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一段路后, 李满囤吓懵的脑袋为田野里的小风吹了一刻, 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
等等,李满囤想, 李满园说话做事一向也不靠谱。这裹脚的事,关系重大,我可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我还是问问他裹脚的媒婆地址, 自己去城里打听比较稳妥。
折转身,李满囤又往回走。
在李满园的宅门前站定,李满囤抬手正要敲门,便听到宅内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叫声尖细凄厉,似根尖针似的一下扎进李满囤的耳朵眼, 扎得他额角青筋乱跳。
李满囤下意识地就停了手,结果却看到门自己开了, 李满园青白着一张脸打里面露了出来。
看到李满囤, 李满园也是一愣。他张口问道:“大哥,你咋还在这儿?”
话音未落, 宅内又传来“啊——”的一声惨呼。这声比刚刚那声还要尖利高绝, 叫得李满囤和李满园兄弟两个身子差不多同时颤了一颤。
“大哥,”李满园脸色不大好地说道:“有事咱出去说吧。”
“金凤洗脚换裹脚布,又得叫唤好一会儿!”
关上大门,兄弟两个似被狗撵了一样跑去了前面李满囤的宅子。厨房里坐下喘了好一刻,李满囤方才问道:“刚是金凤洗脚?这洗脚也疼?”
“咋不疼?”李满园抱头叹道:“这脚原就伤着,现洗脚就和伤口换药似的,比平常还疼。”
干农活被伤到是常事。李满囤自然也有过手被镰刀割破后拿草木灰和布糊裹住的止血经历。故而他知道伤口才刚愈合然后又再次迸裂开的疼痛。
“嘶——”李满囤感同身受地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问道:“金凤这脚啥时候能长好啊?”
李满园抱头叹道:“据说要三年。”
“三年?”李满囤惊呆了:“这么久?”
“是啊,”李满园:“要不城里咋说‘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呢?”
“大哥,你想咱们的水缸多大?那可比金凤还高一个头呢!这一水缸的眼泪可不就得哭三年?”
李满囤……
李金凤也是李满囤看着长大的孩子。李满囤对她虽不及红枣,但一想到她要受这么久的罪,心里也是可怜。
沉默良久,李满囤终于问道:“满园,这金凤能不能不裹了啊?这裹脚实在太遭罪了。咱庄户人家现在家里日子好过,吃穿都有,金凤也不定非得嫁给城里人家。”
“唉——”李满园长叹一口气道:“大哥,你不知道,这脚裹了,就得一直裹下去。”
“不然,这断了的脚掌骨长不回原样不说,别人还会议论金凤德行不好,不能吃苦,那金凤可就真的完了!”
李满囤……
再一阵的沉默过后,李满囤喃喃道:“满园,今儿我听你这么一说,咋觉得这裹脚就是条上去了就下不来的贼船呢?”
“难道金凤就要这样一条道走到黑吗?”
《大诰》里有讲强盗落草时都要杀人做投名状跟匪首表决心,故而李满囤觉得这裹脚也是个强盗窝,而金凤折断了脚掌骨就是个投名状。
听李满囤这么一说,李满园也觉得非常形象,当下泄气道:“大哥,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但现在金凤也没旁的路了,就只能忍过这三年了!”
“唉——”李满囤也是没辙了。《大诰》里说了强盗只要杀了人,即便是被匪首逼迫的,也都是死罪,没有例外——普通人想要好好活的唯一法子就是不交投名状,不上贼船,不做强盗。
眼见金凤已经淌进了火炕,李满囤心说他家红枣可不能步她后尘。城里人家再好,也不值当他家红枣疼哭三年!
