风度,几步跑到车旁来敲窗。罗开怀有些担忧地看向朱宣文,见他倒是泰然自若,和刚刚在楼顶装疯时一模一样。

车窗悠然降下,放进梅总冒烟的声音:“宣文,不,董事长,我的祖宗!你可千万不能再走了!大家都知道你已经康复,求求你就和我们回公司吧。”

朱宣文侧过头,好看的面容带上笑意,沐浴在阳光里,叫人见了为之一振。

“老人家,朕乃当朝天子,微服私访到此而已,并不是你要找的‘宣文’,你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梅长亭满腔期待一滞,紧接着是真急了,气道:“朱宣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装疯,也不关心为什么!但现在情况危急,朱力很快就要召开临时董事会,以你有病为借口取代你,你若是再装下去,只怕今后想后悔也晚了!”

“老人家,看你神色焦急,朕也十分替你担忧,但朕真的不是你要找之人哪。”

梅长亭气得手指发抖,一转脸,侧身指向身后的几人。

“可以,你不回公司可以,但你看看我身后这些人,他们都是当年跟随你爷爷创办TR的老人!谭总,华南区总经理,你爷爷当年的左膀右臂;柳总监,设计部元老,没有他就没有TR的今天;曲董事,当初你爷爷去世,力挺你做总经理的人之一;哦,对了,还有一个珠宝分公司经理,但他今天不在这里,因为他已经被赶出TR了!”梅长亭说着,将身子站得更侧些,让朱宣文直接面对那些殷殷的目光。

“这些人都曾经为了TR的今天努力过,他们和你爷爷一样,把一生的时光和梦想都放在了TR这个品牌上,但是如今,他们的梦想,连同他们自己在公司的位置,都即将终结在朱力的手里!”梅长亭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宣文,如果朱力有意延续你爷爷的梦想,我绝不执意要你回来,但现在我们别无选择。我们都老了,抗不过朱力,也带不动公司,你是你爷爷钦定的接班人,这种时候我们只能指望你了呀!”

梅长亭一席话情真意切,身后几人也面露唏嘘,纷纷上前劝朱宣文留下来。

罗开怀一时心中动容,不由得看向朱宣文,见他虽面色平和,眼中却依稀亦有波澜。

“老人家,朕虽不是你要找的人,但听你的语气,好似家中遇上了困境,朕不能帮你做什么,唯有一句话相送。”

梅长亭一怔,倒也等着听他如何说。

“党争之事,古今皆不足奇,但争夺太甚于公于私皆不利,诸位最好谨慎行之;国要换君,家要易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诸位对新主若有不从之心,朕倒有个四字秘诀可供参考。”说着一顿,伸出食指勾了勾。

梅长亭犹豫着弯身去听。

“顺其自然。”

“这叫什么话!”梅长亭气得几乎跳脚,“宣文,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爷爷的期望吗?你对得起我们这些老臣吗?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你,你,你……”

梅长亭气得语无伦次,身后几人也个个面露失望,朱宣文双唇紧抿着转回头来,缓缓升起车窗。

“戴公公,开车。”

车子慢慢开动,渐行渐远,斥责声被甩在后面,渐渐地也听不见了。朱宣文脸上却没有半分和缓,反而更加紧绷了。罗开怀本想问些什么,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去,默默握住他的手。

他神情微动,反手与她十指相握。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软弱?”车子开出去许久,他终于说。

“当然没有。”她脱口而出,想了想,又斟酌着说,“不过刚才我觉得,梅总和那些人情真意切,好像是真的很需要你回去。”

“他们的确是需要我,可并不代表公司需要。”

“……”

“当年我父亲夜以继日地工作,也以为公司没了他不行,可是他去世后十几年,我爷爷和二叔一样把公司做得很好。没有什么人是不可取代的,有时我们以为自己很重要,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你爷爷毕竟选择了你。”

他苦笑了笑,笑意很快又淡下去:“如果可以换我父亲活过来,我想,他大概赔掉整个公司都愿意。”

