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抱着儿子先去了坤宁宫,又陪着皇后婆婆一起去了慈宁宫,天瑜正好也在慈宁宫陪太后散心。
皇帝一大家子的老中青三代女人,围着一个小婴儿,细声细语地说着闲话。
皇后晓得太子夫妇俩这个孩子来得不易,怕养不住,跟皇帝说好了,等到开蒙的年纪再赐学名,为了好养活,暂时起了个乳名儿叫小松,取个长青的好意头。
小松躺在摇床里,床边趴着一圈女人。
他睡醒了心情不错,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仅没有哭闹着要抱抱,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瑜觉得这个小小的人类幼崽实在太可爱了,手和脚都小小的,像个玩具一样,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小松的手。
小松感觉到了,他立刻张开五根小小的手指,手背上现出五个小窝窝,然后他用整个小手努力地握住了天瑜那根手指。
不仅牢牢地抓住了,而且还挺有力度,大约这就是所谓吃奶的力气了吧。
被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婴儿软软的,但是坚定地握在手心里,简直是甜蜜暴击。
“小松宝宝好乖啊,姑姑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天瑜觉得心都要被萌化了,她舍不得把手指抽出来,就这样拉着他轻晃了几下,把小婴儿逗得咧嘴直笑。
皇后娘娘多年夙愿实现,自然也是心满意足的,听见天瑜这样说,她一边晃着婴儿床,一边嘱咐道:“瞧瞧你大嫂都生出来了,玉芳和玉润那俩丫头都怀上了,囡囡你也要抓点紧,年纪不小了。”
天瑜的目光还在小松身上,她摇着小松的手,随口道:“母后放心,等儿臣跟顾清晗和离了,再找个好的,一定马上就生。”
太后、皇后和太子妃都是一怔。
皇后性子急躁,立刻道:“为何又闹着和离,你跟驸马吵嘴了么?”
“没有吵嘴啊,这不是快到一年了吗?”天瑜笑嘻嘻地凑近了太后,摇着她的胳膊:“皇祖母答应儿臣的,不许赖账。”
端康太后眨眨眼,终于想起还有这茬事,她立刻头疼起来:“你这孩子怎么钻牛角尖了呢,顾清晗哪里就不好了?”
皇后也很头痛:“还找个更好的,你跟顾清晗离了,让母后去哪里给你找个比他更好的。”
太后和皇后轮番把天瑜数落了一番。
只有太子妃若有所思,她沉默着看着天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长辈劝天瑜好好过日子。
太子夏正铎发现妻子从宫里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她把儿子哄睡,交给乳娘抱下去了。
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夏正铎揽着妻子的腰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有些奇怪地问:“今儿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歪在枕头上,脸色不大好:“臣妾就是生气,心里堵得慌,头晕气短,浑身不舒服。”
夏正铎在她身边半卧着,握着妻子的手笑道:“在宫里跟谁置气了?有了儿子脾气渐长啊。”
太子妃气鼓鼓道:“臣妾能跟谁置气,我就是为咱们的妹子不值得,天瑜所嫁非人。”
“天瑜又提和离的事了?”
上一次天瑜闹和离的事情夏正铎也有所耳闻,一听太子妃说嫁人的话,他猜就是这事。
“你看她嫁了个什么驸马,整日里对孟家那个丫头痴心不悔的样子,弄得天瑜像个笑话,她能不提么,换谁都得提,根本过不下去。”
太子妃实在气不过,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情跟夏正铎说了。
“臣妾不是个爱嚼舌头的人,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天瑜那丫头是个心善的实诚人,难道就由着她被人家欺负么?索性和离算了,我晓得皇家的脸面重要,但是妹妹的死活也不能不管啊,女子的青春能有几年,怎么能白白耗在那个没良心的身上。”
“你怕不是看错了。”
夏正铎有些惊讶,他不相信顾清晗是那种背着正妻同别的女子不清不楚的男人。
“臣妾看得千真万确!”
