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晗记不清这是和离的第几天了,他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因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会想她,一想到她,他的心就疼得受不住。
就这么一天又一天浑浑噩噩地过着,就快要分不清日出和日落。
顾清晗从衙门回到国公府,已经是掌灯时分,他把马缰绳交给仆人,站在初秋的晚风里伫立了片刻,长久地回望路对面那扇上了锁的红漆大门。
大户人家门前的灯笼都亮起来了,惟有那个门洞是黑的,像是一只沉默的眼睛。
顾清晗有些茫然,既而心灰意冷,铺天盖地的虚无感击败了他,这一瞬间竟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反正他的公主不在那里了。
成婚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刻在他心里,曾经被她逼迫纠缠的时候,他苦闷痛苦,他以为她像影子般,一生都无法摆脱。
往日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却没料到,她已经变成跟他毫无关系的人了。
他再也不用苦恼了,他的心空空如也。
原来没有了光,就没有了影子。
孟蓉蓉的马车一声嘶鸣,停在顾清晗身边。
她走下来急切道:“晗表哥,蓉蓉有大事要同你商量。”
顾清晗沉默地看着她,脑子里空荡荡的。
孟蓉蓉的嘴在动,他却根本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他沉浸在灰暗里出不来。
他不理会她,转身自顾自地回去了。
孟蓉蓉急了,跟着顾清晗进去,一路跑一路哭诉:“晗表哥,我爹娘让跟夏正云开始议亲。”
顾清晗木然地点点头:“哦。”
“可蓉蓉心里只有表哥,我不要嫁给旁人。表哥,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回到你身边,你快去我家提亲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孟蓉蓉拽着顾清晗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
“提亲?我不会向你提亲的!”
顾清晗终于听懂了孟蓉蓉在说什么,他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了。
“为什么?为什么?”
孟蓉蓉在绝望中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顾清晗是她的救命稻草。
“表哥你不是已经跟五公主和离了吗?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就跟以前一样,你愿意娶我,我愿意嫁给你。”
“我不愿意娶你。”
顾清晗摇摇头,语气缓慢而坚定,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告诉孟蓉蓉,也要告诉自己:“我心里只有公主,这辈子我有过她,不可能再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了,除了她,我不要任何人。”
*
哲昭皇帝召见顾清晗,他没好意思提和离的事情,这件事就跟当初他按着顾清晗的脑袋赐婚一样,办得有点不厚道。
这两件事都是只想着自己闺女,完全没考虑顾清晗的感受。虽然君臣之礼是天定的,可一年之内逮着顾家坑了两回,皇帝心里多少有点愧疚。
他和蔼地同顾清晗寒暄了几句,先是问了问王夫人的身体,又问顾清晗有没有什么困难或者心愿,尽管说出来,他一定帮着解决。
语气异常温柔,像极了体恤下属的好皇帝。
顾清晗提出将天瑜那座公主府卖给他,那里有他们共同的回忆,他不愿意别的人家住进去。
皇帝大手一挥,直接说赏给他了。
君王有赏赐,臣不能不受,顾清晗只好跪地谢恩了。
哲昭皇帝送了一座宅子出去,总算觉得良心不痛了,他心满意足地招手让顾清晗靠近些,压低声音道:“顾爱卿,有病要治,不可讳疾忌医,你还年轻。”
顾清晗一怔,他十分莫名其妙,可又不能不顺着皇帝,只得再三谢过皇帝隆恩,告退了。
太监福来送他出了上书房,笑眯眯道:“恭喜顾爵爷,咱家会命人把房契送去府上。”
顾清晗客气地躬身回礼。
卫怀瑾当值,他抱着剑站在门口,目光冷冷地扫了这个方向一眼。
顾清晗抬头,正撞上他的目光。
对视的瞬间,顾清晗像一只刺猬般,身上所有的刺都立了起来,他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皇后娘娘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过来,顾清晗没法走了,闪身退到一边恭候着。
“囡囡在宫里安心住着,好生调理身体,不要急躁,过个几日母后定给你寻个更好的。”
“谢谢母后,儿臣现在只想多陪陪您和皇祖母。”
天瑜挽着皇后娘娘的胳膊,母女俩有说有笑地朝着上书房而来。
她走上台阶,才发现顾清晗和卫怀瑾都在,两人几乎并肩而立。
天瑜脸上的笑容一僵,同时遇见前夫哥和前男友,这是什么神奇的尴尬运气。
众人行礼:“参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皇后随意道:“免礼。”
看见顾清晗也在,她留步多问了一句:“顾爵爷向来可好。”