李满囤家来的时候,红枣正在院子里看蒙牛和飞熊喝羊奶。
自李满囤在青苇村听猎人讲狗要吃肉性子才猛后,蒙牛和飞熊一天两顿的白粥就替换成了肉骨汤泡饭。
如此不过几天,蒙牛和飞熊的毛色就生长得越发地油亮了。现不说王氏和红枣了,就是李满囤家常见到这两团都禁不住要撸两把。
偏两个毛滚滚还都特亲人,只要瞧到屋里有人,就会颠颠地滚爬过来,然后仰着头在腿边蹲着,一副我准备好了给你撸的小模样。
李满囤虽是个男人,但也扛不住这两团湿漉漉的小眼神,于是某一天他就把他夹了准备自己吃的一块肉丢给了两只,然后就招得这两只更亲人了——见天地守着厨房和堂屋讨肉吃。
听到脚步声,红枣回头看见李满囤来家立刻笑道:“爹,你回来啦?刚娘煮了奶茶,我去给你端一碗来。”
经过几天的试验,王氏终于试验出了红枣觉得最好吃的茉香奶茶。
丢下话,红枣就往堂屋跑。
蒙牛和飞熊原本埋头舔羊奶,即便听到李满囤进来也只是摇了两下尾巴。但现听得红枣脚步往堂屋去了,两只立刻就丢下羊奶,哼哼呜呜地跟着红枣往堂屋里滚。
红枣听到动静,只能转回身来把两只往回赶。
红枣前世云养狗时看博主们都说狗狗喂养要定时定点定量。
红枣尊重科学,她也想科学养狗。但现实却给了红枣当头一棒——自从她爹随手丢了块肉给狗后,她家现在吃啥都避不开两条狗去。
现红枣还能坚持定时定点定量投喂的也就一个羊奶了。红枣不想连这个唯一也化作天边的浮云,于是,她便就只能回头赶狗了。
蒙牛和飞熊眼见红枣跑过来,一点也不躲闪。它们以为红枣是跟它们玩呢,立刻嗅着鼻子兴奋地奔了过去,然后绕着红枣的裤腿打圈圈。
红枣被缠得跳脚。“回去!快回去喝奶!不喝完不许跑!”红枣用脚轻轻地踢抬两只的肥肚子,把两只往羊奶钵头那边赶。
看着红枣追赶着狗的轻快步伐,李满囤心说:去他奶奶的裹脚!脚大咋了,脚大才能跑能跳!人的脚生来就是走路用的。这为了图好看就平白无故地把脚掰断后拿布缠绕,可不是常说的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吗?
李满囤决定了,他家红枣就这样,不裹脚!
李满囤走上前去抱起最重的蒙牛,把它脑袋按到羊奶钵头里命令道:“吃!”
然后李满囤又和红枣道:“红枣,你也先别进屋了!”
“你一进屋这两个一准跟过去。咱先等它们吃完了再进屋也不迟。”
直等到两只舔完了奶,李满囤又去井边的水桶里撩了点水洗了把手,方才进了堂屋。
堂屋里王氏已经把奶茶盛搁在饭桌上了。李满囤端起碗一气喝光。
放下碗,李满囤低头瞧见红枣刚在日头下跑得粉扑扑的脸颊,不禁想起李金凤那张瘦得只剩菠菜叶子大的小脸,很叹了一口长气。
“家里的,”李满囤问王氏道:“这奶茶还有吗?”
“有,”王氏答应着拿起碗:“等着,我再去盛。”
“不是我喝。我是想着给金凤送些去。刚我听满园说金凤好些天都吃不下饭了!”
“金凤咋了?病了?”王氏闻言立刻关心问道。
三房搬回来好几天,王氏都还没打过照面。
“唉,李满囤叹气:“这事儿说来话长。满园在城里不知信了谁的话,给金凤裹了脚……”
李满囤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直把王氏听得目瞪口呆。就是红枣也都听愣怔住了——红枣是真没想到没心没肺的李满园还能知道心疼人。
“爹,”红枣抢先问道:“你说三叔他后悔了?”
“我瞧是。”李满囤点头道:“只是事已至此,金凤没了回头路,你三叔才只能闭着眼睛往前淌了。”
“怎么会没有回头路呢?”红枣急道:“这把脚解开不就行了吗?”
前世解放后连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都放了裹脚布,红枣觉得李金凤这才裹了几天,咋就不能回头了呢?