太子妃想了想,面色忽然绯红,她吞吞吐吐又道出了一个秘密:“好像顾清晗那事儿也不行呢。”
夏正铎神色严肃:“这种事可不能胡说。”
太子妃压低了声音:“天瑜亲口告诉我的,你想想那个合欢酒的事,顾驸马没有毛病的话,天瑜也不至于要了三个月的酒。”
夏正铎蹙眉想了想,除夕那晚在湖边散步,顾清晗提过几句为子嗣发愁的事情,照这么说的话,他可能真的身有隐疾,所以才会有此担忧。
太子妃忍不住一阵唏嘘:“你说咱们妹妹多可怜,当初要是让宫女试个婚就好了,谁能想到竟会是这样呢。唉,嫁给他还不如嫁个板凳呢,起码板凳能坐一坐。”
夏正铎沉默了,皇家这几个公主里,父皇母后最喜欢的是天瑜,太子妃刘傲枝也同天瑜最能谈得来,如果顾清晗真的不能人道,心又在别的女子身上,那还真是委屈了天瑜,怪不得这小丫头隔三差五就提和离的事。
他动摇了:“那你便去同母后说说吧。”
太子妃翻了个白眼,娇嗔道:“殿下,你是傻了吗?我怎么好去说呢,我毕竟是儿媳妇,撺掇小姑子和离成什么话,你去说就不一样了,你作为兄长替妹妹出头,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挪了一下身体,把丈夫的肩膀当枕头靠着:“殿下放心,我这做大嫂的,绝不亏待弟弟妹妹们。天瑜之前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就算她嫁过,我也还把她当做金尊玉贵的小姑奶奶供着,将来你这做哥哥的再替她寻个青年才俊,快快活活过这一世多好。”
夏正铎揽住娇妻,顺势在脸颊上亲了一口,他一向知道,他的太子妃虽然看起来刚烈爽利,其实是个最最温柔心软的好女子。
夏正铎第二日进宫便向皇帝委婉地提了顾清晗不能人道这件事。
既然天瑜几次三番要求和离,或许这段姻缘当真有些缺憾,何苦让两人成一对怨偶呢,不如就准予和离吧。
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功勋之后,如今都还正年轻,分开了都可以另觅良缘,不必就这样消磨一生。
夏正铎毕竟是储君,多年来行事稳妥持重,一向深得哲昭皇帝嘉赏,他说的话,皇帝还是愿意听听的。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想起昨晚皇后娘娘同他诉苦,说天瑜闹脾气又要跟顾清晗和离。
当时只当是天瑜任性,现在才晓得,顾清晗还有这个隐疾。
纵然这样委屈,天瑜也没说顾清晗一个字不好,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他们真是错怪这个孩子了。
恰好天瑜正在慈宁宫陪太后娘娘说话,皇帝便把她召了来,问她是不是真的不想跟顾清晗过下去了。
天瑜没料到皇帝召见竟然是问这件事,她有一瞬迟疑,最后还是缓缓地点头了。
结束是为了更好的开始,放过他,也是解脱自己。
皇帝问她:“顾清晗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告诉朕,朕帮你出气。”
天瑜福身下拜:“谢谢父皇垂怜,顾清晗并没有欺负儿臣,他很好,只是跟儿臣不合适。”
她不想在皇帝面前说顾清晗的坏话,既然都要和离了,何必互相揭短,好聚好散便是。
皇帝叹气:“当初是你自己选了他,嫁过去又说不合适,你这个孩子未免太任性了些。”
“儿臣嫁过去之后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儿臣不想再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
天瑜又重重磕了几个头,不敢起来,安分地跪在地上,这种时候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了。
皇帝当初赐婚的时候,就曾有过隐忧,天瑜大字不识几个,怕是跟顾清晗这种出身的世家公子过不到一起去。
如今这情形,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天瑜垂着头跪着,像一只温顺的小山羊,这模样让皇帝忽然想起了她的母亲——展颜,提到这个名字,皇帝的心止不住痛了一下。