这么好的一个女婿啊,就被皇帝搅黄了,皇后跟皇上赌气了好几天,后来还是天瑜劝她,才消了气。
顾爵爷垂眸微笑,客气地同皇后攀谈了几句。
他极度渴望看天瑜一眼,但是不敢。
天瑜倒是大大方方地看了顾清晗几眼,他的声线依旧温醇,但是人瘦的厉害,脸颊都凹下去了,他身上那种如月华流转般温润的气质也不见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干瘪。
分手以后前任过的不好,自己过的很好,应该是件快乐的事才对,可是天瑜看见顾清晗憔悴成这样,忍不住心疼了一下。
皇后和天瑜进去了,顾清晗贪婪地追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眼,他收回目光的时候发现卫怀瑾也在做同样的事情,面上隐隐带笑。
卫怀瑾察觉到顾清晗的目光,倏地收了笑容,冷冷地扫了顾清晗一眼。
顾清晗忽然想,此后的余生她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了吧,他是希望她一切都好的,但是没法逼着自己说出祝福他们的话。
他终于明白当初卫怀瑾对自己的敌意源于何处了。
因为这一刻他也感同身受了。
夺妻之恨,如割肉饮血,恨入骨髓。
顾清晗沿着宫墙走了没走多远遇上了徐太医,两人打了个招呼,徐太医说他要去天瑜的寝宫请平安脉。
顾清晗告诉他:“五公主跟皇后一起去上书房了。”
“我晓得,我特意提前去一会儿,顺道给桃花号个脉。”
天瑜这次进宫,身边只带着秀竹姑姑和桃花。
秋兰和宋同光已经成婚了,天瑜便没有叫他们再进宫侍奉,在外面置办了住处,打理她陪嫁的那些产业。
桃花因用药过量而引起的不孕症状,徐太医很感兴趣,闲暇时间几乎用在这上面,每次去天瑜的寝殿请平安脉都会顺道再照看一下桃花。
顾清晗忽的记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算着日子,天瑜月事快来了,因为藏红花她疼得满床打滚模样,他想起就心疼。
顾清晗实在不放心天瑜:“她身子如何了,这月的葵水还会痛么?”
徐太医捋着胡须道:“脉象还算平稳,痛肯定是还会痛的,至于痛到什么程度,这等私密之事我也不好问,你既然如此关心五公主,不如跟我同去,等下她回来了你亲自问问。”
顾清晗苦笑:“我一个外男,无诏是进不了后宫的,况且我与公主已经和离了,有些闺阁中的事情我也不好问。”
徐太医叹了口气:“我一直纳闷想问问你呢,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和离了,白瞎了我那一百瓶合欢酒。”
顾清晗身上发冷:“这得去问她,我无话可说。”
徐太医看着顾清晗的脸色,吞吞吐吐道:“五公主落水流产在先,误食藏红花在后,才引发这宫寒之症,我前几日有个事想跟你说一说的,现在这情形也只能作罢了。”
顾清晗眸光一颤:“何事?可是会让她日后受孕困难。”
徐太医摇头:“那倒不至于,就算是受孕困难,夫妻房事多来几次也就有了,只是公主内寒积聚,不能运化,难免妊娠之时要吃些苦痛,我近日钻研医书,改良了一个古方,对公主和桃花都有裨益,但是……”
顾清晗焦急不已:“但是什么?你不要卖关子了。”
徐太医把手一摊:“但是里面需要用到一味补气安神的灵芝,年头越久药效越佳,我记得顾老爵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跟我提过偶得了一株百年野生抱石灵芝。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这件事呢,你跟公主就和离了,可惜喽,幸好太医院还有些十年灵芝,只好凑合着用了。”
顾清晗毫不犹豫:“我回去就派人找出来送给你。”
徐太医睁大眼睛:“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价值连城哪。如今公主已经不是你顾家人了,你,你竟然如此舍得吗?真是个败家子。”
顾清晗神情悲凉:“她虽然不是我顾家的人,此事却是因嫁入顾家而起,是我欠她的,况且……”
顾清晗叹息一声,后面的话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方便直接说出来----没有她,哪里还有家呢。
徐太医同顾清晗相识已久,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摸摸头:“我瞧着你小子这是对公主恋恋不舍啊,你舍不得就去求着跟她和好不就得了。和离归和离,离了之后你未娶,她未嫁,啥事都说不准的,年轻人气性不要这么大,你退一步,服个软,公主不闹别扭了,不就没事了。”
顾清晗垂下眼睫:“你不懂,她另有良缘,我不拦她。”
“你是说广安郡李巡抚家的六公子么?我也听桃花说了,不过还没见面呢,哪知道是不是良缘。”
顾清晗一怔:“可是四年前放了外任的那个李锦州?”
“对,皇后说记得他家六小子长得唇红齿白,今年正好十八该说亲了,趁着他爹回京述职让公主相看相看。”
“公主怎么会同意相看呢?这个李家的子弟比公主还小些。”
顾清晗迷糊了,天瑜为何要跟别人相亲,她应该去求皇帝要卫怀瑾啊。
徐太医见怪不怪道:“小几岁算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呐。”
顾清晗的心瞬间全乱了。
和离了意味着天瑜不属于他了,但是她还在那里,不属于任何人。
相亲这件事却让顾清晗彻底地意识到,她即将属于别人,他真真正正要失去她了。
他抓着徐太医的袖子,喃喃道:“你说她为什么要同我和离呢?”