她无法再说什么,只能陪着他沉默,良久,忽然又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罗开怀,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

她一震,看向他。他依旧是一脸柔和与平静,只是双眸看着前方,叫她读不到神情。

车子驶在闹市区,交通却难得地顺畅,车窗外一幢幢大楼向后掠去,车如流水,行人匆匆。她更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忽然觉得这城市虽大,但能真正听懂他那句话的人,也只有她了吧。

她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他,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TR。他们都是把骄傲藏进心里的人,对自认为不配拥有的东西,宁可放弃,也绝不垂涎。

不知不觉车已开出很远,她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下车,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他也一直没叫Dave停车,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原因。

手机铃声从包里传出,应该是弟弟打来的,她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却怔住了。

“桃子。”

“开怀,你还和朱宣文在一起吗?”

她看了他一眼:“是啊,你那边……是有什么事吗?”

“你能不能和他一起马上到我们队里来一趟?”

6

是药的检验结果出来了,虽然大家对结果都已心知肚明,可当看到已知的内容写在检验报告上,还是别有一番震撼力。

刑警队将之前的车祸案定为买凶杀人,立案调查,此次下毒被怀疑为同一凶手所为,为显重视,桃子亲自来给他们做笔录。

“朱先生,你和这个心理诊所的所长秦风,以前可曾相识?”

朱宣文不再装疯,态度也出奇地配合:“不认识。”

“那你回国后,可曾与谁有过节或巨大的利益冲突?”

“没有。”

罗开怀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

桃子似乎捕捉到了这一瞥,交替看了看他们,接着问:“那么,你在装病期间一直偷偷拒服这种药,又是为什么?”

“陶警官,你也知道我是装病,治精神病的药都有副作用,我当然不能乱吃。”

“那你为什么装病?”

“好玩咯,”他摊手,越发轻松地笑说,“刚当了一阵董事长,正被工作烦得不行,好不容易遇上一场车祸,正好将计就计,既能推开公司事务,又能体验当皇帝的感觉,岂不快哉?”

他说话时语气戏谑,一副十足的富家浪荡子模样。罗开怀忽然暗想,难怪自己当初没看出他是装病,这家伙如果实在不想回TR,完全可以去考电影学院,哦,不,是可以直接去接戏。

桃子深吸口气,紧抿起双唇,一双凤眼眯起,带得双眉微蹙。

罗开怀看出那是陶警官要发怒的前兆,忙悄悄扯了扯朱宣文的衣袖。刑警队案子多,人手紧,桃子特意请领导将他的案子当作重点来办,明显是夹带了私情的,他要领这个情。

桃子却没发怒,只是上身前倾,又逼近了些:“你刚刚说将计就计,是暗指那场车祸是什么人设计来害你的吗?又或者说,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朱宣文十分无辜地摇头:“我随口一说而已,陶警官,你若是这么问话,我接下来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朱宣文!”以桃子的脾气,压了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你以为我闲着没事打探你隐私取乐是不是?还是你以为我们刑警队人多事少,闲极无聊才非要查你这个案子?”说着重拍桌上一摞案卷。“多少积案等着查,多少案子等着办!我陶警官亲自侦办你的案子,你就是这个态度?”

罗开怀见势不妙,急忙安抚桃子,朱宣文虽然说话气人,礼数却不差,该道的歉一句不少,桃子毕竟办案心切,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

“说到那场车祸,事发前你有没有感到你的车子被跟踪?或者,有什么人可能知道你的行车路线?”

朱宣文这回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俊眉深蹙,只是末了还是揉了揉眉心,煞是为难地说:“陶警官,我这病虽然是装的,可车祸撞了头却是真的,一个多月前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些力不从心。要不这样,我回去想想,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朱宣文!”桃子把笔往桌上一扔,“呼”地站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故意包庇那个人,不过你想好了,这案子你可以不说,我也不是非查不可!”