“唉,你不懂!”李满囤道:“这姑娘家生平最要紧的是名声。这金凤先前不裹脚也就罢了,横竖我们庄户人家姑娘都不裹脚,没人会拿这个说事。”
“但金凤现既有了这裹脚的名声,便就只能接着裹,等脚裹成了。而且只裹成还不行,还得裹好,然后真的嫁到好人家去,不然,你三叔一家都得被人给笑死。”
李满囤婚后多年无子,早知人言的厉害,故而即便李满园自己都还懵懂着呢,他却是旁观得清楚明白。
刚以为李金凤能得解放的红枣默了。
前世女子缠足陋习的摒弃是社会经济发展和思想文化解放运动相辅相成的结果,所以,红枣想:这世女人想得解放也得社会经济先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然后再来场新文化运动?
这难度,可有点高。
前世的那个萌芽可是萌芽了五六百年,然后新文化运动又运动了三四十年。
所以,这破除女子裹脚的风俗真的就只能家祭无忘告乃翁了?
“不能吧?”王氏揣度半天还是难以置信:“钱家妹子家常连鸡都不敢杀,她如何能对金凤下这个手?”
家常杀鸡宰鱼从不含糊地王氏昨儿不过听说红枣受凉,当即就觉得心慌。将心比心,王氏觉得钱氏干不来给金凤裹脚这事儿。
李满囤一听也觉得奇怪,跟着说道:“是啊!三弟妹看着也不是狠心人。反倒是满园平常最爱看杀猪了,村里不管谁家杀猪他都要去瞧热闹。”
“但满园确是受不了金凤哭,我看着他从家里跑了出来!”
“就是啊!”王氏接道:“三弟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了,钱家妹子那么文雅的一个人如何能做得了?”
红枣仔细回想了一下李满园家的人口,统共就六口人。其中李贵富上学,李桂圆吃奶,等李满园再跑出了门,这家里可不就剩下钱氏、郑氏和李金凤了吗?
所以他三叔家能给李金凤洗脚换裹脚布的就只有钱氏和郑氏了。
郑氏一个下人,且看着就是个老实头,所以即便是她动的手,主意也定是钱氏拿的。
钱氏!红枣可不是她娘王氏,她在排除了其他人后,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李金凤裹脚是钱氏主导这个结论。
钱氏是李金凤的亲娘又如何?红枣心说:不管前世还是现世,她见的以爱为名的伤害还少吗?
李满园糊涂,钱氏虚荣,两个蠢货合力祸害了李金凤这个可怜孩子。
红枣改不了金凤被缠足的命运,就不想给金凤送奶茶。
一钵头奶茶是小,红枣想:但为李满园和钱氏两个无知、无聊还又爱慕虚荣的人一解读,谁知道又会生出啥是非来?
“爹,”红枣直言问道:“你说我们族里会不会有人看到金凤裹脚而跟着效仿?”
“嗯?”李满囤闻言一愣,转即心虚道:“应该不会吧?”
“一般人看见金凤那个受罪样,哪里能舍得自家孩子裹脚?”
李满囤觉得他和李满园一样受不了孩子哭。先李满园是因为无知害金凤上了贼船,现族里有了李满园这个前车之鉴,其他人也该是和他一样都不打算给孩子裹脚了吧!
但愿如此吧!红枣心说:虽然潮流不可避免,但能晚一点是一点,万一潮流中间改了道儿呢?
那可不就好了吗?
虽然机会微乎其微,但梦想总是要有的,何况前世的统计学早已证明小概率事件迟早会发生!
红枣看她娘王氏盛一钵头奶茶,然后嘱咐余曾氏使陆虎给李金凤送去。红枣到底没有出口阻止。
羊奶营养丰富,易消化好吸收,相比一般的饭菜能更好地补充体力。李金凤瘦成一把骨头,若再不补些营养,红枣觉得她不定能撑的过去。
作孽的明明是李满园和钱氏,没道理让李金凤这个孩子买单。
妇人之仁就妇人之仁吧!红枣想:横竖她两世都是个女人。
看王氏装好奶茶,李满囤忽地说道:“家里的,你再盛一钵头奶茶给爹送去!”
陆虎进村要经过老宅,李满囤想:这叫人瞧到他有东西送弟弟却不送他爹,没得又是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