那段缘分虽然极短,展颜的模样却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她永远美丽永远年轻,永远温柔地笑着说等他回去,可他却没回去。
天瑜是展颜为他留下的唯一血脉。
皇帝的心刹那间变软了,展颜一辈子艰难,他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再好好疼惜她了,但他贵为皇帝,总可以让他们的女儿婚姻顺遂。
皇帝叹息了一声,下旨和离了。
如同当日宣读赐婚的旨意一样,仍是总管太监福来亲自来到平国公府上宣旨。
顾清晗完全不知是何事,他换上官服,王夫人也把诰命服饰穿戴整齐,携阖府上下跪在院中,恭敬地聆听圣旨。
“一载结缘,夫妻不安……双心不同,难归一意……两愿离婚,各还本道……”
福来把和离的圣旨念完了,顾清晗错愕地抬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传旨的太监读错了。
他们夫妻过得好好的,怎么会和离呢,这绝不可能是真的。
福来见他跪着发呆,只得拔高声音叫了几声:“顾爵爷,顾爵爷!请接旨吧,咱家还等着回宫复命呢。若是有什么不明了的,你再去面圣不迟。”
顾清晗从恍惚中缓过神,强撑着抬手接了那卷明黄的绸缎,他双手捧着圣旨看了一眼,没有错,的确是让他与天瑜和离的旨意。
那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像尖刀一样,从眼里直接刺进心里,扎得他千疮百孔,痛到无知无觉。
顾清晗木然叩首:“臣顾清晗,领旨,谢恩!”
桑妈妈忽然惊叫了一声:“不好了,老夫人昏倒了。”
王夫人果然身子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顾清晗慌忙扶着母亲,丫鬟婆子们一起上,七手八脚把王夫人抬到房里去,顾清晗又叫人快去请郎中。
福来跟在皇帝身边十几年,顾老爵爷常常进宫,他跟王夫人也算老相识了,见此事对王夫人刺激这么大,有些于心不忍。
他破天荒地安抚了几句:“顾爵爷不要多想,也劝劝老夫人莫要慌,和离并不是什么错处,皇上乃是千古明君,不会降罪的。”
顾清晗低声道:“多谢公公体恤。”
福来道:“按着规矩,咱家还得把当初赐婚的旨意收回去。如今老夫人身子不好,顾爵爷先救治老夫人吧。咱家替你回禀皇上,明日再派人来取赐婚的旨意。”
顾清晗恭送太监总管离开。
郎中来看过了,王夫人是因为急火攻心才晕倒了,并无大碍,只要放宽心情,休息几日便好了。
王夫人醒来之后一直哭个不停,顾清晗强打精神照顾她,安慰她,直到后半夜王夫人哭累了睡下,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之后,漆黑的房间只剩下他自己,顾清晗瘫坐在地上,连走到床上去躺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体中所有的活力都流泄衰竭了,他再也没有力量安慰别人了,他才是天地之间最需要安慰的那个人。
顾清晗在黑暗坐了许久,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他慢慢起身点了灯,从暗格里取出一年前皇帝赐婚的圣旨,也是明黄色的绸缎,在烛光里闪着柔腻的金光。
他把两道圣旨展开了摆在一起。
一张是开始,一张是结束。
明天会有人来把这张赐婚的圣旨收回去。
要是人的感情也可以这么干脆利落,说收回就收回该有多好啊。
顾清晗觉得浑身的血气都在逆行,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独处的时候,人所有的防备和伪装都会不由之主卸下来,麻木的情绪渐渐恢复了,胸口疼的像是被人血淋淋摘了心脏。
他终于痛哭失声,眼泪一滴滴落在和离的圣旨上。
他想过无数种跟天瑜重归于好的方式,唯独没有想过两个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