朱宣文还是笑着:“陶警官说的哪里话?我如果有您需要的信息,一定知无不言。至于您要不要查案,先查哪个,后查哪个,就是您权责之内的事了,不必特地告诉我。”

桃子气得一把撕下笔录,三两下团了扔进垃圾篓,伸臂一指:“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刑警队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警员,这一嗓子,直接吼来几道齐刷刷的目光。朱宣文不是犯罪嫌疑人,警员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各种不满都含在目光里,层层叠叠地射过来:不配合查案也就算了,还把我们英姿飒爽的警花气成这样,我们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气好吗?还长那么帅,帅了不起啊,帅就可以藐视警察啊?再放肆,找个理由拘留了你。

一个内勤模样的小姑娘本来是给他们倒茶去了,回来时刚好赶上这一幕,两杯茶“当”地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要走,只是转身前这一抬眼,刚好和朱宣文撞了个面对面,一见他那张俊脸,气势一下又弱了下来。

“那个,朱先生,陶警官问完了,我送送您吧。”

朱宣文笑着欠了欠身,又对桃子也礼数周全地道了别,这才施施然走出刑警队。罗开怀知道他有意放过朱力,可终究看不过他把桃子气成这样,更看不过他对内勤小姑娘贱笑盈盈,索性没跟出去,留下来安慰桃子。

桃子到底是侠女脾气,这点气倒并不用人安慰。“你告诉他,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包庇那个人,对方可未必领他的情。”

“我会的。”

“你真会?”

桃子陡然一个反问,罗开怀不由得心虚地打了个寒战。

“买凶杀人是重罪,做得出这种事的人,道德没有底线。”桃子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去年我们队破过一起灭门案,凶手原本到被害人家里盗窃过一次,被害人念及是亲戚,改口说家里没遭窃,三个月后,凶手再次入室盗窃,遇上被害人反抗,结果直接灭门。”

桃子的语气像在说“今天星期三,天气预报说有雨”似的,罗开怀却听得又起一层冷汗:“我会好好劝劝他的。”

7

Dave把车停在树荫下,朱宣文站在车旁边,脸上带着点点光斑,神情也仿佛隐在明暗相间的光影里,叫人看不清楚。

罗开怀站在公安分局门前,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只觉刚刚横生的醋意、隐隐的恐惧竟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从见到他恢复正常人的状态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却已在他身上见到许多不同的侧面。

楼顶救人时,他光芒毕露气压全场,连朱力那样的锋芒都被压得黯淡下去,仿佛他是无可争议的TR的主人;拒绝梅总时,他又是那样干脆,毫不留恋;在车里十指相握时,有一瞬她似乎感到了他的落寞;而刚刚,他宁可得罪一心帮他的警察,也坚持放过那个曾几次谋害他的人。

在他那帅得发光,又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角色的外表下,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四年心理学,学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人心如此复杂,哪儿是那么容易被看透的?

他见到她出来,微微笑了笑,替她打开车门。她走到他面前,却并没急着上车。

“桃子要我叮嘱你,干得出买凶杀人这种事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面露歉意:“刚刚把你那位闺密气得不轻,改天请你替我向她道个歉。”

“她已经不生气了,倒是你,真的不怕朱……他再对你不利吗?”

他的笑容淡了淡:“他很快就要召开临时董事会,到时他真正取代了我,得偿所愿,也就没必要再做这些事。”

她没来由地叹了叹:“可他买凶杀人也是事实,桃子公事公办,你就算实话实说,谁也无可厚非。”

他却摇了摇头:“他做这些,其实也只是为了和我争TR,我既已决定拱手相让,自然不会再拿这些事情做文章。”

他说这些话时眉目舒展,语言流畅,一点光斑漏在额上,温柔而明亮。她看着他光斑下坦然的脸,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想多了,其实他从头到尾都没那么多面,只是认定要做一件事,就坚持做下去而已,不管这中间遇见什么,他自有他的坚持。

根据心理学的统计经验,这种性格的人,倒是很适合做领导者呢。怪不得他爷爷选他做继承人……

他已替她打开车门,谦谦君子姿势,绝不是一天两天学得会的。她弯身坐进车里,抬头,正看见他暖融融的笑脸,不由得又叹了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