徐太医稀里糊涂地挠挠头:“我一个老黄瓜哪里搞得清你们这些年轻男女是怎么回事,时辰不早,我得去干正事了。”
徐太医摇摇头走了。
顾清晗黯然转身出宫。
他们分开了,他很难过,他敌不过她的初恋,他无话可说。
但是这个李家六公子在天瑜回京之前就随父亲上任了,她为什么不去找卫怀瑾,要同陌生人相亲。
顾清晗想不通,如果她愿意给这个姓李的机会,为什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他哪里比别人差。
她为什么没去找那个人呢?
“若是臣答应和离,殿下会怎么做,会去找卫怀瑾吗?”
“不会!”
天瑜清脆而果决的声音在顾清晗脑海里炸响,他顿时一个激灵,醍醐灌顶。
原来她不是因为卫怀瑾才要和离的!
突如其来的希望烧得顾清晗浑身颤抖,他蓦地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天瑜不是因为心中有别人才同自己和离的,那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无法跨越的隔阂。
无论有多少问题,只要有心总能解决。
这意味着,她还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天。
*
初秋的凉风吹散了夏日的炎热,天瑜渐渐觉得不开心,虽然跟皇后娘娘说一声也没有人拦着她出宫去四处逛,可是总是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
别的不说,天瑜觉得住在宫里完全没有当初的公主府舒服自在。
每天早上都要起床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天瑜喜欢睡懒觉,一天两天还行,天天这样有点遭不住,虽然请安回来还能补觉,可是回笼觉睡起来没有一气呵成的感觉。
不过这种小心思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那可是大不敬。
总之,天瑜后悔和离了,要是不和离的话,她每天早上都能躺在床上爽歪歪,晚上还有美男子顾清晗陪着下饭。
这日秋高气爽,端康太后心情不错,皇宫带着宫妃们来请安之后,她忽然来了兴致,想出去走走,众人自然都是凑趣的。
太后走累了,坐在御花园湖边的石舫里纳凉,皇帝下朝找来了。
太后看见了皇帝身后的卫怀瑾,问皇后道:“那个少年郎就是新科武状元么?”
刘皇后忙答道:“禀告母后,正是卫怀瑾。”
太后感慨了一句:“卫怀瑾,这名字好,怀瑾握瑜啊,想必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真是英雄出少年哪。”
玉华听见“怀瑾握瑜”这四个字,心头立刻扎了一根刺,她看了一眼坐在太后膝边的天瑜,怎么看怎么碍眼。
众宫妃给皇帝请了安,一大家子坐着聊天,其乐融融。
玉华总是忍不住偷眼去看卫怀瑾,好在今日皇帝在,一众嫔妃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身上,个个言笑晏晏想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倒是没人注意到玉华在看谁。
卫怀瑾是个很冷峻的人,在皇帝身边当值的时候,更是不苟言笑。
但是玉华发现,只要天瑜一说话,这个冷硬的男子就融化了,他的眼睛里带着微笑,整个人都变得温柔和善。
他也可以柔情似水的,只是他的深情给了别人。
恋爱中的姑娘心思敏感,卫怀瑾的这些变化全被玉华看在眼里,她嫉妒得快疯了。
回了岫云殿之后,孟贵妃嘱咐玉华道:“你抽空去劝劝你蓉表姐,昨天你舅舅来找我,说她闹着不肯嫁给良郡王,整日以泪洗面。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夏正云自从封了郡王,不知道多少人家往上贴,如今人家瞧得上她,好好的王妃不做,又哭又闹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玉华自己心情也很糟糕,哪有心思去劝别人,可是母妃交待了,她又不能不做,只得怏怏不乐地去找孟蓉蓉。
孟蓉蓉趴在绣床上,两只眼睛哭得像桃子:“殿下,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我只想嫁个良人,不想嫁给劳什子良王,他还有杨梅疮,呜呜。”
玉华听见夏正云有杨梅疮,顿时恶心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解道:“蓉表姐,为何顾清晗都和离了,你还要嫁给别人,他不是倾慕于你么?”
孟蓉蓉恨极了,她攥紧拳头捶床痛骂:“这些全是被那个村姑害的,若不是她嫉妒我才貌俱全,若不是她处处想压我一头,若不是她眼红抢我夫婿,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一步,贱人,我恨她!我恨她!”
玉华同样委屈极了,话没出口先红了眼眶:“她就是个狐狸精,她霸着你的顾清晗,还勾引我的卫大人,她太不要脸了。”
两人都哭得声嘶力竭,孟蓉蓉眼睛血红,咬牙切齿道:“这样丑恶的女人不配活在这世上。”
玉华先是吃了一惊,懂了她的意思后,想到卫怀瑾对天瑜的种种温柔,嫉妒瞬间烧红了她的心。
她用力点头:“说得对,那个贱人就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